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玉樓那句凝重無比的問話,像一塊巨石,沉沉地壓在兩人之間稀薄的空氣裏。
燈光下,他高大的身影投下大片的陰影,
將蘇暢完全籠罩。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像兩個漩渦,要將她的所有秘密都吸出來。
蘇暢的心,猛地一跳。
“蕭團長,”她輕聲開口,聲音裏帶着一絲不屬於這個年紀的滄桑,“你覺得,我是誰?”
她把問題,又拋了回去。
蕭玉樓的眉頭擰得更緊。
蘇暢沒有等他回答,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是在紅旗下長大,讀着語錄,相信知識改變命運的一代人。我努力學習,考上大學,我想去看看這個世界有多大。”
她的目光飄向窗外,望向那片無盡的黑暗。
“可是,一紙荒唐的婚約,把我困在了這裏。我所有的計劃,所有的夢想,都可能因爲這個‘已婚’的身份而化爲泡影。”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他,那雙漂亮的桃花眼裏,第一次染上了除了冷靜和疏離之外的情緒——那是對命運不公的譏誚,和一種不肯認輸的執拗。
“所以,你說我是誰?”
“我是一個被偷走了兩年人生,現在只想拿回自己未來的……蘇暢。”
她停頓了一下,看着他緊繃的下頜線,一字一句地補充道:
“也是那個,正在盡力扮演好你的妻子,以求你能遵守承諾,在一個月後,還我自由的,你的合作者。”
她的成熟,她的理智,她對離婚的執着,她身上那股與周圍格格不入的氣質……全都有了源頭。
那不是因爲她是什麼神秘人物,而是因爲她是一個有知識、有思想、卻被困住的“新女性”。
一股強烈的、混雜着愧疚和憐惜的情緒,瞬間淹沒了他。
蕭玉樓看着她那雙清亮又倔強的眼睛,喉嚨幹澀,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
第二天,慶功宴如期舉行。
地點就在軍區最大的食堂裏,桌椅被重新布置,牆上掛起了“熱烈慶祝雷達系統升級成功暨蕭玉樓同志晉升”的紅色橫幅。
整個一團,除了必要的值班人員,幾乎所有軍官都到齊了。
政委特意派人來請,說這是“雙喜臨門”,蕭玉樓和蘇暢作爲主角,必須出席。
當蕭玉樓帶着蘇暢出現在食堂門口時,整個喧囂的場地,瞬間安靜了下來。
數百道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他們身上。
今天,蘇暢沒有穿裙子。
她換上了一身米白色的褲裝,上身是同色的V領絲質襯衫,外面套了一件裁剪合體的短款小西裝外套。長發用一根黑色的發帶束在腦後,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
幹練,知性,又帶着一種無法言喻的優雅。
她一出現,就將滿堂穿着軍裝的男人,和穿着樸素布衣的軍嫂們,全都比了下去。
蕭玉樓走在她身邊,一身嶄新的團級軍官常服,肩章在燈光下閃閃發光。
他身姿挺拔如鬆,面容冷峻,與身邊的女人形成一黑一白的鮮明對比,卻又無比的和諧登對。
“天啊,這就是蕭團長和他媳婦?也太般配了吧!”
“我昨天就聽說了,嫂子不光長得美,還是個天才!不然能把那兩個老毛子治得服服帖帖?”
“蕭團長真是好福氣啊!”
各種壓低了聲音的驚嘆和羨慕,從四面八方傳來。
王翠花坐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看着萬衆矚目的蘇暢,手裏的筷子都快被她掰斷了。
政委和幾個團領導親自迎了上來,熱情地將兩人引到主桌。
那兩個蘇聯專家也在,一看到蘇暢,立刻熱情地站起身,用蹩腳的中文喊着:“蘇!英雄!我們的英雄!”
蘇暢禮貌地微笑回應,從容地在蕭玉樓身邊坐下。
蕭玉樓看着身邊這個光芒四射的女人,看着她用流利的俄語和專家們談笑風生,看着她面對一衆領導的敬酒也應對自如,滴水不漏。
他心裏那股驕傲,幾乎要滿溢出來。
這是他的妻子。
哪怕……只是名義上的。
宴會過半,氣氛達到了高潮。
政委站起身,端起酒杯,高聲道:“同志們!今天,我們能在這裏歡聚一堂,一是要感謝蘇聯同志的幫助,二是要感謝我們蕭玉樓同志的卓越領導!但在這裏,我還要特別感謝一個人!”
他將目光,投向了蘇暢。
“那就是我們蕭團長的家屬,蘇暢同志!是她,在關鍵時刻,力挽狂狂瀾,解決了連我們工程師都頭疼的技術難題!讓我們把最熱烈的掌聲,送給這位集美貌與智慧於一身的女英雄!”
“啪啪啪啪——!”
雷鳴般的掌聲,瞬間響徹整個食堂。
所有人都站了起來,目光灼灼地看着蘇暢。
蘇暢有些無奈地站起身,她沒想到政委這麼會給她“上價值”。
“蘇暢同志,說兩句!給我們大家說兩句!”不知是誰帶頭喊了一句。
“說兩句!說兩句!”
