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梯門在身後關閉的瞬間,林默有種回到母體的錯覺——不是溫暖的羊水,而是冰冷的、充滿機油和血腥味的子宮。維修層的空氣稠得能擰出水,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鐵鏽。
右手已經失去了觸覺。
木質化蔓延到了肘關節,整條小臂像博物館裏陳列的古木標本,紋理清晰,堅硬如石。他試着彎曲手指,動作遲鈍得像生鏽的機械。信息流在腦中冷漠地更新:【木質化進度:42%。建議截肢以避免神經侵蝕擴散至軀幹。】
截肢?在這種地方?
林默冷笑。他抬起樹皮右手,按在牆壁上。冰冷,但沒有感覺。就像那不是他的手,而是綁在胳膊上的一截木頭。
“你還好嗎?”蘇雨小聲問。她站在電梯口,臉色蒼白得像紙。地下城的那場逃亡耗盡了她的體力,左腿的傷雖然愈合了,但肌肉記憶還殘留着疼痛,讓她走起路來一瘸一拐。
林默沒回答。他打開目鏡的熱感應模式,掃描維修層。
空間很大,像半個足球場。高聳的能量管道像巨樹的根系,從天花板垂到地面,有些還在運作,發出低沉的嗡鳴。地面散落着維修工具、斷裂的電纜、以及……屍體。
很多屍體。
有畸變體的——獵殺者、啃食者,甚至有一頭體長超過五米的巨型生物,像放大百倍的穿山甲,背上覆蓋着骨板。它死在一台還能運轉的切割機旁,半個腦袋被削掉了。
也有人類的。
林默看到了黑鋼小隊的裝備。至少三具穿着同樣戰術背心的屍體,死狀淒慘:一個被攔腰斬斷,內髒拖了一地;一個頭顱不翼而飛,脖頸斷口參差不齊,像是被硬生生撕下來的;還有一個……還活着。
那是個年輕男人,背靠在一根管道上,胸口有個拳頭大的貫穿傷,能看見裏面破碎的肺葉和跳動緩慢的心髒。他還睜着眼,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嘴唇微微翕動。
林默走過去,蹲下身。
“隊……長……”傷者發出微弱的聲音,“隊長說……塔之心……能救我們……”
“蝰蛇還活着?”林默問。
傷者遲緩地轉頭,目光聚焦在林默臉上。有那麼幾秒,林默以爲他認出了自己——也許在黑鋼小隊的情報裏,自己這個“祭品”的畫像被傳閱過。
但傷者只是咧嘴笑了,血沫從嘴角涌出:“都死了……都死了……老頭……怪物……”
“顧老在哪裏?”
“上面……”傷者抬起顫抖的手,指向維修層中央的一根粗大管道,“電梯……直達塔心廳……但他鎖死了……需要密碼……密碼是……”
聲音越來越弱。
林默湊近:“密碼是什麼?”
傷者嘴唇動了動,吐出一個詞:“……女兒。”
然後,瞳孔擴散,徹底不動了。
女兒。林默想起凱洛斯日志裏提到沒能通過篩選的女兒。所以顧老設置的密碼,是這個?
“可能是陷阱。”蘇雨走過來,“舊世文明喜歡心理測試,用你最在意的東西當鑰匙。”
“我知道。”林默站起身,“但我們必須上去。”
懷裏的終焉之鑰在發燙。倒計時:01:32:17。
不到一個半小時了。
他們走向中央管道。管道旁果然有一部小型升降梯,控制面板需要輸入六位密碼。林默輸入“女兒”的舊世語拼寫——凱洛斯日志裏提到過這個詞的寫法。
【密碼錯誤。剩餘嚐試次數:2。】
“不是這個。”蘇雨說,“可能是名字,或者日期。”
林默環顧四周。維修層裏散落着一些紙質文件,大多是技術圖紙,但在一張操作台的抽屜裏,他找到了一本工作日志。
不是凱洛斯的,是另一個舊世工程師的。翻到最後一頁:
【終末之日,第14天】
凱洛斯今天瘋了。他抱着女兒的照片在塔心廳待了一整天,不讓任何人進去。我說,老凱,孩子已經走了,我們得活下去。他看着我,眼神像死人,說:“沒有她,活下去有什麼意義?”
