紅旗鎮的日頭剛爬過樹梢,電器廠的鐵皮屋頂就已經燙得能烙餅。章昊把最後一個電容塞進木箱時,指腹被棱角硌出紅印——這是今早剛下線的成品,絕緣紙泛着淡淡的蠟光,那是蘇清月帶着女工們用蜂蠟煮了三遍的成果,防潮性能比之前好了不止一倍。
“廠長,供銷社的張主任又來了!”小柱子舉着個鐵皮喇叭沖進車間,喇叭口還沾着點玉米糊糊,“說鄰縣電器廠的人跟着來了,就在門口等着看貨!”
章昊拍了拍手上的灰,剛走到院子,就見張主任領着個穿中山裝的男人站在“紅旗鎮電器廠”的招牌下。男人手裏捏着個萬用表,正仰頭打量招牌上的紅漆字,見章昊過來,立刻伸出手:“我是鄰縣紅光電器廠的劉廠長,聽說你們的電容耐潮,特意來看看。”
章昊把人往車間引,劉廠長的目光掃過沖床、繞線機,最後落在工作台的電容上。他拿起一個,用指甲刮了刮絕緣紙,又對着光看了看銅線的繞法,突然皺起眉:“這引線腳的焊點太糙了,我們的收音機要求高,怕經不起震動。”
趙強在旁邊聽着,突然把軍綠色工裝袖子卷到肘彎:“劉廠長要是信得過,我現在重新焊幾個給你看!”他轉身從工具箱裏翻出焊錫槍,錫絲在他手裏像條銀線,焊點圓潤得像顆小珠子。
劉廠長用萬用表測了測,讀數穩定在520兆歐,比他帶來的樣品還高出30兆歐。他突然笑了:“實不相瞞,我們接了筆外貿訂單,要五百台收音機,就缺靠譜的電容。要是你們能在後天中午前交貨,我給三塊錢一個,現金結算。”
車間裏頓時靜了。趙強扒着手指頭算:“咱這沖床一天頂多做一百五,兩天滿打滿算三百,還差兩百。”蘇清月突然踮腳湊到章昊耳邊:“我表哥李建國在深圳電子廠,前兒寫信說他們廠急需電容,要不……”
章昊心裏一動。他走到地圖前,指尖從紅旗鎮滑向三個方向:“趙強帶小柱子和兩個工人留廠趕工,把能做的都做出來,我去石家莊找馬老板借兩台沖床,他那兒有閒置的設備;清月,你跟老鄭去深圳,帶二十個樣品找你表哥,成了就是條新路子。”
“廠長,這能行嗎?”老鄭蹲在地上磕了磕煙袋,煙鍋裏的火星濺在水泥地上,“咱就六個人,分三路跑得過來?”
“跑不過也得跑。”章昊從木箱裏撿出最規整的電容,往三個木盒裏各裝了十個,“劉廠長的訂單是塊敲門磚,深圳是長遠路,石家莊能解燃眉之急。”他從床板下摸出個鐵皮盒,把裏面的錢分成三份:“趙強留二十塊買零件,老鄭帶五十塊當路費,剩下的我帶着。”
當天下午,三路人馬在廠門口分道揚鑣。趙強把紅漆招牌卸下來當臨時工作台,沖床的“哐當”聲從午後響到深夜。小柱子負責給電容測電阻,眼皮粘得像塗了膠,就用冷水潑臉,萬用表的蜂鳴聲在車間裏此起彼伏,像群不知疲倦的蟬。
章昊坐上去石家莊的綠皮火車時,懷裏揣着五個電容樣品。硬座車廂擠得像沙丁魚罐頭,他把樣品箱塞在座位底下,自己靠在角落打盹。鄰座是個修收音機的老師傅,見他對着本《電子元件手冊》啃,突然指着書上的焊點圖:“你這焊法不對,得讓錫自然流下去,像給引線腳戴頂小帽子。”
章昊趕緊掏出鉛筆,在煙盒上畫焊點的形狀,筆尖戳穿了紙也沒察覺。老師傅從包裏掏出個舊烙鐵:“來,我教你,這手藝跟打仗瞄準一個理,得穩。”車窗外的田野飛快後退,烙鐵頭的青煙裏,章昊突然明白,做生意跟焊電容一樣,得實打實,半點虛不得。
到石家莊南三條市場時,馬老板正對着一堆受潮的電容發愁。“這批貨廢了,南方雨季一到,絕緣層全鼓包。”他捏着章昊帶來的樣品,突然眼睛一亮,“你這紙是浸過蠟的?”“用蜂蠟煮了三遍,水裏泡三天都沒事。”章昊遞過檢測記錄,“馬老板,借我兩台沖床,我付租金,三天就還。”