起哄聲一浪高過一浪。
蘇暢看向蕭玉樓,眼神裏帶着一絲求助。
蕭玉樓卻只是深深地看着她,那眼神裏,帶着一種她從未見過的鼓勵和……信任。
那眼神仿佛在說:去吧,你可以。
蘇暢深吸一口氣,走到了台前。
她沒有拿話筒,只是靜靜地站着。整個食堂,瞬間又安靜了下來。
她環視全場,目光從那些年輕又黝黑的臉龐上掃過,然後,緩緩開口。
她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了每個人的耳朵裏。
“我不是英雄。”
這是她的第一句話。
“在座的各位,才是英雄。”
“我來這裏之前,和很多人一樣,以爲邊防是荒涼的,是枯燥的。來了之後我才發現,這裏的確荒涼,但從不枯燥。因爲有你們。”
“你們把青春和熱血,灑在了這片黃沙裏。你們用腳步,丈量着祖國的邊境線。你們的名字,或許不會被寫進史書,你們的臉龐,或許無人知曉。但正是因爲有千千萬萬個你們,我們後方的億萬同胞,才能安居樂業,才能談論夢想和未來。”
她的聲音頓了頓,目光落在了那兩個蘇聯專家身上,然後又轉了回來。
“我只是碰巧懂一點外語,解決了一個小小的技術問題。但你們,每天都在解決着關於生死、關於忠誠、關於奉獻的,天大的難題。”
“所以,這杯酒,不應該敬我。”
她端起面前的酒杯,轉向全場。
“應該由我,敬你們。敬我們這個時代最可愛的人!”
說完,她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沒有豪言壯語,沒有華麗辭藻。
但她的話,像一股暖流,瞬間擊中了在場每一個軍人心中最柔軟的地方。
他們很多人,一輩子都在默默奉獻,從沒聽過有人用這樣的語言,來定義他們的價值。
死一樣的寂靜後,是更加山呼海嘯般的掌聲!
“好!”
“說得好!”
政委激動得眼眶都紅了,帶頭鼓掌。
張司令如果在這裏,怕是又要拍爛一張桌子。
蕭玉樓坐在台下,死死地盯着台上那個閃閃發光的女人。他的心髒,在胸腔裏瘋狂地跳動,像是要掙脫束縛。
驕傲,震撼,心折……還有一種強烈的,害怕失去的恐慌。
她太好了。
好到……他覺得自己快要配不上了。
一個和他關系不錯的營長,湊到他身邊,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捶了他一拳:“老蕭,你小子真是走了八輩子的大運!說真的,你這媳婦要是離了,我第一個排隊追!到時候你可別攔着!”
蕭玉樓臉上的所有表情,瞬間凝固。
他猛地轉過頭,那雙深邃的眼睛裏,瞬間迸射出駭人的寒光,像一頭被觸碰了逆鱗的猛獸。
他盯着那個還在嬉皮笑臉的戰友,從牙縫裏,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來。
“滾。”
那聲音不大,卻帶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凜冽的殺氣。
那個營長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被他看得頭皮發麻,訕訕地退了回去。
整個主桌的人,都感覺到了氣氛的驟變。
蕭玉樓沒有再理會任何人。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了蘇暢身上。
她已經走下台,回到了他身邊。
他的目光,像烙鐵一樣,鎖着她,再也移不開分毫。
……
宴會結束時,已經很晚了。
兩人並肩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路無話。
但氣氛,卻和以往截然不同。
蕭玉樓能感覺到,身邊這個女人,正在築起一道牆,一道比之前更厚、更堅固的牆。
而他,只想把這道牆,徹底推倒。
回到小院,蘇暢像往常一樣,準備去收拾自己的東西。
蕭玉樓卻跟了進來。
他看到,蘇暢打開了她的皮箱,正在整理裏面的書籍。其中,夾着一張紙。
那張紙上,寫着幾個英文地址,是幾所國外知名大學的名字。
旁邊,還有一些關於如何申請護照、辦理籤證的零散筆記。
蕭玉樓的瞳孔,猛地一縮。
她……想出國?
他終於明白,她爲什麼那麼急着離婚。
她不是只想回到江城。
她是要飛走。
飛到一個他永遠也夠不到的地方去。
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瞬間攫住了他。
就在這時,蘇暢整理好東西,轉過身來。她看着他,臉上是那種熟悉的、公事公辦的平靜。
“蕭團長,”她開口,聲音清淡如水,“今天,謝謝你的配合。算下來,還有二十五天,我們的協議就到期了。”
她在提醒他。
也在提醒她自己。
不要沉淪,不要迷失。
然而蕭玉樓卻猛地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將她逼到了牆角。
他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讓她吃痛。
“你幹什麼?”蘇暢驚愕地抬頭,撞進一雙布滿了血絲的、瘋狂又壓抑的眼睛裏。
他死死地盯着她,胸膛劇烈地起伏着,仿佛在用盡全身的力氣,壓抑着某種即將爆發的情緒。
他看着她,看着她那張寫滿了“我們只是合作關系”的臉。
良久,他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句沙啞得不成樣子的、帶着一絲狠戾的話。
“急什麼?”
他俯下身,滾燙的氣息噴在她的臉上,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迸出來的。
“軍婚……沒那麼好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