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巔之上，夜風復起。
吹動着楊戩額前的一縷亂發，也吹動着他那顆，久未波瀾的心。
他低頭，看着胸前仙甲上那道深邃的黑痕。
那道黑痕，像一道猙獰的傷疤，更像一個無聲的嘲諷。
他，天庭第一戰神，三界執法天神，顯聖二郎真君。
在下界執行一次簡單的查探任務時，被一只出世不過數月的石猴，劃破了戰甲。
此事若是傳回天庭，必將掀起軒然大波。
但他此刻，心中卻無半點惱怒。
有的，只是深深的震撼，與……一絲揮之不去的寒意。
他輸了。
雖然未盡全力，雖然那只石猴也已是強弩之末。
但從他仙甲被劃破的那一刻起，這場較量，他便已經輸了。
輸的，不是力。
是理。
對方所用的那種種匪夷所思的手段，那種對力與物的本質運用，已經完全超出了他所知的任何一種道法神通。
那是一種，更加古老、更加直接、也更加……接近於道本身的力量。
這種力量，絕非一只天生石猴，能夠自己悟出來的。
楊戩抬起頭，目光穿過夜色，再次望向了遠方那座，在黑暗中，靜默如山的破道觀。
他的心中，第一次，對那座道觀裏素未謀面的師父，生出了一股，名爲忌憚的情緒。
那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存在？
是上古某個避世不出的老怪物？
還是……道祖佛陀，在人間的又一具化身？
他想不明白。
他只知道，這件事，已經遠遠超出了查探石猴異動的範疇。
這背後，牽扯到了一位，連他，都看不透的，神秘棋手。
而自己，和這只石猴，都只是這位棋手，擺在棋盤上的棋子。
“你，很不錯。”
楊戩緩緩開口，聲音裏，再無之前的威嚴與清冷，反而多了一絲，平輩論交的鄭重。
他收起了三尖兩刃刀，胸前那道黑痕，在仙光的流轉下，緩緩愈合，但那件仙甲的靈性，卻已然受損。
孫悟空拄着鐵棍，大口地喘着粗氣。
剛才那一擊，幾乎耗盡了他所有的法力與心神。
但他依舊站得筆直，金色的瞳孔中，戰意未消。
“你，也不賴。”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比俺在山裏遇到的那些野獸，要經打得多。”
楊戩聞言，嘴角不由得抽動了一下。
他堂堂顯聖真君，竟被一只猴子，拿來和野獸相提並論。
但他，卻無法反駁。
因爲對方，有這個資格。
“今日之事，到此爲止。”楊戩說道，“你亂了天機，本是死罪。但念你修行不易，且並未爲禍一方，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
孫悟空挑了挑眉，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聽着。
“隨我回天庭。”楊戩沉聲說道，“將你師承來歷，所學之道，一五一十，盡數告知玉帝。若你師門，確爲名門正宗，天庭，或可對你，網開一面。”
這，是他作爲執法天神，所能給出的，最合乎規矩的處置方式。
也是他，試探那背後棋手的，最後一步棋。
他想看看，對方，敢不敢，讓他把這只猴子，帶回天上。
孫悟空聞言，卻是哈哈大笑起來。
“回天庭？告知玉帝？”
他將手中的鐵棍，重重地往地上一頓，震得整座山峰，都爲之一顫。
“俺的師承，便是俺的師承，與他玉帝，何幹？”
“俺的道，是俺師父傳的道，憑什麼，要說與他聽？”
“你這神將，好不講道理！”
楊戩的臉色，沉了下來。
“放肆！天規威嚴，豈容你一妖猴在此置喙！”
“天規？”孫悟空嗤笑一聲，“那也是你天庭的規矩，不是俺的規矩。”
“俺的規矩，只有一條。”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遠方那座破道觀的方向。
