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祈垣雖已啓程,陸莘悅身側卻仍留着一隊女護衛寸步不離。
貼身隨行的四位女暗衛以梅、蘭、竹、菊爲號。
這幾日來,她的安危全系於這四人身上。
她們言語極少,行事卻周密得驚人,彼此配合渾然一體,仿佛心有靈犀。
顧祈垣曾說,這是她一手栽培的死士,生殺予奪,皆聽命於她一人。
只是先前他黏得緊,她始終尋不着獨處的時機細問。
此刻,終於得了空。
陸莘悅慵懶地靠在檀木椅上,指尖輕撫杯沿,目光徐徐掃過眼前垂首侍立的四人。
果真人如其名,風骨各異。
梅含清冷,蘭蘊幽雅,竹帶孤直,菊藏傲霜。
恰似一幅墨韻淋漓的四君子圖,美得各有千秋。
一看就知道是暗殺下毒一條龍的好苗子。
“想來這幾日你們也知曉,我忘了前塵舊事。”
她淺呷一口清茶,聲音裏帶着幾分漫不經心,
“今日喚你們來,是想問問,我從前在朝中可曾樹敵?若有,是哪些勢力?”
“既要回臨國,總不好一無所知地回去,平白遭人算計。”
爲首的梅應聲上前,垂首的姿態裏透着一股刻入骨髓的恭順:
“回主子,您失蹤前,朝中並無明面上的敵對。相反……大半朝臣皆對您心懷愛慕,反倒攪得朝堂不得安寧。”
她略作停頓,聲音壓低些許,
“若真要論敵手,當屬先皇舊部。不過其中大多已被您親手清除,剩餘殘黨……也由當今聖上收拾幹淨了。”
陸莘悅微微蹙眉:“先皇?我與他……不睦?”
“並非不睦。”
梅抬起頭,眼中掠過一絲復雜,
“先皇在世時,最是疼愛您。雖非親生,卻給了您嫡公主的尊榮。”
“非親生?”
“是。您是長陽郡主與盧懷將軍的遺孤,先帝憐您孤苦,自幼便將您帶在身邊撫養。”
陸莘悅指尖在杯沿輕輕一點:
“說下去。”
“是。”
梅應聲,
“其中詳情屬下知曉不全,但在先帝駕崩前一段時日,主子您突然改變了對先帝的態度。之後命屬下毒殺了原太子,扶持七皇子——也就是當今聖上。
先帝隨即退位,不出一月便駕崩了。”
“之後,大皇子、三皇子、四皇子起兵謀反,兵敗被誅;
五皇子策馬墜崖,成了殘廢;
六皇子……因對主子出言不遜,被您下令杖斃。”
“待此番回宮,最需提防之人,當屬首輔方晉茗。當年您在與他的大婚之夜不告而別,可這三年來,他始終以您的夫君自居。
“此人表面恪守君子之道,實則手段陰狠,暗藏機鋒。雖說陛下與他曾是青梅竹馬,推心置腹,可如今……萬不可再輕信於他。”
陸莘悅微微眯起眼眸,心下已然了然。
眼前的情形,與她所料相差無幾。
她並不懷疑顧祈垣有所欺瞞,這四位暗衛,想必確實是她從前親手栽培。
她向來相信自己的眼光與手段。
若真回到臨國,需要提防的,恐怕遠不止方晉茗一人。
那位臨國皇帝陸景遠,亦是氣運之子。
她只盼他能如顧祈垣一般,尚存幾分理智……
可一個正常人,又怎會對自己名義上的皇姐生出這般情愫?
即便並無血緣,也是自幼一同長大的情分。
還有那位聖僧……在她離去後,直接開了青樓,暗中豢養殺手……
簡直是心智癲狂。
“我都明白了……”
陸莘悅眸光溫軟,親自俯身將四人一一扶起,
“這些年,辛苦你們了。”
四人皆是受寵若驚,眼眶瞬間泛紅。
她們的長公主殿下何曾受過這等委屈?