也許他是對的。但我要走了。總部的撤離命令已經下達,最後一班穿梭機三小時後起飛。凱洛斯說他留下來,要給他們“一個驚喜”。
祝你好運,老朋友。如果你女兒在天有靈,她一定希望你能……
日志到這裏中斷,後面被撕掉了。
林默看着被撕掉的殘頁邊緣,突然明白了什麼。他翻到前一頁,在頁腳處看到一行幾乎淡到看不見的鉛筆字:
“露西亞的生日:紀元3-17-9。”
露西亞。凱洛斯女兒的名字。
紀元3-17-9。舊世歷法的日期。
他走到升降梯前,輸入“3-17-9”。
【密碼正確。歡迎,凱洛斯工程師。】
升降梯門滑開。裏面空間狹小,只能站兩個人。林默和蘇雨走進去,門關閉,開始上升。
沉默中,蘇雨突然說:“凱洛斯是個好父親。”
“但他最後變成了復仇的怪物。”林默說。
“如果是你,你會怎麼選?”蘇雨看着他,“眼睜睜看着女兒被當成廢品處理,然後自己逃命?”
林默沒有回答。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在平行藍星另一端,也許還活着的父母。如果他們在自己面前被殺死,自己會怎麼做?
也許,會和凱洛斯一樣。
也許,自己正在變成凱洛斯。
升降梯停住了。門開。
外面是塔心廳。但和林默離開時已經完全不同。
藍色屏障消失了。六台防御炮塔全部被摧毀,殘骸散落一地。地面到處都是彈坑和能量灼燒的痕跡。牆壁上濺滿了血——有人類的,也有畸變體的。
而在廳堂中央,塔之心平台前,站着兩個人。
不,一個半。
顧老還坐在那張金屬椅上,但身體狀態詭異——他的左半身還是人類,皮膚蒼白,布滿了皺紋;右半身卻完全晶體化了,從肩膀到腳踝,變成了半透明的藍色晶體,內部有能量流在轉動。他的右眼也是晶體,閃爍着數據流的光芒。
而站在他對面的,是蝰蛇。
黑鋼小隊的隊長還活着,但狀態糟透了。他失去了一條左臂,斷口用燒紅的金屬板粗暴地焊死止血。臉上有三道深可見骨的爪痕,右眼瞎了,眼球渾濁地耷拉在眼眶外。但他還站着,手裏握着一把改裝過的能量步槍,槍口對準顧老。
升降梯門開的瞬間,兩人同時轉頭。
“又來了兩個。”蝰蛇的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正好,省得我去找。”
顧老的晶體右眼鎖定林默,嘴角浮現出一絲……欣慰的笑?
“你回來了。”他說,“我就知道你會回來。”
林默走出升降梯,蘇雨跟在身後。他掃視全場——除了顧老和蝰蛇,廳堂裏還有四個活人。
兩個是黑鋼小隊的殘兵,躲在一台被摧毀的炮塔後面,瑟瑟發抖。另外兩個是林默沒見過的,穿着破爛的平民衣服,一男一女,縮在牆角,眼神絕望。
“他們是誰?”林默問。
“路過的幸存者。”顧老回答,“能量潮汐吸引了太多畸變體,他們誤打誤撞找到了檢修口,逃到這裏。可惜……來得不是時候。”
不是時候。因爲這裏即將變成戰場,或者……墳場。
蝰蛇的槍口緩緩轉向林默:“小子,上次讓你跑了。這次不會了。把塔之心的控制權交出來,我可以讓你死得痛快點。”
“控制權在顧老手裏。”林默平靜地說,“而且,塔之心已經過載了,你沒感覺到嗎?”
