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駕輕簡，悄然離了京畿重地，將那座象征着無上權力與無盡束縛的紫禁城遠遠拋在了身後。乾隆此番微服，意在親身體驗民情，觀覽地方吏治，故而行進速度並不快，儀仗更是精簡到了極致，除去必要的護衛與侍從，並無過多閒雜人等。他所乘坐的，是一輛外觀樸實無華、甚至顯得有些陳舊的黑漆楠木馬車，然而內裏卻布置得極爲舒適寬敞，鋪設着厚厚的軟墊，車窗懸掛着細密的竹簾，既通風又遮蔽視線。車內空間頗大，足以容納數人同乘。按照事先那令人心思各異的安排，乾隆、昭華、晴兒、小燕子、紫薇五人同乘一車，美其名曰“家人親近，便於照應”，實則這方寸之間的狹小空間，在車輪的轆轆聲中，更成了無聲較量、暗流涌動的微妙舞台。永珺、永琪、承影等人則或騎着矯健的駿馬，或乘坐後面更爲簡樸的車輛，一衆精銳侍衛則扮作商隊夥計與護院，散在車隊四周，目光銳利地警戒着。
馬車沿着略顯顛簸的官道轆轆前行，兩旁田野風光次第展開，與宮中所見的雕梁畫棟、金碧輝煌截然不同。初春的田野泛着新綠，遠處村莊炊煙嫋嫋，偶爾有農人趕着牛車慢悠悠經過，一切都充滿了鮮活而質樸的生命力。小燕子起初還因那“丫鬟”的身份而悶悶不樂，撅着嘴坐在角落，但很快就被窗外這自由廣闊的天地所吸引，那點不快瞬間被拋到了九霄雲外。她忍不住扒着車窗，將半個身子都探了出去，大呼小叫，看什麼都覺得新鮮有趣：“哇！紫薇你快看！那牛長得真壯！”“哎呀！那水裏是不是有魚？好大一片水啊！”“快看快看！那棵樹長得歪脖子，真好玩！” 她清脆又帶着幾分吵鬧的聲音，打破了車內的沉寂。
紫薇則安靜地、幾乎是將自己縮在車廂最角落的陰影裏，努力扮演着恭順卑微的丫鬟角色，低垂着眼簾，雙手規規矩矩地交疊放在膝上。只是那過於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關節，緊抿得失去血色的唇線，以及偶爾掠過窗外景物的、帶着復雜難言情緒（有對自由的向往，有對娘親故鄉的追憶，更有深不見底的屈辱與不甘）的眼神，才泄露了她內心遠非表面那般平靜。昭華與晴兒並肩坐在乾隆下首的位置，姿態嫺雅自然，背脊挺直卻不僵硬，偶爾低聲交談兩句，聲音輕柔得如同耳語，目光沉靜而專注地欣賞着沿途不斷變換的景致，她們的存在本身，仿佛就與這馬車、這行程、這天地，形成了一種和諧而穩定的氣場。乾隆靠在舒適的軟墊上，捻着頜下短須，目光掃過車內神態各異的“兒女們”，尤其是看到昭華那沉靜如水的側臉，心情頗爲舒暢，臉上帶着一種尋常富家翁準備享受天倫之樂般的閒適笑意。
行至一段較爲平坦開闊的路程，車內除了小燕子偶爾的驚嘆聲，氣氛顯得有些沉靜。乾隆忽然起了興致，想要活躍一下氣氛，也存了幾分考較與觀察的心思，便笑道：“這長途漫漫，枯坐無趣，容易昏昏欲睡。咱們既然扮作一家人出行，不如來個應景的，一人唱支歌謠或是小曲聽聽，不拘什麼調子，但求真心實意，也好解解乏，提提神。”
小燕子一聽來了精神，她正覺得憋得慌，渾身有勁兒沒處使，立刻高高舉起手，生怕別人搶了先，雀躍道：“艾老爺！我先唱！我先唱！我保證唱個最好玩的！” 不等乾隆點頭，她便迫不及待地清了清嗓子，其實也無需清，直接便扯開了她那清亮卻帶着市井味的嗓子，唱起了不知從哪個三教九流混雜的街巷茶館裏聽來的、充滿俚俗氣息的小調。那歌詞直白露骨，甚至帶着幾分戲謔和隱晦的挑逗，調子也是七拐八繞，隨心所欲，全然不成體統：“……小妹妹等郎來，等的那個心急焦，坐也坐不安，站也站不牢，忽聽門外腳步聲兒響，心兒怦怦跳，推開房門仔細瞧，哎呀呀，原來是只偷腥的大花貓……” 她唱得投入，不僅聲音響亮，還配合着歌詞手舞足蹈，擠眉弄眼，試圖活靈活現。