“那，便是俺的規矩。”
楊戩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目光再次，與那片深沉的黑暗，交匯在一起。
他沉默了。
他知道，自己，帶不走這只猴子。
至少，在沒有得到那位師父的允許之前，帶不走。
強行帶走，結果，可能不會比剛才的戰鬥，好看到哪裏去。
甚至，可能會更糟。
因爲他有一種直覺。
剛才那只猴子，所展現出的實力，或許……還不是他那位師父，真正的底牌。
就在氣氛，再次陷入僵持之時。
一道平淡的聲音，仿佛穿透了無盡的空間，從那座破道觀的方向，悠悠傳來。
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響在楊戩和孫悟空的耳邊，也響在，這方圓百裏的，天地之間。
“悟空。”
“客人，也試過了。”
“茶，也該涼了。”
“送客吧。”
聽到這個聲音，孫悟空臉上的桀驁與戰意，瞬間收斂得一幹二淨。
他對着道觀的方向，恭恭敬敬地，躬身一禮。
“是，師父。”
而楊戩，在聽到這個聲音的瞬間，他的瞳孔，驟然收縮！
因爲他發現，這個聲音，不是用法力傳來的。
而是，直接，在他的神魂之中，響起的！
對方，甚至沒有動用任何神通，便能將自己的意志，直接烙印在一位大羅金仙的神魂之上！
這是何等恐怖的神念修爲？！
這一刻，楊戩的心中，再無任何僥幸。
他知道，自己，從踏入這座終南山開始，便一直，在對方的注視之下。
自己的一舉一動，一思一念，或許，都早已被對方，看得清清楚楚。
自己，就像一個在巨人掌心，上躥下跳的螻蟻。
而那巨人，只是靜靜地看着，甚至，還覺得有些有趣。
一股寒意，從楊戩的脊椎骨，直沖天靈蓋。
他不敢再有任何停留的念頭。
他對着那座破道觀的方向，遙遙地，拱了拱手。
這個禮，行的，是平輩之禮。
“今日，叨擾了。”
他的聲音，有些幹澀。
“真君下界之事，我會如實稟報玉帝。至於如何定奪，便由陛下與諸位天尊，自行商議。”
“告辭。”
說完，他不再看孫悟空一眼，身形化作一道銀光，沖天而起，瞬間便消失在了雲層之中，仿佛在逃離着什麼。
山巔之上，重歸寂靜。
孫悟空看着楊戩消失的方向，撓了撓頭。
“師父，就這麼……讓他走了？”
在他看來，剛才，正是乘勝追擊，將那神將，徹底打服的好機會。
“窮寇莫追。”
李青雲的聲音，再次悠悠傳來。
“打狗，也要看主人。”
“今日，我們只是要告訴那主人，我家的院子，不好進。”
“目的，已經達到了。”
“回來吧。”
“後山的柴，還沒劈完呢。”
孫悟空聞言，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他扛起鐵棍，看了一眼，那被自己和楊戩的戰鬥，弄得一片狼藉的山巔，咧嘴一笑。
然後，他身形一縱，化作一道金光，向道觀飛去。
……
而在九天之上，南天門外。
楊戩的身影，踉蹌地從雲層中跌出。
他扶着身旁的白玉欄杆，臉色，一片蒼白。
他眉心那只天眼，不知何時，已經滲出了一絲金色的血跡。
剛才，在他飛離終南山的最後一刻。
他終究，還是沒忍住，用天眼，回望了一眼。
他想看看，那座道觀裏，到底，藏着什麼。
然後，他便看到了。
他沒有看到任何仙風道骨的高人，也沒有看到任何驚天動地的異象。
他只看到，一個穿着青色道袍的年輕道士，正坐在廚房的灶台前，往那灶膛裏，添了一根柴。
很普通的一根柴。
很普通的一個動作。
但在楊戩的天眼之中。
他看到的，卻是另一番景象。
他看到，那個年輕道士，將一整條，由無數規則與道紋構成的、浩瀚無垠的星河，輕描淡寫地，塞進了那個小小的灶膛之中。
然後，點燃了它。
只爲了，燒一鍋，不知給誰喝的……
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