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試放榜後的兩日,文華齋門庭若市。道賀的、攀交的、純粹好奇來看案首模樣的,絡繹不絕。張掌櫃經驗老道,在門口設了“謝客簿”,備了茶水點心,客客氣氣將大部分訪客擋下,只收下賀禮和名帖,言明“林相公需閉門準備三日後的簪花禮,不便見客,改日再登門致謝”。
林牧則遵從張掌櫃的建議,幾乎足不出戶,在後院書房讀書練字。只是所讀內容,已悄然從應試的經義策論,轉向了《大景會典》中關於“生員儀制”、“謁見禮儀”的篇章,以及張掌櫃特意尋來的《士子社交儀注》等雜書。他知道,從成爲案首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僅僅是一個埋頭苦讀的學子,而是一個半只腳踏入“士林”圈子,需要懂得相應規矩與儀節的“士子”了。
二月初十,簪花禮正日。
清晨,林牧換上張掌櫃爲他置辦的一身嶄新青色生員襴衫。這是有功名的讀書人才能穿着的服飾,圓領大袖,腰間束絛,頭戴同樣青色的方巾。對鏡自照,鏡中人雖仍顯年少,但眉宇間的沉穩與這身象征着身份的行頭相襯,已然有了幾分士人的氣象。
張掌櫃圍着他轉了兩圈,連連點頭:“好,好!正合身!這料子雖不是頂好的,但也體面。記住,到了縣學,謹言慎行,多看多聽少說。案首雖榮耀,但也易招嫉。今日在場的,有你的同年,有縣學教諭、訓導,更有知縣楊大人。禮數務必要周到,但也不必過分謙卑,失了風骨。”
陳大福也早早來了,塞給林牧一個小巧的荷包,裏面是幾片曬幹的橘子皮和一小撮鹽。“揣着,若是緊張或人多氣悶,聞一聞,能提神醒腦。鹽是備着,萬一茶水不淨,含一點能解。” 老乞丐說不出什麼大道理,但這樸實的關系讓林牧心頭溫暖。
辰時正,林牧走出文華齋。門外已停着一輛雇好的青布小車,這是張掌櫃堅持要安排的——“案首出門,總得有個代步,顯得鄭重”。馬車轔轔,穿過開始熱鬧起來的街市,再次駛向汴京縣學。
今日的縣學,氣氛與考試時迥異。門口張燈結彩,兩個巨大的“喜”字貼在門廊兩側。中取的五十名新科生員陸續到來,皆穿着嶄新的青衫,彼此見面,無論識與不識,都互相拱手道賀,臉上洋溢着興奮與矜持。林牧一下車,便吸引了最多的目光。羨慕、好奇、探究、乃至幾絲隱藏的嫉妒,交織而來。
“林兄!恭喜恭喜!案首之才,實至名歸!”一個面容和善的微胖青年率先上前拱手,正是名列第二的陳啓明。
林牧連忙還禮:“陳兄過譽,僥幸而已。陳兄高居榜眼,才學令人欽佩。”
“在下柳文軒,忝列第五十名,見過林案首。”又一人上前,態度恭敬。
“吳懷遠,第三名,久仰林兄大名。” 那位來自白石書院、氣質沉穩的第三名也過來見禮。
林牧一一應對,不卑不亢,言談得體。他注意到李修遠也來了,站在稍遠處,被幾個人圍着,目光與林牧接觸時,迅速閃開,臉色有些不自然。李修文倒是不見蹤影。
巳時初,鍾鼓齊鳴。新科生員們在禮房書吏的引導下,魚貫進入縣學明倫堂。堂內早已布置妥當,正中設香案,供奉孔子牌位。兩側坐着縣學教諭、訓導等學官。知縣楊文遠楊大人尚未到來。
在教諭的主持下,衆生員先向孔子像行三跪九叩大禮,然後按名次排列,垂手肅立。氣氛莊嚴肅穆。
約莫一盞茶後,堂外傳來清晰的傳報聲:“知縣楊大人到——”
衆人精神一振。只見楊文遠身着七品鸂鶒補子官服,步履沉穩地步入明倫堂。他面色依舊嚴肅,目光掃過堂下衆學子,在林牧身上略微停頓,無喜無怒。