確實,整個廳堂都在輕微震顫。塔之心那顆藍色晶體表面布滿了裂紋,能量像失控的洪水般向外噴涌。環形屏幕上的數據流瘋狂滾動,全是紅色警告。
【能量過載:187%】
【核心溫度:超限】
【建議:立即停止所有能量輸出】
但顧老沒有停。他的晶體右手按在塔之心表面,能量通過他的身體源源不斷地注入。
“他在幹什麼?”蘇雨低聲問。
“打開通道。”林默說,“接引‘收割者’。”
話音未落,塔之心爆發出刺目的強光。廳堂穹頂裂開一道縫隙,不是物理裂縫,而是空間的撕裂——透過那道縫,能看到另一個世界的景象。
那是一片純白色的空間,沒有地面,沒有天空,只有無限延伸的乳白色光。光裏有無數人影在漂浮,他們都穿着舊世文明的服飾,表情平靜,眼神空洞。
升維者。拋棄了肉體的舊世遺民。
其中一個漂浮在最前面的“人”睜開了眼睛。他沒有瞳孔,整個眼眶裏都是乳白色的光。他看向下方,目光落在顧老身上。
“守望者後裔。”那聲音直接在所有人腦中響起,沒有情感,沒有語調,“你完成了召喚。”
“是的。”顧老站起身,晶體化的右半身在發光,“按照契約,我獻上這座觀測塔,以及塔內所有活體能量源,換取進入永恒殿堂的資格。”
活體能量源。指的是廳堂裏所有人。
蝰蛇臉色大變:“老東西,你他媽——”
他扣下扳機。能量束射向顧老,但在距離老人一米處就被一層突然出現的乳白色光膜擋下,無聲無息地湮滅。
“反抗無用。”升維者的聲音依舊平靜,“你們已是祭品。”
牆角的那對平民夫妻崩潰了。女人開始尖叫,男人抱着頭蹲下,嘴裏念叨着“不想死不想死”。黑鋼小隊的兩個殘兵則舉起武器,對準穹頂裂縫瘋狂射擊,但子彈和能量束都像泥牛入海,毫無反應。
只有林默很平靜。
他向前走了幾步,走到廳堂中央,仰頭看着那個升維者。
“凱洛斯讓我問你們一個問題。”他說。
升維者的目光轉向他。那目光有重量,林默感覺像有座山壓在身上,膝蓋發軟,但他挺住了。
“那個叛徒的後代。”升維者說,“他留下了什麼?”
“終焉之鑰。”林默從懷裏掏出那個黑色棱柱體,高高舉起,“還有一句話:去你媽的永恒。”
倒計時顯示在棱柱表面:00:48:33。
還有四十八分鍾。
升維者第一次有了情緒波動——雖然很微弱,但林默捕捉到了那一絲……驚訝?
“湮滅協議。”升維者說,“他竟然真的設置了。但你知不知道,啓動那個,你自己也會死?”
“知道。”林默說,“但你們也會損失點什麼,對吧?一座觀測塔,一個接引站,還有……”他看向顧老,“一個叛徒後裔。”
顧老的晶體右眼瘋狂閃爍。他突然沖向林默,速度驚人——晶體化讓他的右半身獲得了超凡力量。
但林默早有準備。
他扔出終焉之鑰,不是扔給顧老,而是扔向塔之心。
黑色棱柱在空中劃過弧線,精準地落入塔之心表面的一個凹槽——那是凱洛斯當年預留的接口。棱柱嵌入的瞬間,塔之心光芒驟變,從藍色轉爲暗紅。
【檢測到終焉之鑰】
【湮滅協議激活】
【最終倒計時:00:47:59】
整個觀測塔響起刺耳的警報。環形屏幕上跳出巨大的紅色倒計時,每一秒的跳動都像重錘敲在心髒上。
升維者的聲音終於帶上了怒意:“愚蠢!你以爲這樣能威脅到我們?我們隨時可以關閉通道——”
“那就關啊。”林默打斷他,“關了,你們就再也回不到這個維度了,對吧?你們需要觀測塔作爲錨點,需要活體能量維持通道穩定。所以你們不能關,只能眼睜睜看着塔被炸掉,然後失去這個‘花園’的入口。”
沉默。
升維者漂浮在裂縫的另一側,乳白色的光芒劇烈波動。他在權衡。
顧老僵在原地,晶體右手還保持着抓取的姿勢。他看着塔之心上跳動的倒計時,又看向林默,眼神復雜——有憤怒,有震驚,還有一絲……解脫?
“你知道你做了什麼嗎?”顧老的聲音顫抖,“永恒殿堂……那是我們唯一的出路!成爲能量生命,擺脫這腐爛的肉體,擺脫這該死的迷霧!”
“用所有人的命換你一個人的解脫?”林默反問,“那和你憎恨的舊世文明有什麼區別?和你口中的‘收割者’有什麼區別?”
顧老語塞。他的左半邊人臉抽搐着,右半邊晶體則穩定地發光——那晶體在侵蝕他,不僅侵蝕肉體,也在侵蝕思想。林默突然意識到,顧老可能早就不是完整的“人”了,他的一半意識已經被塔之心同化,成爲了系統的延伸。
“夠了。”升維者開口了,“倒計時四十七分鍾。足夠我們完成收割。”
裂縫擴大。更多的升維者浮現,他們伸出乳白色的觸手般的光帶,探向下方的廳堂。光帶的目標很明確:活人。
第一個被抓住的是牆角那個尖叫的女人。光帶纏住她的腰,把她提向空中。她掙扎,哭喊,雙手亂抓,但毫無作用。光帶收緊,她的身體開始發光——不是外在的光,是從皮膚下面透出來的,每一個細胞都在發光。然後,光被抽離,順着光帶流向裂縫。女人像漏氣的氣球般迅速幹癟,最後變成一具皺巴巴的皮囊,掉落在地。
死了。能量被吸幹了。
她的丈夫目睹這一幕,徹底瘋了。他站起來,沖向裂縫,揮舞着拳頭:“還給我!把她還給我!”
