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這邊,葉老爺子請了沈老爺子上座。
因葉家老太太沒來,沈老太太和周氏便沒有作陪,只讓他們幾個男人說話。
又是一陣寒暄,沈老爺子清了清嗓子,“葉老弟,我不兜圈子了,咱們開門見山地談一談吧。昨日的事,我代我家阿錚道個歉。”
葉老爺子連忙擺手,“沈老哥莫要說這樣的話。昨日你家阿錚救了我家大孫女的命,我們……我們心裏是很感激的!”
葉老爺子不是啥文化人,情緒激動之下便有些語塞。
他求助地看向一旁的二兒子。
葉青山接話道:“沈伯父,阿錚於我家阿菀有救命之恩,我們今日本是準備登門致謝的。只沒想到還未出門,伯父便提前一步而來。您再說這樣的話,可真是折煞我們了。”
沈老爺子自不會覺得大孫子犯了錯。
就像他前一夜在家裏說的那樣,救人如救火,事急從權。
要真像他閨女說的那樣,沈錚在那檔口還瞻前顧後,將人命當兒戲,就不配當沈家的兒郎!
他這麼說,就是爲了試探葉家人對昨日之事的態度。
此時見葉家父子這般態度,沈老爺子心中便有了分寸,知道可以接着往下說了。
只是在接下去說之前,沈老爺子掃向一旁的沈錚,“你這孩子,怎麼瞧着像是沒睡醒似的?去外頭散散,沒得讓人笑話。”
沈錚知道祖父的用意。
祖父是怕萬一葉家不同意換親,傷了他的面子。
沈錚自詡並非經不住事兒的人,不然就他前些年的經歷,他早就想不開了。
其實他對成家也並沒有多大的熱切。
他這樣的命數,不拖累家人就很慶幸了,何必再去連累旁人?
只是,他是家中長孫,他不說親,家裏兩個弟弟便也只能一直拖着。
終歸是長輩的一番好意,沈錚順從地站起身。
他一動,葉青山看向自家子侄:“你們四個猢猻也別拘着了,外頭玩去吧。”
葉家四兄弟前後腳生的,最大的也不過十五歲,正是玩鬧不夠的時候。
倆雙胞胎更別說了,親爹一發話,兩人就一左一右走到沈錚身旁。
“沈大哥,我剛才看你家的馬,跟城裏街上的馬不一樣。裏頭是不是有什麼說法?”
“這個不用沈大哥說,我知道!沈家的馬是戰馬對不?”
沈錚被兩個半大小子夾在中間,一行人到了院外。
“那確實是戰馬,是前幾年上官所贈。”沈錚言簡意賅地解釋了一句,就院外去解了馬,讓他們仔細觀摩。
那戰馬通體烏黑,不見半根雜毛,肌肉緊實有力,遠望似一錠凝固的墨。
待離得近了,戰馬閒閒掀開眼皮,眼中更透着一股凡馬沒有的機敏和警醒。
四個小子不約而同地低呼一聲:“好威風的馬!”
雙胞胎星星眼看向沈錚。
“沈大哥,我們能騎一會兒嗎?”
“對,我們就騎一刻鍾,肯定不傷了它。”
這並不算多麼過分的要求,但騎馬容易受傷,在問清四個小子只騎過騾子,沈錚便不敢帶他們去外面瘋跑,只讓他們在院子裏騎。
葉家的院子並不很大,容下四個小子和一匹馬之後,沈錚便尋了個方便處理緊急情況的角落站着。
四個小子歡呼一聲,按着齒序,輪流騎馬。
沒輪上的則負責牽馬和護衛。
沈錚瞧着他們笑鬧的模樣,不禁彎了彎唇。
也正在這時,沈錚聽到屋裏傳來女子的談話聲。
按規矩,既知道自己站得位置不當,沈錚就該避讓開來。
但沈錚剛準備挪腳,卻聽到了自己的名字,同時辨認出說話的不是旁人,正是自己的親姑母。
她的親姑母將他的生平一字不落地講與人聽,末了還帶着笑意問:“如此,阿菀你可還願意嫁給他?”
換成旁人,親耳聽到親人在人後這般毫無顧忌地說嘴自己,自是會無比的傷懷和憤怒。
至於他……
沈錚並不覺得如何。
畢竟那些事確實是他的親身經歷,姑母雖有幾分誇大其詞,倒也不算顛倒黑白。
經歷過那些事的沈錚早就對這些麻木了。
正相反,他心底還微不可察地鬆了口氣。
他早就想着把這些事開誠布公告訴葉家。
但祖父不允,親娘亦用性命相逼,只說等人嫁過來,他們都會加倍對他的妻子好。
如今這樣也好,誰會願意嫁給這樣的他呢?
親事黃了,他也就不用心懷愧疚。
沈錚自嘲地笑了笑,正準備離開,卻聽屋內響起另一道清麗婉轉的女聲——
“我不明白宋伯母爲何要與我說這些。”
“沈大哥自幼喪父我是知道的,但聽聞沈伯父是在市集中偶遇受驚的馬,爲了防止驚馬踩踏行人,才仗義出手,卻不幸傷重,不治而亡。我們這些外人尚且知道贊其高義,伯母當人妹子的,卻言之鑿鑿地說沈伯父是被沈大哥的命數拖累……”
“我自小失恃,怕是在你看來,也同樣不詳吧。難爲您紆尊降貴和我說這些。”
他姑母急急分辯:“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屋內那道女聲卻沒和他姑母掰扯什麼,而是不徐不疾地繼續道:“至於您方才所說的軍中的事,我確實不懂。我只知道書上說‘十卒出征一卒還,枯顱銜箭哭青山’。沈家是功勳之家,出了四個上戰場的軍士,老邁者有之,年幼者亦有之,最後都全須全尾地回來了……這難道不比什麼功勳榮耀都來的要緊?”
“還是說,宋伯母寧願家人出事,也要沈大哥掙回功勳,光耀門楣,這才不算黴運纏身?”
“葉菀,你……你……”
他姑母被說得啞口無言,“你”了半天,都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
沈錚也這才知道,說出那麼一番話的正是葉家大姑娘——他前一日的施救對象,亦是祖父讓他轉而求娶的對象。
沈錚不覺笑着抬眼,驀然發現今日居然是個大晴天。
天青如洗,田疇新綠。暖融的微風送來不知名的花香。
原來這世間竟真的有不嫌棄他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