禮官高唱:“新進生員,拜見父母官——”
林牧隨着衆人,向楊文遠行躬身禮。楊文遠受了禮,走到香案前,開始訓話。聲音不高,但清晰有力,回蕩在安靜的明倫堂內。
“……爾等寒窗苦讀,今得進學,乃國家掄才之始,亦爾等立身之基。生員之責,首在進德修業。當恪守學規,敦品勵行,上不負君恩,下不愧己志。縣試不過初階,府試、院試、鄉試……前程漫漫,切不可因小成而自滿,更不可因功名而忘本……”
訓話內容多是套話,但楊文遠說來,自有一股威嚴。訓話畢,便是最重要的“簪花”儀式。書吏捧上一個紅漆木盤,裏面是五十朵新剪的、帶着露水的紅綢花。
楊文遠親自執花,從第五十名開始,依次爲新生員簪於方巾左側。每簪一人,便勉勵一兩句。輪到林牧時,楊文遠拿起盤中最大最鮮豔的一朵,仔細爲他簪好,目光直視林牧,緩緩道:“案首之名,非唯文章,更在見識與器量。汝之策論,本官已閱。‘固本待時’,立意尚可。然須知,空談固本易,力行固本難。望爾日後,言行如一,勿負此名。”
“學生謹遵大人教誨,必當勤勉自持,力求務實。”林牧躬身答道,態度恭謹。
楊文遠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移步向下一位。
簪花禮成,衆新生員再次向楊文遠及衆學官行禮謝恩。隨後,教諭宣布,縣學已備下“青雲宴”,請諸位新生員及楊大人、衆學官移步後園。
所謂青雲宴,不過是縣學食堂布置一番,擺上幾桌不算豐盛但寓意吉祥的酒菜,取個“平步青雲”的好彩頭。但這卻是新生員們第一次與本地父母官、學官正式同席,意義非凡。
席間,楊文遠坐了主位,教諭、訓導作陪。生員們按名次落座,林牧作爲案首,座位離主桌頗近。開始還有些拘謹,幾杯薄酒下肚,氣氛漸漸活躍。學官們勉勵有加,生員們則紛紛向楊文遠和學官敬酒,說些感激栽培、立志報國的話。
楊文遠話不多,但有人敬酒,皆略沾唇示意。輪到林牧上前敬酒時,他舉杯道:“學生林牧,敬謝大人拔擢之恩。惟願潛心向學,不負期許。”
楊文遠舉杯,看着林牧,忽然問了一句題外話:“聽聞你在文華齋,曾協助改良印刷之術?”
林牧心中微凜,答道:“是。學生偶得古法啓發,與書坊工匠一同略作改良,不敢居功。”
“嗯。”楊文遠抿了一口酒,“匠作之事,亦是實務。讀書人知實務,非壞事。然需明主次,知本末。你既言‘固本’,當時時自省。”
“學生受教。”林牧應道。楊文遠這話,似有深意,既肯定他接觸實務,又提醒他勿忘讀書人的根本,與徐煥、鄭懷安的提醒有相通之處。
宴至中途,忽有衙役匆匆進來,在楊文遠耳邊低語幾句。楊文遠眉頭微蹙,起身道:“衙中有急務,本官先行一步。爾等盡興。” 說罷,便帶着隨從匆匆離去。
知縣一走,宴會氣氛更鬆快了些。生員們開始互相攀談,交換籍貫、師承等信息,初步建立同年之誼。林牧作爲案首,自然是焦點。不少人過來敬酒搭話,他均禮貌應對,既不冷淡,也不過分熱絡。
陳啓明端着酒杯走過來,與林牧並肩而立,看着堂中熱鬧景象,低聲道:“林兄,今日之後,你我便是同年了。日後府試、院試,或可相互砥礪。”
“陳兄所言甚是。還望陳兄不吝指教。” 林牧看得出,這陳啓明家境應不錯,且爲人圓融,是個可以結交但需保持分寸的對象。
另一邊,李修遠被幾人圍着,似乎在炫耀什麼,聲音略高:“……家叔在戶部,日前說起,北疆糧草轉運已重新理順,今歲必不會再有短缺……” 他的話引來幾聲附和。李修遠目光瞟向林牧這邊,帶着幾分得意。
林牧只當未聞。戶部?錢侍郎?看來李家與錢府關系確實匪淺,李修遠這是在借勢給自己臉上貼金,或許也有向他示威之意。
