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淅淅瀝瀝地下了整整一夜,敲打着屋檐窗櫺,也敲打在殷玥的心上。她一夜未眠,枯坐在窗邊,聽着雨聲,眼前反復閃現着白日總兵府內那令人心悸的一幕——哪吒被押走時那雙冰冷絕望的眼睛,李靖佝僂蒼涼的背影,還有龍族使者那雷霆般的威脅。
寒意從心底蔓延至四肢百骸,即使貼着那片溫熱的羽毛,也無法驅散那徹骨的冰冷。
她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那是在無數傳說和影視劇中被反復描繪過的、哪吒命運中最慘烈悲壯的章節——剔骨還父,割肉還母。
光是想到那些字眼,她就感到一陣生理性的反胃和眩暈。那不再是遙遠的故事,而是即將真實發生在一個她認識、她甚至...在乎的人身上的酷刑。
她能做什麼?
這個念頭像瘋長的藤蔓,纏繞着她,幾乎令人窒息。
沖進總兵府阻止?她憑什麼?一個文官之女,如何對抗盛怒的李靖和天庭的壓力?
去求情?向誰求?李靖已然做出了選擇,在滿城百姓的生死存亡面前,一個“不孝之子”的分量,太輕了。
將知道的“未來”和盤托出?誰會信?只怕會被當成失心瘋,甚至被懷疑與“妖孽”勾結,給殷家帶來滅頂之災。
巨大的無力感像潮水般將她淹沒。她空有來自未來的記憶,卻發現自己在這滾滾洪流面前,渺小得如同一粒塵埃,什麼也無法改變,什麼也無法阻止。
雨聲不知何時停了。窗外天色依舊陰沉得可怕,烏雲低垂,仿佛壓在每個人的心頭。陳塘關內一片死寂,連平日裏的雞鳴犬吠都消失了,一種令人恐慌的寂靜籠罩了全城。百姓們都躲在家中,惴惴不安地等待着總兵府的決定,等待着東海龍王的最終審判。
這種等待,無異於凌遲。
殷玥再也坐不住了。她猛地站起身,不顧一夜未眠的疲憊和冰冷的手腳,徑直向外走去。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但她必須做點什麼!哪怕只是靠近一點,知道一點他的消息!
“小姐!您要去哪兒?”小禾紅腫着眼睛攔她,顯然也一夜擔憂,“外面現在...”
“我去花園走走,透透氣。”殷玥的聲音沙啞,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決。
她再次來到那處假山。雨水洗刷過的石頭溼滑冰冷。她艱難地爬上去,不顧一身泥濘,望向總兵府。
府內戒備比昨日更加森嚴,五步一崗,十步一哨,氣氛凝重得嚇人。下人們行色匆匆,臉上都帶着驚懼和惶然。她努力尋找,卻看不到那抹紅色的身影,也看不到李靖。
他會被關在哪裏?禁室?地牢?他現在怎麼樣了?李靖真的會...真的會那樣做嗎?
無數個問題啃噬着她的心。
她在假山上待了很久,久到雙腿麻木,渾身冰冷,卻一無所獲。總兵府像一座沉默的堡壘,將所有的掙扎和痛苦都嚴嚴實實地封鎖在內,不容外界窺探半分。
最終,她只能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小院。
極度的疲憊和心神交瘁之下,她竟歪在榻上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然後,噩夢開始了。
她發現自己站在一片迷霧之中,周圍是模糊不清的、扭曲的景物,像是總兵府,又像是海邊。
她看到哪吒被鎖鏈捆縛着,押到一個高台之上。台下黑壓壓地站滿了人,有李靖,有龍族使者,有關內的百姓...他們的面孔模糊而冷漠,眼神裏充滿了指責、恐懼、甚至...快意?
