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邊的毛毯上，那把刻着火焰紋路的“焚沙”靜靜躺着。
刀鞘是上好的牛皮，打磨得光滑油亮，刀柄處纏繞的暗紅色皮繩顯示出常年被一只手緊握的痕跡。
古蘭朵看了看他的背影，又看了看刀。動作很隨意的拿起那把刀，就像拿起一根普通的燒火棍，在手裏掂了掂分量，便拔刀出鞘。
刀身在火光下劃出一道冰冷的弧線，映出她平靜無波的側臉。
她細細看着刀刃上細密的鍛打紋路，指尖從刀背輕輕劃過，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
哥舒翰在遠處偷偷看着，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什麼也沒說。
這女人，收我的刀倒是收得幹脆。也好，我倒要看看，風翎射日部的俟斤奧敦，膽子是不是也和她的箭術一樣大。
他看到她還刀入鞘，將“焚沙”隨意地放在了身側的毛毯上，接着又拿起那個屬於他的空水囊，對着身後自己的護衛揚了揚。
很快，風翎射日部的幾個士兵便提着幾個大水囊過來，將赤焰焚沙部所有士兵的水囊都一一斟滿。那清冽的茶香飄散開來，讓那些趕了一天路的戈壁漢子們都精神一振。
“奧敦大氣！”
“這沙棘花茶聞着就解渴！”
赤焰焚沙部的士兵們發出善意的哄笑和稱贊，看向古蘭朵的眼神裏，多了幾分發自內心的敬佩和親近。
草原人就是如此，你用實力贏得了他們的首領，再用胸襟贏得了他們，他們就會把你當成自己人。
哥舒翰把這一切看在眼裏，心裏說不出是什麼滋味。有點驕傲，又有點憋悶。
驕傲的是他看中的“安答”果然有大將之風，憋悶的是，她收買人心的手段，比他這個正牌少主還要高明。
蘇和湊了過來，一屁股坐在他身邊，用胳膊肘捅了捅他，擠眉弄眼地低聲說：“烏勒，您看奧敦多大方，哪像您，昨天還爲了一口水跟人置氣呢。”
“這以後真成了一家人，您的私房錢怕是藏不住一天就得被奧敦全給換成沙棘果幹了。”
哥舒翰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滾蛋！就你話多。讓你準備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嗎？今晚要是跳砸了，我就把你綁在木樁上當靶子練箭。”
“放心吧您呐！”蘇和拍着胸脯保證，“木柴、火油、還有咱們部落最好的鼓手和琴師，全都安排妥了！保證讓奧敦見識見識，什麼才是真正的草原之魂！”
他說着，又朝哥舒翰身後努了努嘴，“烏勒，您不去請奧敦過來坐近點？那位置背風，看得不清楚。”
哥舒翰順着他的視線望去，古蘭朵不知何時已經換到了營地另一側的邊緣，那裏火光稍暗，但視野開闊，正好能將整個場地盡收眼底。
她獨自坐在一塊鋪着毛氈的石頭上，懷裏抱着馬頭琴，正低頭調試着琴弦。
“她有腳，自己會走。”哥舒翰硬邦邦地丟下一句，站起身，走向了那片已經清理出來的空地。
夜色漸深，當最後一絲天光被遠處的山巒吞沒，營地中央那堆巨大的篝火被轟然點燃。火焰沖天而起，將整個營地照得如同白晝。
赤焰焚沙部的士兵們自發地圍成一個巨大的圓圈，他們脫去了上身的鎧甲，露出古銅色結實的肌肉和猙獰的傷疤。
沒有多餘的言語，隨着一聲蒼涼的號角，幾十面牛皮大鼓被同時擂響。那鼓聲沉重而有力，像是草原的心跳，一下一下，重重地敲在每個人的胸口。
幾十個赤膊的漢子，手持燃燒的火把，發出野獸般的嘶吼，沖進了圓圈中央。他們開始奔跑、跳躍，手中的火把在空中劃出縱橫交錯的軌跡，火星四濺。
他們的舞步粗獷而原始，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力量感：跺腳時塵土飛揚，揮臂時帶起烈風，呐喊時聲震四野。
這就是“踏火舞”。它不是爲了表演，而是一種宣告。向神明、向敵人、也向自己宣告，他們是火的孩子，是戈壁的主人，他們的血液裏流淌着永不熄滅的火焰。
一個赤焰部的老兵，看着身邊一個第一次參加儀式的年輕士兵，咧嘴一笑，露出發黃的牙齒，用嘶啞的嗓音吼道：“看好了小子，這舞不是跳給神看的，是跳給咱們自己看的！是告訴長生天，告訴這片草原，我們赤焰焚沙部的男人，腳踩着火，心裏也燒着火，這火，永遠不會滅！”
舞蹈越來越激烈，鼓聲也越來越急促。舞者們開始做出更加驚人的動作，他們將燃燒的火把在身上掃過，甚至直接用赤腳踩過地面上燃燒的餘燼，口中發出興奮而痛苦的呐喊。
那不是表演的噱頭，而是一種儀式性的自虐，用肉體的疼痛來激發最原始的血性與勇氣。
哥舒翰一直站在圈外，他沒有動，只是靜靜地看着，像一尊黑色的雕塑。他的目光越過跳動的火焰，越過狂舞的人群，落在遠處那個安靜的身影上。
她沒有像他預想中那樣驚訝或畏懼，她只是安靜地看着，懷裏的馬頭琴不知何時已經不再撥弄，她的手指輕輕搭在琴弦上，眼神專注而認真，像是在解讀一種古老的語言。
哥舒翰的心忽然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他不再猶豫，猛地扯掉了自己的上衣，露出精壯結實、布滿舊傷的上半身，一把從旁邊士兵手中奪過兩支燃燒的火把，一個縱身，躍入了舞場中央。
他的加入，瞬間將氣氛推向了頂峰。作爲部落的少主，他的舞步比任何人都要狂野，都要有力。
他像一頭被喚醒的雄獅，火焰在他的手中仿佛活了過來，變成了他身體的延伸。他旋轉、跳躍，赤腳踏過滾燙的炭火，火星濺在他的皮膚上，他卻渾然不覺。
士兵們發出了震天的歡呼，鼓聲、呐喊聲匯成一股滾燙的聲浪，席卷了整個夜空。
就在舞蹈最狂亂的時刻，哥舒翰一個旋身，停在了離古蘭朵最近的舞圈邊緣。他隔着那片熊熊燃燒的篝火，與她遙遙相望。
他的胸膛劇烈地起伏着，汗水順着他流暢的肌肉線條滑落，在火光下閃爍着晶瑩的光。
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喧囂的鼓樂，送到了她的耳邊。
“我們部落的男人，不怕火燒，就怕血涼。”他喘息着，那雙在火焰中燃燒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今天這舞，是跳給你這個‘安答’看的。我想讓你知道，你的男人，我的部落，都是什麼樣的人。”
他說完，沒有等她回答，再次轉身，融入了那片狂熱的火焰與人潮之中。
他手中的火把在空中劃出一道絢爛的弧線，仿佛要將整個夜空點燃。
舞畢，人潮散去，只留下滿地燃燒的餘燼和濃烈的火油味。哥舒翰用冷水沖了沖被燙得發紅的腳底，穿好衣服，發現古蘭朵已經不在原來的位置了。
他心裏一空，正四下尋找，卻看到她正站在不遠處，和她的幾個護衛低聲說着什麼，然後那些護衛便提着幾個大皮囊離開了營地，向着河邊的方向走去。
哥舒翰皺了皺眉，走了過去。
“他們去幹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