宴席散去,已是午後。新生員們各自告辭。林牧與幾位談得來的同年互道珍重,約定改日再聚,便乘馬車返回文華齋。
剛進店門,張掌櫃便迎上來,低聲道:“周老府上派人來了,留下一份賀禮和一封信。”
林牧心中一動,快步回到書房。桌上放着一個樸素的木盒,裏面是一方古舊的洮河綠石硯,石質溫潤,色澤沉靜,一看便非凡品。旁邊是一封沒有封口的信。
展開信,是周文淵那熟悉的、略帶瘦硬的字跡:
“知汝高中案首,甚慰。簪花禮畢,便是真正的士林中人矣。名既顯,則誘亦隨。慎之,戒之。硯乃舊物,伴老夫半生,今贈於汝,望汝持心如石,溫潤而堅。府試在即,文章之道,前已言之。另有一言:近聞北疆多事,朝議紛紛。汝既以‘固本’爲論,當思‘本’在何處?不獨在倉廩兵甲,更在人心向背、吏治清濁。閒暇時可留意市井之言,觀民情,察吏風,此亦學問。然只可默察於心,不可形諸筆墨,更不可與人言。切記。”
信不長,但信息量極大。贈硯是極高的期許和認可;“名既顯,則誘亦隨”是嚴厲的警告;而最後關於“本”在“人心吏治”的提點,以及“留意市井之言”的建議,更是將林牧的視野從書本拉向了更廣闊、也更復雜的現實世界,並且明確給了他一項新的、需要隱蔽進行的“觀察”任務。這與韓庸“知時知勢”的教導異曲同工,但更具體,也更危險。
林牧撫摸着那方冰潤的古硯,感受到其中沉甸甸的分量。周文淵在將他往一條更深入、也更貼近權力核心觀察的道路上引導。這既是培養,也是一種無形的綁定。
他將信湊近燭火,看着它化爲灰燼。周老的叮囑,必須記在心裏。
接下來的日子,林牧的生活看似恢復平靜。他依然是文華齋的雇工,依然在午後教授蒙學,大部分時間都用於準備四月的府試。但暗地裏,他開始有意識地執行周文淵的“觀察”任務。
他不再只是傾聽蒙童家長的閒談,而是會在去書坊、逛市場時,更留意商販的抱怨、工匠的議論、甚至茶館酒肆中百姓對官府政令的牢騷。他注意糧價肉價的細微波動,觀察衙役巡街時的態度,留意城中流民乞丐數量的變化。他將這些零碎的信息記在腦中,晚上獨自一人時,才用只有自己能懂的符號,簡單記錄在雜記本的空白處。
他發現,自北疆軍情緊張以來,汴京的糧價確有緩慢上漲,尤其是小米和面粉。市面上關於邊關的流言頗多,有說朝廷要加征“防狄捐”的,有說邊軍吃了敗仗的,人心有些浮動。他還注意到,近日城中似乎多了些陌生的、看似精幹的漢子,不像尋常百姓,也不像軍中之人,行蹤低調。
二月中旬的一天下午,林牧正在蒙學教室教孩童們背誦《百家姓》,前堂忽然傳來一陣喧譁,似乎有人爭吵。他讓孩童們自己練習,走到前堂門口望去。
只見兩個穿着體面、但面色倨傲的管家模樣的人,正在櫃台前與張掌櫃爭執,聲音頗大。
“……我們老爺說了,這批書必須要用最好的紙,最工整的版!價錢不是問題!但必須三月十五前交貨!你們文華齋既然接了活,怎能說趕不出來?” 其中一個瘦高管家咄咄逼人。
張掌櫃賠着笑:“兩位貴客,不是小店推脫,實在是貴府要的《景元法令匯編》卷帙浩繁,又要得急,小店人手有限,就算是活字印刷,排版校對也需時日,三月十五前,實在是……”
“那是你們的事!” 另一個矮胖管家不耐煩地打斷,“我們錢府要的東西,還沒有哪家鋪子敢說做不了的!若是誤了事,你們擔待得起嗎?”
錢府!又是錢府!而且這次是要印制《景元法令匯編》?這可是官方文書性質的書籍,民間書坊印制需有官府許可。錢府如此着急要大量印制,是想做什麼?散發給門下官吏?還是別有用途?