第二道光帶纏住了他。同樣的過程。
黑鋼小隊的兩個殘兵轉身就跑,想沖回升降梯。但裂縫裏射出更多的光帶,像捕食的章魚觸手。其中一個被纏住腳踝拖了回去,另一個僥幸沖進升降梯,按下按鈕——門開始關閉,但一根光帶在最後一瞬間擠了進去,裏面傳來短促的慘叫,然後是重物倒地的聲音。
現在,廳堂裏只剩下四個人:林默,蘇雨,顧老,蝰蛇。
蝰蛇突然笑了。他扔掉了能量步槍——沒子彈了。然後從腰間拔出一把軍刀,刀身泛着暗紅色的光,像是塗了某種毒素。
“老子這輩子殺了六十七個人,十三個是隊友,五十四個是敵人。”他舔了舔刀刃,“今天再加兩個,湊個整。”
他撲向林默。
不是戰術動作,是純粹的本能撲殺。失去了槍,失去了隊友,失去了所有希望,蝰蛇只剩下最原始的暴力欲望。
林默舉刀迎戰。靈能刃能量枯竭,只剩物理鋒利。樹皮右手握刀,沒有觸感,全靠視覺和肌肉記憶。
軍刀與靈能刃碰撞。火花。
蝰蛇的刀法狠辣,全是戰場搏殺的野路子,每一刀都沖着要害。林默勉強招架,但右手木質化影響太大,動作慢了半拍。軍刀擦過他的左肩,割開護甲,劃出一道血口。
蘇雨想幫忙,但被一根光帶逼退。升維者們在有意識地清除“幹擾”,只留下林默和蝰蛇單挑——他們想看到人類自相殘殺。
也許,這對他們來說是場戲。
林默後退,喘息。左肩的血染紅了半邊身子。自愈能力在生效,但速度很慢——能量不夠了。
蝰蛇再次撲來。這次林默沒躲,他迎着軍刀沖上去,用左臂硬扛一刀——刀刃深深砍進骨頭,卡住了。劇痛讓他眼前發黑,但他咬着牙,右手的靈能刃刺向蝰蛇的胸口。
蝰蛇想躲,但林默的左臂死死夾住了軍刀。靈能刃刺入,從背後穿出。
兩人僵持着,面對面,能聽到彼此的喘息。
“小子……”蝰蛇嘴裏涌出血沫,“你夠狠……”
“你也是。”林默說。
“告訴你個秘密……”蝰蛇咧嘴笑,牙齒被血染紅,“我也有個女兒……在迷霧爆發前……剛滿月……”
林默愣住。
“所以我要活着……活着回去見她……”蝰蛇的眼神開始渙散,“但現在……回不去了……”
他鬆開了握刀的手,身體向後倒去。靈能刃拔出,帶出一蓬血霧。
蝰蛇躺在地上,看着穹頂的裂縫,看着那些漂浮的升維者,最後看向林默。
“幫我……帶句話……”他聲音微弱,“如果……如果你能見到她……告訴她……爸爸……愛她……”
然後,他不動了。
一根光帶落下,纏住蝰蛇的屍體,開始抽取能量。但屍體裏已經沒有多少能量可抽了,光帶很快就鬆開了,像丟垃圾一樣把他扔到一邊。
林默拔出左臂的軍刀,扔在地上。傷口很深,骨頭可能裂了。他撕下一截衣服簡單包扎,然後看向顧老。
老人還站在塔之心前,晶體右手依舊按在上面。他在做什麼?
“他在維持通道穩定。”蘇雨喊道,“塔之心過載太嚴重,沒有他的能量支撐,通道會立刻崩潰!”
