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麥芽看着林芝的身影拐過村頭的老槐樹,越來越小,心裏犯起了嘀咕。嫂子一個人拎着布袋子走,背影看着孤零零的,明明媽昨晚特意說讓哥陪着去鎮上,咋又變了樣?她回頭瞅了瞅東屋的方向,窗紙上映着王根生坐着的影子,一動不動,像尊悶葫蘆似的。
“根寶,你先自己玩,姐去看看媽。” 麥芽拍了拍弟弟的頭,轉身往堂屋走。堂屋的門虛掩着,李明珠正躺在床上歇着 —— 夏收累狠了,她這兩天總覺得腰沉,趁早上涼快想補補覺。
“媽,” 麥芽輕輕推開門,走到炕邊,“我剛才看見嫂子自己去鎮上割肉了,你不是說讓哥跟她一起去的嗎?”
李明珠本來閉着眼,一聽這話,“霍” 地就坐了起來,頭發都有點亂,嗓門一下子提了上來:“啥?他沒跟去?這個鱉孫!” 她顧不上腰沉,一掀被子就下了炕,腳剛沾地就開始罵:“人都娶回家裏了,他還在這兒別扭啥?林芝哪點對不起他了?論幹活,她割麥比他快,家裏活也拾掇得利索;論心性,她對咱老的小的都熱乎,連麥芽你回來都給你留窩窩頭 —— 就因爲人家臉上有倆雀子,他就一輩子耷拉着臉?”
罵着罵着,李明珠的氣就上來了,伸手抄起門後立着的掃帚疙瘩 —— 那是用高粱稈扎的,杆兒硬,梢兒軟,平時用來掃院子,這會兒攥在手裏,指節都捏白了。“他以爲他是誰?想找天仙?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咱家就這土坯房,他除了長得能看、識倆字,還有啥?幹活還沒林芝利索,以後沒林芝幫襯,他不得餓肚子?”
說着就往東屋沖,麥芽趕緊跟在後面,一邊拉一邊勸:“媽,媽你別氣,說不定哥是看書看入迷忘了,咱問問再說!”
東屋的門沒關嚴,李明珠一推就開。王根生還坐在小板凳上,書放在膝蓋上,看見他媽拎着掃帚疙瘩進來,身子僵了一下,卻沒起身。
“你個不頂用的東西!” 李明珠舉起掃帚疙瘩,照着王根生的後背就拍了一下,力道不算輕,高粱稈梢兒掃過布褂子,發出 “啪” 的一聲響,“讓你跟你媳婦去鎮上,你咋不去?你是聾了還是啞了?林芝一個女的,拎着肉回來沉不沉?你就不會心疼心疼人?”
王根生悶着頭,後背挺得筆直,挨了一下也沒躲,只是喘粗氣,臉憋得通紅 —— 他不是不想躲,是心裏的憋屈堵得慌,從訂親到新婚夜,再到這半個多月的冷淡,他像吞了塊熱炭,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只能梗着脖子硬扛。
“媽,別打了別打了!” 麥芽趕緊撲上去,拽住李明珠的胳膊,“哥肯定是有啥事兒,你別動手啊!” 她一邊拉,一邊給王根生使眼色,嘴型無聲地說:“快跟媽說句軟話!”
王根生眼角瞥到妹妹的示意,喉結動了動,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知道媽是爲他好,也知道林芝沒做錯啥,可一想到要跟林芝並肩走在鎮上,要聽旁人說 “這是王根生媳婦”,要看見林芝臉上的雀子,他心裏那道坎就邁不過去。他不是故意跟媽作對,是實在沒法對着林芝熱乎起來。
“你倒是說話啊!” 李明珠被麥芽拽着,掃帚疙瘩舉在半空落不下去,看着兒子悶頭不吭聲的樣子,氣更不打一處來,眼淚都快急出來了,“你以爲媽願意打你?你爹當年摔斷腿,咱家難成那樣,林芝家沒退親還貼糧食,她嫁過來沒享過一天福,天天跟你下地割麥,你就這麼對她?你良心被狗吃了?”
王根生的肩膀顫了顫,還是沒說話,只是把頭埋得更低了,額前的頭發垂下來,遮住了眼睛。他能聽見媽的喘氣聲越來越粗,能感覺到麥芽拽着媽的手在發抖,可他就是說不出 “我錯了”“我下次陪她去” 這樣的話 —— 他心裏的委屈和抗拒,像一團亂麻,理不清也解不開。
“媽,您消消氣,哥他就是臉皮薄,不好意思跟您認錯。” 麥芽急得滿頭汗,一邊給王根生使更大的眼色,一邊哄李明珠,“等嫂子回來,哥肯定會跟嫂子道歉的,您別氣壞了身子,夏收剛累完,再病了可咋整?”
李明珠看着兒子那副油鹽不進的樣子,舉起的掃帚疙瘩慢慢垂了下來。她知道打也沒用,罵也沒用,這娃子從小就犟,認定的事十頭牛都拉不回來。可這婚事是板上釘釘的,總不能一直這麼僵着吧?林芝是個好閨女,總不能讓她一直受委屈。
“你自己好好想想!” 李明珠把掃帚疙瘩往牆角一扔,聲音裏帶着疲憊和失望,“林芝要是受了委屈回娘家,咱老王家在村裏就別想抬頭了!” 說完,她轉身往外走,麥芽趕緊跟上去,走之前還回頭給王根生遞了個 “你趕緊反省” 的眼神。
東屋一下子靜了下來,只有王根生粗重的喘氣聲。他慢慢抬起頭,看着牆上貼的舊報紙,上面印着 “抓生產促豐收” 的字樣,心裏像被什麼東西堵着,又悶又疼。他不是不知道自己不對,可他就是沒法對林芝熱乎起來 —— 就像夏收時的太陽,再毒也曬不化他心裏那層冰。
院門外傳來李明珠壓低的聲音,大概是在跟麥芽說要去村口等林芝回來。王根生站起身,走到窗邊,看着媽和妹妹的身影走遠,手緊緊攥成了拳頭,指節泛白。他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要熬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該怎麼辦,只覺得心裏一片茫然,像剛收完麥子的地,光禿禿的,沒個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