林牧心中疑竇叢生。他看到張掌櫃額頭冒汗,仍在盡力周旋。那瘦高管家忽然冷笑一聲,目光掃過店內,落在了林牧身上。
“喲,這不是咱們汴京縣試的案首林相公嗎?” 瘦高管家語帶譏諷,“怎麼,中了案首,還在店裏做夥計?莫非文華齋請了案首坐鎮,反而連印書的活計都趕不出來了?這案首的才學,莫非都用在拖延工夫上了?”
這話極其無禮,既羞辱林牧,又擠兌文華齋。張掌櫃臉色一變。店內其他客人也紛紛側目。
林牧面色平靜,走上前,對兩位管家拱了拱手:“兩位有禮。學生雖在文華齋幫閒,但印書工期之事,乃掌櫃與工匠職責,學生不敢置喙。至於案首虛名,不過是考官錯愛,學生愧不敢當,更不敢以此耽誤正事。兩位既是爲公事而來,與掌櫃商議便是,何必牽扯其他?”
他這番話說得不卑不亢,既點明自己不管具體事務,又將對方的人身攻擊輕輕擋回,暗示對方應就事論事。
瘦高管家被噎了一下,還想說什麼,那矮胖管家卻拉了他一下,換了一副稍微和緩點的面孔:“林案首說的是。咱們也是着急。這樣,張掌櫃,最多再寬限五日,三月二十,必須交貨!否則,定金雙倍退還,這生意我們另找他處!” 說完,狠狠瞪了張掌櫃一眼,兩人拂袖而去。
張掌櫃送走瘟神,擦擦汗,對林牧苦笑道:“看見了?錢府的人,跋扈慣了。這《法令匯編》印制,分明是刻意刁難,或是想抓咱們什麼把柄。我懷疑,他們是不是知道了活字印刷的便利,想借此壓價或控制咱們?”
林牧沉吟道:“或許不止。如此着急要法令匯編……掌櫃的,近來朝中可有關於清查田畝、整頓稅收之類的風聲?”
張掌櫃一愣,仔細想了想:“你這麼一說……似乎聽茶客提過,戶部好像新上了個條陳,要核驗天下田契,清理隱田,增加稅賦,以充邊用。但爭議很大,還沒下文。”
“錢侍郎主管戶部……若是此法要推行,提前將相關法令印制散發給各地依附於他的官吏,讓他們有所準備,或是統一口徑,倒說得通。” 林牧分析道,“而且時間卡得這麼緊,像是要趕在什麼節點之前。”
張掌櫃倒吸一口涼氣:“若真如此,這攤渾水就更深了。咱們文華齋,可別成了他們黨爭的工具!” 他來回踱步,“不行,這單生意,我得想辦法推了,哪怕賠點定金。”
“只怕不易。” 林牧搖頭,“錢府既然找上門,且態度強硬,恐怕不會輕易讓咱們脫身。硬推,可能會招來更大麻煩。”
“那該如何是好?”
“接,但要做得‘規範’。” 林牧思忖道,“嚴格按照官府頒布的版本印制,一字不差,絕不摻入任何私貨。排版校對過程,可請一兩位與錢府無關的落魄書生做見證,以示公允。交貨時,立下字據,寫明清冊。如此,即便將來此書引發什麼風波,咱們也只是按約印制,並無過錯。”
張掌櫃眼睛一亮:“這法子穩妥!就這麼辦!我這就去尋可靠的見證人。”
此事讓林牧再次深切感受到,自己即便中了案首,有了功名,在這個權力與利益交織的網中,依然渺小。錢府這樣的龐然大物,可以輕易地將壓力傳導到文華齋這樣的小商號,傳導到他這個新科案首身上。
他回到後院,看着書房窗台上那盆新添的綠蘿,在初春的陽光下舒展着柔嫩的葉片。生命力頑強,但也脆弱。
他提起筆,在紙上寫下:“案首易得,立身不易。見微知著,如履薄冰。”
府試在即,但真正的考驗,似乎早已超越了考場之內。周文淵讓他觀察的“人心吏治”,正以最直接的方式,撲面而來。他需要更強大的力量,不僅僅是文章,更是洞察、智慧,以及在復雜局勢中保護自己、乃至保護身邊人的能力。
縣試案首,只是拿到了入場券。前方的路,依舊遍布荊棘,也潛藏着機遇。他必須更加謹慎,更加清醒,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