乾隆聽得眉頭幾不可察地微皺了一下，雖覺得這歌詞粗俗不堪，難登大雅之堂，但礙於此刻“微服”和“富商艾老爺”的身份，倒也不好直接斥責，只是無奈地搖了搖頭，目光中帶着一絲哭笑不得的意味，轉而看向身旁始終沉靜的昭華和溫婉的晴兒，眼中帶着明顯的詢問與期待，仿佛在說，且聽聽她們的。
紫薇見小燕子唱完，乾隆雖然沒說什麼贊賞的話，但也並未立刻表現出不悅，她心中不由地一動，覺得這或許是一個展現自己不同於小燕子的才情與素養、挽回些許在皇上心中印象的絕佳機會。她深吸一口氣，用力壓下心中那揮之不去的緊張與身爲“丫鬟”獻藝的屈辱感，柔聲細語地開口道：“老爺，小姐，奴婢……也獻醜一首，唱得不好，還請老爺、小姐勿要見笑。”她刻意放低了姿態，然後輕輕清了清嗓子，唱了一首較爲經典的江南采蓮曲。她的聲音確實婉轉動聽，如黃鶯出谷，演唱技巧也算嫺熟，氣息平穩，歌詞描繪的是江南水鄉少女采蓮的活潑場景，荷葉田田，魚戲蓮葉間，意境倒也清雅宜人，與這春日行旅的景致頗爲應景。只是，在這馬車內微妙而復雜的氣氛下，她這刻意展現的、帶着明顯表演痕跡的才情，反而透出一絲不那麼自然的、急於證明自己的討好意味，少了些渾然天成的真摯與灑脫。
乾隆聽完，只是微微頷首，語氣平淡地說了句“尚可，有點江南韻味”，目光便幾乎沒有任何停留地，帶着愈發濃厚的興趣與期待，轉向了坐在他身側、始終氣定神閒的昭華。
昭華迎着乾隆那毫不掩飾的期待目光，唇角淺淺一勾，漾開一抹清淺如蓮的笑意，並未故作推辭。她略一沉吟，眸光流轉間仿佛已有了定計，並未選用那些常見的、纏綿悱惻的閨閣詞令或是宮廷雅樂，而是輕啓朱唇，嗓音空靈清越，如同雪山之巔融化的清泉，泠泠淙淙地流淌出來，唱出的竟是一首意境高遠、帶着淡淡禪意與出世之思的歌謠。那歌詞古樸，似乎是某位隱士高人或是得道僧侶的作品，超然物外，洞察世事，卻又奇異地貼合這遠離廟堂、行走於天地之間的行旅之思：
“流水下灘非有意，白雲出岫本無心。
竹影掃階塵不動，月輪穿沼水無痕。
風來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
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
故君子事來而心始現，事去而心隨空……”
她的歌聲並不高昂激越，卻仿佛有種穿透人心的、寧靜的力量，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擊在聽者的心弦上。那歌聲將車外山水之趣、天地之闊，與內心的澄澈空明、淡泊寧靜巧妙地融合在一起，營造出一種物我兩忘的境界。沒有刻意炫技，沒有矯揉造作，只有一種發自骨子裏的通透、從容與超越年齡的智慧。一曲終了，餘音嫋嫋，仿佛還在車廂內盤旋回蕩，車內一時陷入了一種奇異的寂靜，連車軲轆碾過路面的聲音都仿佛被這歌聲淨化，變得輕柔而遙遠。
乾隆眼中爆發出毫不掩飾的、近乎震撼的激賞，他情不自禁地撫掌，連聲贊嘆：“好！好！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妙啊！昭華啊，你這歌聲，你這心境，你這選擇的詞句……真真是……妙不可言！已臻化境！”他看向昭華的目光，充滿了爲人長輩的驕傲與一種發現稀世珍寶般的滿意，仿佛在欣賞一件無需雕琢便已光華內蘊、價值連城的絕世瑰寶。“此等心境，便是許多讀了一輩子聖賢書的人也未必能有！我兒果然非凡！”