這三年來不知經歷了多少磨難,叫她們如何不心疼?
還成了什麼永碩公主,被當作物件般隨意賜予他人……
若非顧將軍早有籌謀,先將殿下接回營中,還不知要平白遭受多少折辱。
都怪她們……爲何不能再快一些尋到殿下?
“有你們四人在側護衛,我心甚安。”
陸莘悅語氣溫和,眼底卻掠過一絲審慎,
“只是如今,連我自己都不確定,陛下是否還期盼我回去。你們之中——竹的身法應當最爲出衆?”
被點名的竹立即單膝點地,垂首應道,
“是。屬下輕功尚可,暗殺之術亦以隱蔽見長。從前主子也常遣屬下去探聽消息。”
陸莘悅唇角微揚,眼中卻不見半分暖意,
“既然如此,你便先行一步返回臨國。永碩公主之事想必早已傳回朝中,我的消息想必也快到了。你去替我探探朝中的風向……特別是陛下的反應。”
她語聲輕柔,字字卻帶着分量。
竹神色一凜,當即抱拳領命:“屬下明白。”
說完,行完禮,竹領命而去。
餘下的三人神色稍緩,悄悄望向陸莘悅的目光中,帶着幾分壓抑的灼熱。
果然,即便失了記憶,殿下也依舊是那位殿下——
是她們甘願如飛蛾撲火般追隨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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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顧祈垣率領親兵踏入烏國皇宮時,烏國皇帝早已氣絕身亡。
在他僵冷的屍身旁,靜坐着那夜被他擊暈的女子。
不過短短數日,她竟已判若兩人。
她此刻的神態,像極了三年前大婚翌日出現在衆人面前的方晉茗。
明明血肉之軀尚在喘息,魂靈卻早已死去,全憑一口執念強撐着這具軀殼。
宛如一具被抽空靈魂的提線木偶。
當顧祈垣的身影映入眼簾,許斂漪死水般的眼眸終於泛起一絲漣漪。
“……是你啊。”
她眼底翻涌着復雜難辨的情緒,仿佛有千言萬語亟待傾吐。
可那個她想與之傾訴的人不在此處,最終所有未竟的話語、所有壓抑的情感,都淬煉成最純粹的恨意。
她憎恨這世間萬物。
恨意如毒焰般灼燒着她的五髒六腑。
她恨那個永遠橫亙在她與陸莘悅之間的許斂槿,恨他親手將摯愛推入火坑;
她恨龍椅上那具冰冷的屍身,恨這個引發一切悲劇的罪魁禍首;
她恨顧祈垣爲何偏要橫插一腳,徹底粉碎她與陸莘悅同生共死的計劃;
她更恨無能的自己——恨爲何不夠強大,恨爲何不是男兒身,恨不能爲她殺出一方天地,連爲她遮風擋雨都做不到……
顧祈垣無暇體察她滿腹心事,目光掃過烏國皇帝的屍身,聲音裏不帶一絲波瀾:“我可以給你個痛快。”
“不必了。”
許斂漪癡癡一笑,眼底泛起破碎的水光:“若可以選……我寧願死在她懷裏。可她,定是不願再見我了吧……”
她顫抖着手從懷中取出一柄匕首,刃身映着燭火,泛着幽冷的光。
“這匕首,是她與我初見時所贈。”
指尖輕撫過冰冷的刃面,仿佛在觸碰逝去的溫存,
“當年,我就是用它割斷繩索,從人販子的圍困中逃出生天。”
“若沒有她,我早就死了。這條命既是她所救……”
她唇邊綻開一個淒絕的笑,
“便該用她贈的匕首了結。”
淚水無聲滑落,她卻笑着閉上雙眼。
寒光閃過,利刃決絕地抹過咽喉。
下輩子……
只求下輩子,還能有機會去到她的身邊……
倘若這世間真有神明,求您垂憐這卑微的祈願——
允我化作風,化作光,哪怕只是塵埃……只要能守在她身側,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