她看到李靖手持一把寒光閃閃的寶劍,一步步走向哪吒。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種近乎殘忍的決絕。
“不!不要!”殷玥想尖叫,想沖上去阻止,卻發現自己的身體動彈不得,聲音也卡在喉嚨裏,只能眼睜睜地看着。
她看到哪吒抬起頭,臉上沒有了憤怒,沒有了不甘,只剩下一種死寂的平靜。他看着他的父親,嘴唇動了動,似乎說了句什麼。
然後,劍光亮起!
那不是幹脆利落的一劍,而是緩慢的、殘忍的、如同凌遲般的過程!
她清晰地看到冰冷的劍刃割開皮肉,看到鮮血噴涌而出,染紅了那身鮮豔的紅衣,染紅了高台,也染紅了她的視野!
她聽到骨骼被剔離的、令人牙酸的摩擦聲!聽到血肉分離的黏膩聲響!
痛!撕心裂肺的痛!仿佛那劍是割在她自己身上!
哪吒死死咬着牙,沒有發出一聲慘叫,只有極致的痛苦讓他全身劇烈地痙攣,額頭上青筋暴起,汗水混着血水涔涔而下。他那雙總是明亮桀驁的眼睛,一點點失去神采,變得空洞,最後只剩下無盡的、冰冷的絕望。
“不——!!!”
殷玥終於尖叫出聲,猛地從榻上坐起,心髒瘋狂跳動,幾乎要破胸而出!冷汗浸透了她的中衣,渾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顫抖。
是夢...只是一個夢...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氣,試圖安慰自己,但那夢境太過真實,那剔骨剜肉的痛苦和絕望仿佛還殘留在她的感知裏,讓她陣陣作嘔。
窗外,天色已經徹底黑透。夜風吹過,帶來一絲涼意,卻吹不散她心頭的恐懼和寒意。
她顫抖着手,點亮了床頭的油燈。昏黃的光線勉強驅散了一絲黑暗,卻無法驅散她心中的陰影。
那個夢...是預兆嗎?是即將發生的未來嗎?
她抱住雙膝,將臉埋進去,無聲地哭泣起來。爲哪吒即將承受的痛苦,也爲自己的無能爲力。
就在她沉浸在巨大的悲傷和恐懼中時,一種極其怪異的感覺突然襲來!
她猛地抬起頭。
油燈的火焰開始不正常地跳動,拉長出扭曲的影子,仿佛被無形的風吹拂,然而窗戶緊閉着。
同時,一陣極其微弱、卻尖銳刺耳的嗡鳴聲不知從何處響起,鑽入她的耳膜,讓她頭皮發麻!那聲音...那聲音不像這個世界任何一種已知的聲音,更像是...更像是她原來世界裏某種電子設備故障時發出的高頻噪音!
怎麼回事?
她驚疑不定地環顧四周。房間裏的家具擺設開始微微扭曲,像是隔了一層晃動的水波。牆壁上似乎有細微的、電流般的藍光一閃而過!
她頸間的那片離火雀羽突然變得滾燙,甚至發出微弱的赤金色光芒,仿佛在對抗着什麼。
殷玥的心髒狂跳起來,一種比面對龍王威脅更加詭異、更加根源性的恐懼攫住了她!
這種感覺...這種感覺似曾相識!
在她加班昏厥、意識穿越前的那一刻,她似乎也經歷過類似的感官扭曲和耳鳴!
難道是...?
一個荒謬卻讓她渾身冰涼的念頭闖入腦海——這個世界的不穩定,或者說,她與這個世界的連接,因爲某種巨大的能量沖擊(比如即將發生的剔骨還父這種違背常倫、震動天地的慘劇),而開始變得不穩定了?
還是說...她的時間不多了?這個偷來的身份、這段意外的旅程,即將因爲宿命節點的到來而被迫中斷?
“不...不要...現在不要...”她下意識地喃喃自語,手指緊緊攥住那片發燙的羽毛,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她不能現在離開!至少...至少要知道他是否安好...哪怕...