晴兒也柔聲笑道，眼中帶着真誠的欽佩：“昭華妹妹的歌，總是能滌蕩塵慮，洗淨鉛華，讓人於喧囂中得片刻寧靜，於心浮氣躁時覓得一方清涼。”
小燕子聽得雲裏霧裏，只覺得那調子怪好聽的，像廟裏的和尚念經，但又不一樣，具體哪裏好，她也說不上來，只是懵懂地眨着眼睛。而紫薇，則死死地攥着旗袍一側的衣角，那上好的蘇杭絲綢幾乎要被她的指甲摳破。她自詡才情不凡，琴棋書畫皆通，可方才她那首精心準備、自覺能展現江南風韻的采蓮曲，在昭華這看似信手拈來、實則意境深遠超脫的歌謠面前，顯得如此小家子氣，如此拘泥於形式，如此……俗不可耐！那種全方位的、令人絕望的碾壓感，如同無形的巨石，沉沉地壓在她的心口，讓她幾乎喘不過氣，心中的妒火與自慚形穢如同被潑上了滾油，瘋狂地燃燒起來，灼燒着她的五髒六腑。
古寺台階，機鋒相對
又行了一段路，日頭略微偏西，前方山林掩映處，隱隱現出一座古刹的飛檐翹角，黃牆黛瓦，掩映在蒼鬆翠柏之間，顯得古樸而寧靜。悠遠的鍾聲隨着山風隱隱傳來，帶着幾分滌蕩人心的力量，空氣中似乎也彌漫開淡淡的香火氣息。乾隆一時興起，吩咐停車，道：“既然路過此等清靜寶刹，亦是緣分，不可不拜。進去隨喜一番，也正好歇歇腳，活動活動筋骨。”
衆人依言下車，整理衣冠，然後沿着那略顯陡峭、被無數香客與歲月磨得光滑溫潤的石階，緩緩拾級而上。寺廟顯然年代久遠，石縫間生長着頑強的青苔，兩旁古木參天，投下濃密的綠蔭，環境清幽，唯有鳥鳴啾啾，更添禪意。乾隆興致頗高，步履輕快地走在最前，昭華與晴兒稍後半步，步履從容，氣息平穩。小燕子和紫薇作爲“丫鬟”，自然只能跟在最後。小燕子爬得有些氣喘籲籲，不時停下來叉着腰喘氣。紫薇則低着頭，努力跟上步伐，心情復雜難言。永珺、永琪、承影等人則分散在台階兩側，看似隨意，實則目光警惕地護衛着，尤其是承影，其目光如同最敏銳的鷹隼，時刻關注着周遭的一切動靜，更是不離昭華左右。
行至半山腰一處較爲開闊的平台，視野極佳，可遠眺層巒疊嶂的群山，近觀山谷間繚繞的雲霧。乾隆停下腳步，望着眼前這壯闊而又充滿靈性的景象，胸中豪氣與詩興並起，或者說，那考較晚輩、觀其心性的心思又悄然浮現。他回過頭，看着陸續跟上來的幾個年輕人，臉上帶着一種看似隨和、實則蘊含深意的笑容，道：“這登山覽勝，開闊胸襟，不可無題。朕……嗯，我今日興致好，出個簡單的謎題考考你們，也算是添個趣兒。你們且聽好了：什麼，兩頭尖尖？什麼，兩頭白白？什麼，稀稀疏疏？什麼，鬧鬧哄哄？ 不必拘泥，想到什麼便說什麼，依次答來。”
他目光首先落在了始終陪伴在昭華身側、氣質溫婉沉靜的晴兒身上。晴兒迎上乾隆的目光，溫婉一笑，並無絲毫怯意，她略一思索，纖指輕輕拂過被山風吹到額前的一縷發絲，便從容不迫地答道：“回老爺，奴婢愚見，以爲月亮彎彎，如鉤如鐮，可謂兩頭尖尖；白雪皚皚，覆蓋山巔，遠遠望去，天地相接之處，可謂兩頭白白；星辰點點，綴於夜空，疏密有致，可謂稀稀疏疏；集市人潮，摩肩接踵，叫賣吆喝，可謂鬧鬧哄哄。” 她巧妙地將自然天象與人間煙火景象結合，對仗工整，意象優美，既準確地回答了問題，又不失詩意與畫面感，顯得心思靈巧，底蘊不俗。
乾隆滿意地點點頭，眼中帶着贊許：“嗯，晴兒心思靈巧，觀察入微，答得貼切而不失雅致，不錯。”
