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穩住壺身,將壺柄穩穩塞進謝子奕掌心,喉結滾動着壓低聲音:"大哥先去招待客人,我們隨後就到。"
謝子奕的目光掠過妹妹泛紅的眼眶,喉間的話轉了幾轉又咽下去,最終只化作一聲嘆息,轉身離開了。
廚房頂燈在謝詩凝睫毛上投下細碎的陰影,霍晉承望着她止不住的淚水,忽然覺得胸腔被攥得發疼。
指腹擦過她臉頰的瞬間,連自己都驚覺指尖竟帶着前所未有的溫柔——這雙手握過冷硬的刀槍,此刻卻像觸碰易碎的琉璃,一下又一下,輕輕拭去她滾落的淚。
窗外蟬鳴突然尖銳起來,混着遠處傳來的交談聲,在狹小的空間裏織成細密的網。
當霍晉承與謝詩凝並肩踏入前廳時,牆上的掛鍾已悄無聲息轉過半圈。
交談聲像被按下暫停鍵般戛然而止。
霍晉承接過謝子奕遞來的青瓷茶盞,指尖觸到杯壁還帶着餘溫,轉身便將茶盞塞進妻子掌心,聲音裹着只有兩人能聽見的疼惜:"媳婦,先喝點水。"
謝詩凝垂眸望着嫋嫋升騰的熱氣,蒸騰的水霧模糊了視線。
她能感覺到謝子奕投來的驚訝目光,卻顧不上理會。
方才在廚房壓抑的痛哭仿佛抽幹了所有氣力,此刻喉間火燒般的幹澀。
她仰起頭一飲而盡,滾燙的茶水滑過喉嚨,燙出眼眶新的淚意——原來被人惦記着的感覺,竟能這般叫人鼻酸。
霍晉承修長的手指接過謝詩凝遞來的空茶盞,瓷壁還殘留着她指尖的溫度。
他望着妻子紅腫的眼尾,睫毛上仿佛還沾着未化的霜,輕聲問:"還要嗎?"謝詩凝搖搖頭,聲音沙啞得像砂紙磨過:"我去準備午餐。"轉身的瞬間,手腕卻被溫熱的掌心扣住。
霍晉承的目光像被磁石牢牢吸附在那雙剛哭過的眼睛上,泛紅的眼瞼微微腫起。
心口突然泛起一陣鈍痛,仿佛有雙無形的手攥住了心髒。
他喉結艱難地滾動兩下,聲音不自覺放柔:"你去睡會兒。"
"午餐,我來。"他的聲音裹着硝煙浸染過的沙啞,卻像鑄鐵般不容撼動。
謝詩凝剛張開嘴,話還沒出口,就墜入霍晉承深潭般的目光裏——那雙在戰場上冷厲如鷹的眼睛,此刻盛着融融暖意,仿佛能將她渾身的疲憊都熨燙平整。
"聽話。"他伸手輕輕按了按她的肩頭,掌心的溫度透過藍布衫滲進皮膚。
謝詩凝鼻頭突然發酸,這才驚覺自己緊繃的脊背早已酸痛難忍,雙腿也像灌了鉛般沉重。
原以爲要咬牙撐過這場亂局,卻不想有人甘願替她扛起千斤重擔。
他身上淡淡的皂角味,竟讓她生出幾分想要依靠的安心。
她輕輕點頭,喉間泛起鹹澀的暖意。
霍晉承的體貼像冬日裏的熱姜湯,順着血脈緩緩流淌,在她幾乎枯竭的身體裏重新注入力量。
日頭西斜時,謝詩凝從昏睡中驚醒。
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剛過三點三刻,月白被頭滑落腰際,房門傳來推門輕響。
"醒了?灶上煨着飯,我給你端進來。"霍晉承話音未落就要轉身,謝詩凝趿着拖鞋跳下床:"別!哪能在屋裏吃飯?讓爸媽看見多臊得慌!"