所以顧老現在是關鍵。殺了他,通道關閉,升維者暫時進不來。但塔之心也會徹底失控,可能提前引爆終焉之鑰。
不殺他,通道維持,升維者繼續收割,倒計時結束大家一起死。
兩難。
倒計時:00:38:17。
林默走向顧老。光帶想阻止他,但蘇雨扔出了最後一顆震蕩手雷——爆炸的沖擊波暫時擾亂了光帶的能量結構。
“顧老。”林默站在老人面前,“停手吧。”
顧老轉頭,左半張人臉露出苦笑:“停不了……孩子……從我觸碰塔之心的那一刻起,我就停不了了……它在吸收我,同化我……很快,我就只剩這半邊晶體了……”
“那你會變成什麼?”
“系統的一部分。”顧老說,“永遠的守望者,永遠的囚徒。但至少……我能看到永恒殿堂的景象,能看到人類升維後的樣子……”
“那不是人類。”林默看向裂縫,“那是怪物。”
“也許吧。”顧老嘆息,“但孩子,你看看我們現在的樣子——你,手臂變成了木頭;我,半邊身子變成了晶體;外面那些人,有的變成了畸變體,有的在自相殘殺。這就是人類的未來嗎?腐爛,異化,滅絕?”
林默無法反駁。
“舊世文明犯了錯,他們接觸了不該接觸的力量。”顧老繼續說,“但他們的選擇——拋棄肉體,成爲能量生命——也許是唯一的出路。至少,能量不會腐爛,不會痛苦,不會……”
“不會愛。”林默打斷他,“不會恨,不會愧疚,不會爲了救一個人而讓手臂變成木頭。那不是進化,是死亡。”
顧老怔住了。他的左眼——那只還屬於人類的眼睛——裏閃過復雜的光芒。
“你知道嗎,”林默輕聲說,“剛才死的那個人,蝰蛇,他有個剛滿月的女兒。他想活着回去見她。你也有想見的人吧?在迷霧爆發前,在你成爲‘守望者後裔’之前。”
顧老的嘴唇顫抖。晶體右眼的數據流突然紊亂,像是人類的情感在沖擊系統的邏輯。
“我……有個孫女。”老人聲音哽咽,“八歲……喜歡畫畫……她說爺爺是世界上最厲害的人……能解開所有古老的謎題……”
“她現在在哪?”
“……死了。”顧老閉上眼睛,“迷霧降臨的第一天……她所在的學校塌了……我去找她……只找到一只鞋……”
淚水從左眼滑落。晶體右眼還在穩定發光,但光芒在閃爍。
“所以你想去永恒殿堂。”林默說,“因爲那裏沒有死亡,沒有失去。”
“是的。”顧老睜開眼,淚水和晶體光芒交織,“但我忘了……那裏也沒有她。沒有她的畫,沒有她的笑聲,沒有她拉着我的手說‘爺爺陪我玩’。”
塔之心的震動突然加劇。顧老的晶體右手開始出現裂紋——不是物理裂紋,是能量層面的崩解。他在反抗系統的同化。
“孩子……幫我一個忙……”顧老艱難地說,“殺了我。”
林默握緊靈能刃,但手在抖。
“快!”顧老吼道,“趁我還能控制這半邊身體!殺了我,塔之心會暫時失控,通道會關閉!你們有三十分鍾的時間撤離!”
“那你呢?”
“我?”顧老笑了,那笑容裏終於有了一絲屬於人類的溫度,“我去見我孫女。在另一個世界。”
林默舉起了刀。
但這一次,不是爲了求生,不是爲了利益,不是爲了復仇。
是爲了成全一個人的救贖。
他刺了下去。
靈能刃貫穿顧老的胸口——不是晶體部分,是人類的那半邊。刀刃從背後穿出,帶出溫熱的血。
顧老的身體僵住了。晶體右眼的光芒迅速黯淡,數據流停止。左眼則緩緩閉上,嘴角帶着微笑。
塔之心發出刺耳的尖鳴。裂縫開始收縮,升維者們發出憤怒的意念波動,但無法阻止通道崩潰。乳白色的光帶紛紛斷裂、消散。
最後,裂縫合攏。廳堂裏只剩下塔之心不穩定的光芒,和跳動的倒計時。
00:29:48。
不到三十分鍾。
蘇雨沖過來:“快走!塔要炸了!”
林默拔出刀,顧老的屍體緩緩倒下。他最後看了一眼老人——那張半人半晶體的臉上,終於有了安詳。
他們沖向升降梯。但升降梯的門被光帶破壞,卡死了。必須走其他路。
“維修層的逃生通道!”蘇雨想起結構圖,“跟我來!”