接着，他目光轉向一直低垂着頭、努力降低存在感的紫薇。紫薇心中猛地一緊，她知道這又是一個在皇上面前表現的機會，但方才馬車內對歌的挫敗感與屈辱感還未散去，此刻心緒更是紛亂如麻。她拼命在腦中搜索，想要給出一個既能展現才學又不落俗套的答案，以期能壓過晴兒，至少……不能輸得太難看。然而越是緊張，腦中越是空白，她只得按照最常規、最穩妥的思路，怯生生地、帶着幾分不確定地低聲道：“奴婢……奴婢覺得，橄欖果子，其形如梭，可謂兩頭尖尖；糯米糍粑，裹以糖粉，可謂兩頭白白；天上星鬥，明暗分布，可謂稀稀疏疏；戲台鑼鼓，鏗鏘作響，人群聚集，可謂鬧鬧哄哄。” 答案中規中矩，皆是尋常可見之物，雖無過錯，卻也毫無新意與深度，與晴兒那充滿靈氣的回答相比，高下立判，顯得格外平庸。
乾隆聽完，只是不置可否地、近乎淡漠地“嗯”了一聲，未予任何評價，目光便如同掠過一片無關緊要的落葉般，輕飄飄地掠過了她，落在了因爲爬台階而有些氣喘籲籲、正東張西望、對眼前禪意美景似乎毫無感觸的小燕子身上。“小燕子，你呢？你也說說看，想到什麼便說什麼，不必拘束。”
小燕子正覺得爬台階無聊透頂，被乾隆突然點名，嚇了一跳，她哪裏懂什麼詩意對仗、意境高遠，只覺得皇上這問題問得古裏古怪，撓了撓頭，憑着她那點有限的、來自市井底層的生活經驗，幾乎是未加思索地脫口而出：“啊？這個啊……這還不簡單！屎殼郎推的那個糞球兒，不就是兩頭尖尖嘛！蒼蠅下的一堆蛆，在茅坑裏扭來扭去，不就是兩頭白白嘛！癩子頭上那幾根毛，風一吹就露頭皮，不就是稀稀疏疏嘛！兩個蛐蛐在罐子裏掐架，旁邊還有人叫好，不就是鬧鬧哄哄嘛！”
“噗——咳咳……”站在一旁的永琪第一個沒忍住，直接笑噴了出來，又意識到失態，趕緊捂住嘴，憋得滿臉通紅，肩膀不住聳動。福爾康等人也是紛紛側頭，或是低頭看地，或是仰天望雲，個個臉色古怪，忍俊不禁，顯然是被這粗鄙不堪卻又莫名“寫實”、“生動”的答案給沖擊到了。乾隆先是一愣，顯然沒料到會是這等答案，隨即被這極度粗俗卻又帶着一種詭異“貼切”的回答弄得哭笑不得，指着小燕子，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搖頭嘆道：“你呀你！真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滿腦子都是這些污穢之物！就不能想點好的？”
小燕子還兀自不解，覺得自己答得又快又準，理直氣壯地嘟囔道：“怎麼了嘛？我說得不對嗎？本來就是嘛！糞球不就是兩頭尖尖的！蛆不就是兩頭白乎乎的！我又沒說錯……” 她這渾然不覺、理直氣壯的模樣，更是讓衆人忍笑忍得辛苦。
最後，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帶着或多或少的期待、好奇或是審視，落在了始終氣定神閒、仿佛超然物外的昭華身上。昭華迎着乾隆那充滿期待與探究的目光，唇角微揚，勾勒出一抹洞察一切的淡然弧度。她的目光並未停留在具體事物上，而是緩緩掃過遠處雲霧繚繞的如黛青山、近處肅穆古樸的千年古刹，以及腳下這蜿蜒向上、仿佛通往天際的斑駁石階，清越如山泉擊石的聲音緩緩響起，帶着一種超越年齡的智慧與了悟，將簡單的謎題，升華到了對世事、對人心、對修行的感悟：
“老爺，晚輩看來，這世間萬物，皆可映照人心。方才諸位所答，皆是物象。晚輩不才，試以心境答之。”
“志氣凌雲，銳意進取，其勢如破竹，可謂兩頭尖尖——心有鋒芒銳氣，欲上九霄攬月。”
“明辨是非，洞悉善惡，心地澄澈如鏡，可謂兩頭白白——胸懷坦蕩，黑白分明，不染塵埃。”