馬老板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拍桌子:“沖床可以借,但你得幫我把這批受潮的貨修好。修好多少,我按兩塊五一個收你的電容,咋樣?”章昊看着那堆蒙塵的電容,突然想起老鄭說過,幹燥的稻殼能吸潮氣。他咬咬牙:“行,但我得請兩個工人幫忙。”
蘇清月和老鄭坐長途汽車去深圳時,帆布包底層墊着三層棉絮,裹着二十個電容樣品。車過長江時,老鄭從包袱裏掏出個鋁制飯盒,裏面是蘇清月娘烙的糖餅,餅上還印着個歪歪扭扭的“月”字。“到了深圳,先找你表哥,別說咱急着賣貨。”老鄭掰了半塊餅給她,“生意人都精,越急越壓價。”
車進廣州站時天剛蒙蒙亮,兩人轉乘去深圳的火車。窗外的稻田漸漸變成魚塘,高樓像雨後的春筍冒出來。蘇清月扒着車窗看,突然指着遠處的塔吊:“老鄭叔,那鐵架子比咱鎮的水塔還高!”老鄭眯眼瞅了瞅:“那是蓋樓的,聽說深圳的樓能戳到雲彩裏去。”
到深圳電子廠門口時,李建國正領着工人卸貨。他穿着的確良襯衫,袖口挽得整整齊齊,見着蘇清月愣了愣:“你咋來了?”“俺們廠做了電容,想讓你看看中不中。”蘇清月把樣品盒遞過去,手指緊張得發顫。
李建國拿起電容,對着光看了看,突然喊來個戴眼鏡的技術員:“王工,測測這電容的參數。”技術員把電容接在儀器上,屏幕上的曲線穩得像條直線。“絕緣電阻580兆歐,漏電流幾乎爲零。”王工推了推眼鏡,“比咱們現在用的進口貨差不了多少。”
李建國的眼睛亮了:“清月,你們一天能做多少?我們廠每月要兩千個,要是質量穩定,長期合作!”蘇清月攥着衣角,聲音都帶了哭腔:“俺們……俺們現在一天能做一百五,要是添了設備……”
“設備的事我來想辦法。”李建國拍了拍她的肩,“我帶你們去見廠長,他正愁找不到靠譜的供應商。”廠區的廣播裏放着《春天的故事》,蘇清月看着遠處飄着的五星紅旗,突然覺得,表哥信裏說的“好日子”,好像真的要來了。
兩天後的清晨,趙強帶着工人把最後一批電容裝箱時,章昊推着兩台沖床進了廠。“石家莊的貨修好了,馬老板訂了三百個,還說以後每月都要。”他胳膊上沾着稻殼,笑出滿臉褶子,“那老師傅教的焊法真管用,焊點圓得像珍珠。”
話音未落,門口的自行車鈴響了。蘇清月背着帆布包跑進來,辮子上別着朵塑料花:“表哥說深圳的電子廠要訂兩千個!預付款都帶來了!”她掏出個信封,裏面裝着兩百塊錢,邊角還沾着點海水的鹹味。
老鄭跟在後面,手裏提着個黑塑料袋:“廠長,你看這是啥?”他打開袋子,裏面是個巴掌大的計算器,按下去“滴滴”響。“李建國給的,說以後算賬方便。”
車間裏的沖床不知何時停了,只有窗外的麻雀在槐樹上嘰嘰喳喳。趙強突然舉起扳手敲了敲鐵砧,“當”的一聲脆響:“今晚加菜!我去買肉,再打兩斤老白幹!”
章昊走到地圖前,在石家莊、深圳和鄰縣的位置各畫了個圈,用紅鉛筆連起來,像顆正在發芽的種子。鐵皮櫃裏的錢又多了厚厚的一沓,鎖頭在燈光下閃着光,映着六個退伍兵和兩個年輕人的影子,在車間的水泥地上拉得老長。
蘇清月突然指着窗外:“廠長,你看!”天邊正掛着道彩虹,一端連着紅旗鎮的煙囪,另一端好像一直伸到了南邊的雲彩裏。章昊摸出個新電容,對着光看,絕緣紙裏的銅線繞得像個小太陽,暖烘烘的。他知道,這只是開始,以後的路還長,但只要這股子勁不散,再遠的地方也能走到。
夜裏,電器廠的燈又亮了。趙強在改裝沖床,老鄭在給銅線做絕緣測試,蘇清月帶着女工們裁新的絕緣紙,章昊則趴在桌上算賬,計算器的“滴滴”聲和沖床的“哐當”聲混在一起,在紅旗鎮的夜空裏,織成了一張叫做“希望”的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