就在這時,那詭異的嗡鳴聲和扭曲感又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眨眼間消失無蹤。油燈恢復了正常的燃燒,家具也不再扭曲,仿佛剛才的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覺。
只有頸間羽毛殘留的灼熱溫度,和狂跳不止的心跳,證明着那並非幻覺。
殷玥癱軟在榻上,渾身冷汗淋漓,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一樣。
一種比之前更加深切的恐慌感將她淹沒。她不僅無力改變哪吒的命運,甚至連自己能否留在這個時空、陪他走完這最黑暗的一段路,都成了未知數。
時空的漣漪,已經因那場即將到來的慘劇而開始蕩漾。
她該怎麼辦?
就在這時,窗外傳來極輕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叩叩”聲。
殷玥猛地一驚,警惕地望過去:“誰?”
窗外沉默了一下,隨即響起一個壓得極低的、熟悉的聲音,帶着前所未有的沙啞和疲憊:
“…是我。”
是哪吒!
殷玥的心幾乎跳出胸腔!他怎麼會在這裏?他不是被關起來了嗎?
她幾乎是踉蹌着撲到窗邊,猛地推開窗戶。
只見窗外夜色濃重,哪吒站在陰影裏,身形似乎清瘦了些,臉色在月光下顯得異常蒼白,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裏面翻涌着各種復雜的情緒——有決絕,有不舍,有深深的疲憊,還有一種…像是來告別般的沉重。
“你…你怎麼出來的?你沒事吧?”殷玥的聲音帶着哭腔,上下打量着他,生怕看到他身上有傷。
“沒事。”哪吒搖搖頭,聲音依舊沙啞,“暫時還死不了。”
他的話讓殷玥的心狠狠一痛。
兩人隔着窗櫺,在沉寂的夜色中對望,一時竟相顧無言。沉重的氣氛幾乎令人窒息。
最終還是哪吒先開口,他看着她,目光深沉:“殷玥,我可能要…離開一段時間了。”
殷玥的眼淚瞬間涌了出來:“你要去哪裏?”她知道,那所謂的“離開”,意味着什麼。
哪吒沒有直接回答,只是扯出一個極其苦澀的笑容:“去一個…或許能徹底解決問題的地方。”他頓了頓,眼神變得無比認真,“臨走前,我想來看看你。有些話…再不說,恐怕就沒機會了。”
殷玥死死咬着唇,不讓自己哭出聲。
“謝謝你。”哪吒的聲音很輕,卻重如千鈞,“謝謝你的餅,謝謝你的布老虎,謝謝你在學堂幫我,謝謝你說…不會背棄我。”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繼續說道:“如果…如果以後聽到什麼關於我的不好的傳言,別信。如果…如果我回不來了,忘了我就好。”
他的話,句句都像是在交代後事!
殷玥再也忍不住,淚水洶涌而出,她伸出手,緊緊抓住他冰涼的手腕,仿佛這樣就能留住他:“不要!一定還有別的辦法!我們可以再想辦法!不要去!”
看着她滾燙的眼淚滴落在他的手背上,哪吒的身體猛地一顫。他反手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那力度大得幾乎捏痛她,卻又很快鬆開。
“沒有別的辦法了。”他的聲音低沉而堅定,帶着一種令人心碎的覺悟,“這是我選的路。總得有人…來了結這一切。”
他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將她的模樣刻進靈魂深處。
“保重。”
最後兩個字落下,他猛地轉身,紅色的身影決絕地融入夜色,快得讓她來不及再說一個字。
殷玥徒勞地伸出手,卻只抓到一把冰涼的夜風。
她無力地靠在窗邊,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淚水模糊了一切。
遠處,總兵府的方向,隱隱傳來一聲壓抑的、仿佛困獸般的長嘯,撕破了寂靜的夜空,隨即又戛然而止。
夜風吹過,帶來遠方大海低沉而壓抑的咆哮。
殷玥緩緩閉上眼,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她知道,最後的時刻,終於要來臨了。
而她,只能在這裏,等待着那注定到來的、撕心裂肺的消息。
時空的漣漪仍在暗中涌動,預示着更大的混亂即將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