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慫了,沒敢抬頭。
對方一直沒有說話。
“天色已晚,小女先告退了。”蘇綰心慌,說罷拔腿就走,步子越走越快。
她隱隱聽到身後兩個男子對話。
“國公爺”說:“我把表姑娘嚇到了?”
“公孫”道:“是你,她不怕我。”
“國公爺”詫異:“豈有人不怕你?”
蘇綰臉頰發燙,跑了起來。
手中提着的花草燈搖晃,倒映在地上的影子也跟着搖晃,掠過層層翠竹,明明滅滅,在夜色中蕩開圈圈暖黃漣漪。
像是一幅被風撩動,寫意淋漓的水墨畫。
她一股腦跑到臥房裏,“砰”地關上門,脊背倚着門喘息。
“公孫”此人,不但殺人時手段狠辣,想來還是個登徒子。
否則怎麼能當着國公爺的面,說出那番話來?
什麼是“她不怕我”?
蘇綰越想越覺得曖昧,國公爺克己復禮,眼裏容不得沙子。
要是叫國公爺知道那夜的事,非把她連人帶鋪蓋扔出府不可。
她害怕“公孫”在“國公爺”面前說些不該說的,轉念一想,“公孫”那夜或許不知道她的身份,才說什麼納她爲妾的話。
剛才,她表明了自己身份,“公孫”要是個聰明人,就不該惦記主子表妹。
蘇綰這樣想着,心緒平穩下來。
眼下緊要事,是看姑母給她打探的親事如何,只要她跟宋家的婚約定下,想必“公孫”不敢胡來。
“阿月來研墨,把畫紙拿來。”蘇綰道。
阿月打了哈欠,問道:“姑娘要這個時候作畫?”
蘇綰點頭,在書案前坐下。
她在京中這半年,一直內斂藏拙,宴會席面都少參加。
可要是姑母提及婚事,宋家連個打聽的門路都沒有,他們能同意?
蘇綰想到了國公府請來教授姑娘們功課的遲溫。
遲家自前朝家族顯赫,久負盛名,到現在雖已沒落,但遲家姑娘以柔順謹慎備受稱贊,其中出了好幾位女官。
遲溫尤甚出衆,故此,孟家才請她來教授姑娘們課業。
宋家要有意履行諾言,說不定會向遲溫打探她的情況。
從前蘇綰因着客居身份,收斂鋒芒,但眼下迫不得已,爲了這樁好婚事,她需得在遲大家面前表現一番。
遲大家上次來留下的課業是《見春圖》,她雖已畫過,但那幅作品潦草敷衍,現在她須得重新畫一幅。
……
卻說課業一事,在孟寶韞那裏是個大難題。
她詩詞歌賦、女紅、曲樂倒是能應對,只作畫學了這麼久,成品仍拙劣不堪。
孟寶韞早就想好,這次的畫使銀子請人幫她作畫。
她已經攢了五兩銀子,二夫人許諾把蘇綰的月錢貼補給她,這就夠買一幅不錯的畫。
總是受盡批評,她也想揚眉吐氣一回。
孟寶韞去找二夫人要銀子,哪成想二夫人非但不給,倒把她好生數落。
二夫人想克扣蘇綰月錢不成,反因爲院子事,惹得三房在老太君面前揶揄。
現在錢沒有,三房看了笑話,老太君把她一通暗諷。
歸根結底,都是因爲孟寶韞不等她安排好,先把蘇綰的行禮送進了孟寶蓮院子裏。
二夫人心裏正堵着股氣。
“錢錢錢,討債鬼淨知道找我要錢,我的錢是大風刮來?到嘴邊的鴨子就這麼飛了,誰叫你自作主張急着把蘇綰東西搬到那惡茬子院子裏!