“智者寥寥，通透豁達，於世獨立，可謂稀稀疏疏——世間能看破名利、洞明世事者，本就如鳳毛麟角，稀少難尋。”
“俗世紛擾，名利糾纏，衆生熙攘，可謂鬧鬧哄哄——紅塵萬丈，人間百態，不過一場喧鬧大戲，終將散場。”
她話音清晰而平穩地落下，山風似乎都在這一刻爲之靜默，周圍的鬆濤聲、鳥鳴聲仿佛都成了她話語的背景音。這答案，早已超出了簡單謎語的範疇，而是將具體的物象，徹底升華到了對人生境界、對精神追求、對世間本質的深刻感悟與洞察，格局宏大，意境高遠，與這古刹所處的靈山秀水、所追求的禪意境界完美契合，甚至隱隱有壓過之勢。
乾隆怔怔地看着昭華，眼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震撼與無以復加的激賞，仿佛第一次真正認識到自己這個侄女內心所蘊藏的深邃與智慧。半晌，他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仿佛要將胸中的濁氣與驚嘆一並吐出，用力撫掌，慨嘆之聲發自肺腑：“妙！妙極！妙不可言！好一個‘志氣凌雲，兩頭尖尖’！好一個‘明辨是非，兩頭白白’！好一個‘智者寥寥，稀稀疏疏’！好一個‘俗世紛擾，鬧鬧哄哄’！昭華，你此言，已非尋常機巧，而是直指本心，深得禪機三昧！非大智慧、大胸懷、大通透不能道也！朕……我今日，真是受教了！受益匪淺！”他看着昭華，眼神灼灼，仿佛在看一塊無需任何雕琢便已光華萬丈、照亮人心的絕世美玉，心中的喜愛與驕傲幾乎要滿溢出來。
一旁那位一直靜立旁觀、須眉皆白、手持念珠的寺廟方丈不知何時也已站在不遠處，他原本微闔的雙目此刻已然睜開，目光湛湛地看向昭華，聞言亦是雙手合十，低宣一聲佛號，語氣中帶着毫不掩飾的贊嘆與認可：“阿彌陀佛！善哉，善哉！這位女施主年紀輕輕，竟有如此慧根靈性，所言深合我佛門妙理，直指人心，見性明心。施主與我佛有緣，善哉！”
永珺與承影不動聲色地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眼中皆是了然與毫不意外的驕傲。晴兒看着昭華，笑容溫婉而帶着深深的欽佩，仿佛在說，這才是她認識的昭華妹妹。
唯有紫薇，站在人群的最後方，陰影之中，聽着那如潮水般涌向昭華的贊譽，聽着皇上那毫不吝嗇的激賞，聽着得道高僧那“與佛有緣”的肯定，看着昭華那沐浴在夕陽餘暉與衆人欽佩目光下、仿佛周身都散發着聖潔光暈的側影，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四肢百骸冰冷僵硬，如墜萬載冰窟，連心跳都似乎要被凍住。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隱忍，所有自恃的才情與小心翼翼的經營，在對方那舉重若輕、仿佛信手拈來便直指天道的智慧與境界面前，都成了可笑而無用的掙扎，如同螢火妄圖與日月爭輝。那名爲嫉妒與絕望的毒蛇，在這一刻，終於徹底纏緊了她的心髒，狠狠地噬咬下去，帶來一陣陣窒息般的劇痛。她死死地低着頭，用盡全身力氣不讓自己顫抖得太厲害，不讓人看到她眼中那幾乎要溢出來的、混合着滔天怨恨與無盡冰寒的、漆黑如墨的絕望之色。這一次古寺台階前的隨口問答，雅俗之分，高下之判，雲泥之別，清晰得如此殘酷，如此令人絕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