霍晉承一把扯過藍粗布薄被裹住她,掌心的溫度透過布料傳來:"都是自家人,不講究這些。"謝詩凝攥緊他粗糙的手:"我爸怎麼樣了?"
"放心!晌午喝了三碗熱湯面,這會兒正和大哥在前廳嘮嗑呢。"霍晉承用拇指摩挲她冰涼的手背,順手將她散落的鬢發別到耳後,"這下踏實了?"
霍晉承將青瓷碗輕輕推到她面前,碗中升騰的白霧裹着紅棗甜香。"就喝兩口,嗯?"他執起湯匙,聲音像春日的柳絲般柔軟,"你早上到現在都沒吃過飯,總要墊墊肚子。"
謝詩凝垂眸望着碗中搖曳的倒影,蒼白指尖接過湯匙,淺嚐兩口便放下。
溫熱的粥水在胃裏打轉,卻融不開心頭的寒冰。
她歉意地朝他笑笑,聲音輕柔卻堅定:"晉承,我實在吃不下了。"不等對方再勸,已起身理好裙裾,彎腰系鞋時動作優雅從容,即便心急如焚,也不忘將鬆散的鞋袢仔細系好,隨後提着裙角快步往前廳走去。
踏入前廳,望見父親安然端坐,謝詩凝緊繃的脊背瞬間鬆弛,纖長睫毛輕顫着舒出一口氣。
她來到父親身邊,仔細檢查磕碰的傷口,確認傷口無滲血後,才將父親布滿薄繭的手掌捧入掌心,感受那熟悉的溫度。
確認無恙後,她微微屈膝,端莊落座時裙裾鋪展如蓮。
母親的手臂溫柔環住她肩頭,帶着沉香氣息的詢問帶着顫音:"凝兒還好嗎?早上可是嚇壞了......"
謝詩凝抬眸,看見父親鬢角新添的白發,母親眼底未消的血絲,喉間頓時泛起酸澀。
她咬住下唇輕輕搖頭,唇角卻仍噙着溫婉笑意,聲音輕柔而哽咽:"女兒沒事,倒是讓爸擔驚受怕了。"
晶瑩的淚珠在眼眶裏打轉,卻始終不肯落下,只將滿心擔憂化作掌心與父母交握的溫度。
霍晉承收好碗碟,快步走進前廳。
謝子奕正關切地看着妹妹,見他進來,目光才轉向妹夫。
霍晉承在謝詩凝身邊坐下,手自然搭在椅把上,眼神始終落在她蒼白的臉上。
"我那戰友說,"謝子奕摩挲着茶盞,語氣凝重,"爸媽下鄉的安置點被人調換了。"屋內瞬間安靜。
霍晉承神色篤定地點頭:"我請旅長出面協調,把二老安置到了我老家,我爹在村裏有些威望,能照應周全,好在藥堂已經捐出,上頭批文已下——這樣一來,二老既免去'爲富農'的成份問題,還能以普通知青身份下鄉,至少不必再吃苦。"
謝母眼眶瞬間泛紅,雙手緊緊攥着衣襟,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多虧聽了凝兒的話,早早把藥堂捐出去!"
她踉蹌着上前握住女兒的手,掌心的溫度燙得驚人,"不然如今落在別人手裏,還不知要遭多少罪......"
霍晉承溫熱的掌心覆住妻子發涼的手,輕輕揉捏安撫:"紅頭文件一下,就得送爸媽下鄉安頓了,只是我假期只剩兩天,後天必須歸隊。"他抬眼望向謝父謝母,目光懇切,"彩禮之事,二老盡管吩咐......"
謝詩凝急忙握住父母的手,目光懇切:"晉承駐地離這兒路途遙遠,等您二老下鄉,老宅怕是也守不住了。"
她轉頭看向丈夫,又將視線轉回父母,"與其大操大辦彩禮,不如拿這些錢在部隊家屬院添置些物件,往後一家人團聚也能住得踏實。"
謝父謝母對視一眼,緩緩點頭,眼角泛起欣慰的笑意——女兒終究是長大了,思慮周全,處處都爲全家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