你知道三房因爲這事,怎麼在老太君面前搬弄是非嗎?我苦心給你籌謀,你倒好!食飯唔做嘢,做嘢兩頭瀉!我怎麼就生出你這個死丫頭,不爭氣的東西。”
孟寶韞被說得來了脾氣,“是是是,伯母能生出大哥哥,楚夫人撇下個二哥哥,三嬸有三哥哥和四弟。人家都能生得出兒子,怎麼就你生出個我這樣的賠錢貨。
我不是男兒身,不能爭功名,沒法撐門戶,沒法給你長臉。難道我願意是個女兒身,還不是你沒本事,沒把我生成個男兒郎!”
最熟悉的人,最知道往哪裏痛刀子疼。
孟寶韞這話是真戳到了二夫人心窩子裏,她當即揚手給了她一巴掌,常嬤嬤是想攔也攔不住,索性躲在旁邊看熱鬧。
看着孟寶韞臉頰醒目的巴掌印,二夫人的手微微發顫。
雖然孟寶韞不是個男兒,但到底是她十月懷胎生下的,她又只有這一個女兒。
現在氣急之下這一巴掌扇過去,她心裏頓生悔意。
孟寶韞捂着臉,兩眼含淚,撇下去的嘴角顫個不停,聲音卻拔高了好幾度:“打啊,你打死我,打死我你就能生兒子了!”
此話一出,二夫人原本消散的怒意,“蹭”地又涌了上來。
哪個孩子沒挨過爹娘打,現在是她做錯了事。
她這個當後娘,教訓不得先夫人兒女,現在連自己生的也教訓不得?
“你現在是要跟我反了天了!”二夫人手一叉腰,指着孟寶韞鼻子破口大罵,越罵越難聽,間雜着好多黎州俚語。
孟寶韞雖聽不懂那些俚語意思,也能猜出這些話是極難聽的。
她朝着二夫人啐了一口,哭着跑開了。
二夫人氣急,胸口一陣悶痛,兩眼一翻,真就暈了過去。
孟寶韞從二夫人院裏哭着跑出來,一邊抹淚一邊往自己院子去,中間正遇到孟寶瓔和蘇綰說說笑笑,看方向是從老太君院子裏走來的。
孟寶瓔和蘇綰看到孟寶韞紅腫着半邊臉,笑意瞬間斂了個幹淨。
“二嬸嬸打你了?”孟寶瓔擰着眉毛,語氣裏滿是關切。
孟寶韞一肚子委屈怒火沒處撒,見兩人剛才有說有笑,更反襯得自己狼狽不堪,邪火頓時竄了上來。
“不用你管,你們瞧着我笑話便是,何必假惺惺來問!”孟寶韞狠狠瞪了她們兩眼一眼,撒完火扭頭故意跟她們背道而馳。
孟寶瓔無緣無故被當成了出氣筒子,剛才的好心情頓時煙消雲散。
“又不是我打的你,你跟我吼什麼吼!”孟寶瓔沖着她背影大聲喊。
孟寶韞像是沒聽見,頭也不回,身影很快消失在回廊盡頭。
“蘇姐姐,你說這算怎麼回事,我好心關心她,現在倒平白受氣。”孟寶瓔氣得跺腳。
“四妹妹一時心急,這才口不擇言。等她消了氣,回過神來,自然會明白你是好心。”蘇綰拍了拍她的手,溫聲安慰。
孟寶瓔深吸了口氣,想着孟寶韞紅腫的半邊臉,心裏的火氣漸漸壓下。
“要是人人都像蘇姐姐這般脾氣就好了,家裏哪兒還會有矛盾。”孟寶瓔誇贊。
蘇綰笑了笑,沒有說話。
她哪裏是脾氣好,她從前脾氣比這可差多了,只是人要發脾氣,也得有所依仗才能發。
“我大哥哥若不娶妻便罷,若是娶妻,定要讓大哥哥娶個蘇姐姐這樣的。”孟寶瓔越發覺得蘇綰適合當她嫂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