他們跑向廳堂側面的一扇小門。門後是狹窄的維修通道,一路向下。奔跑,喘息,傷口在流血,右手在麻木。
倒計時在腦中滴答作響。
00:15:32。
通道盡頭是一扇厚重的防爆門。門後就是地面——峽谷的另一側。
但門鎖死了。需要手動解鎖——一個轉盤,必須轉滿三十圈。
林默用還能動的左手開始轉。一圈,兩圈……每一圈都沉重無比,轉盤鏽蝕嚴重。
蘇雨在旁邊焦急地計數:“快一點!還有十二分鍾!”
五圈。十圈。十五圈。
林默的左肩傷口崩裂,血浸透了繃帶。他的視線開始模糊,失血過多。
二十圈。二十五圈。
右手已經完全不能動了,像一截真正的枯木掛在肩膀上。
二十八圈。二十九圈。
最後一圈。
“咔噠。”
門開了。
外面是灰霧,是熟悉的、令人窒息的迷霧世界。但至少,他們出來了。
兩人跌跌撞撞沖出通道,摔在峽谷邊緣的碎石地上。回頭看,觀測塔高聳在霧中,塔頂的裂縫已經閉合,但整座塔在發光——不穩定的、暗紅色的光。
倒計時:00:03:17。
他們拼命向前跑,遠離觀測塔。跑不動了就爬,爬不動了就滾。
00:00:59。
林默最後看了一眼觀測塔。他想起了很多人——辦公室的同事,刀爺,那對兄妹,凱洛斯,顧老,蝰蛇……
他們都是這個瘋狂世界的碎片。
而現在,輪到他和蘇雨了。
00:00:00。
沒有爆炸聲。
沒有火光。
只有一道無聲的、暗紅色的能量波,以觀測塔爲中心擴散開來。所過之處,灰霧被蒸發,岩石被分解,畸變體化爲塵埃。
能量波追上了他們。
林默把蘇雨撲倒在地,用身體護住她。
然後,黑暗降臨。
不是昏迷的黑暗,是純粹的、虛無的黑暗。
他感覺自己像一片羽毛,在真空中漂浮。沒有身體,沒有痛覺,沒有恐懼。
只有意識,殘存的意識。
他看到了一些畫面——不是回憶,而是……可能性?
畫面一:他平安回到父母身邊,但右手還是樹皮,父母驚恐地報警,他被抓進實驗室,成爲研究對象。
畫面二:他和蘇雨組建了一個求生者小隊,在廢墟中建立起小小的庇護所,但某天夜晚,隊友爲了碎片背叛了他,他被推入畸變體巢穴。
畫面三:他找到了治愈異化的方法,恢復了正常人的身體,但發現自己已經無法適應“正常”——他習慣了殺戮,習慣了算計,習慣了在夜裏握刀而眠。最後,他主動回到了迷霧中。
畫面四:他死了。就現在,在這片虛無裏。
然後,他聽到了聲音。
不是人聲,不是機械音。
是……哭聲?
一個女孩的哭聲,很遙遠,很微弱。
“爺爺……你在哪……”
是顧老的孫女?還是蝰蛇的女兒?或者是……他自己的,從未存在過的孩子的哭聲?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不想死。
至少,現在不想。
黑暗中出現一點光。很微弱,像風中殘燭。
林默的意識向那點光遊去。越靠近,光越亮。
然後,他感覺到了身體——沉重的、疼痛的、破敗的身體。
他睜開了眼睛。
頭頂是灰霧。身下是碎石。蘇雨趴在他身邊,昏迷不醒,但還有呼吸。
他們沒死。
爲什麼?
林默艱難地坐起來,看向觀測塔的方向。
塔還在。但變了。
整座塔被一層暗紅色的晶體包裹,像巨大的琥珀。塔頂的那顆塔之心,已經徹底黯淡,變成了一塊黑色的、毫無生氣的石頭。
終焉之鑰的湮滅,沒有炸毀塔,而是……封印了它。
凱洛斯最後留了一手。他不是要毀滅,是要封存。封存這座塔,封存通道,封存升維者的入口。
所以,他們活下來了。
代價是……
林默看向自己的右手。
從手掌到肩膀,已經完全變成了暗褐色的樹皮。紋理蔓延到了鎖骨,再往下,就是心髒。
木質化進度:89%。
再使用一次能力,他就會徹底變成一棵樹,或者別的什麼植物性畸變體。
但至少,他還活着。
蘇雨醒了過來。她咳嗽着坐起,看到林默,又看看觀測塔,最後看向自己。
“我們……沒死?”
“沒死。”林默說。
沉默。
然後,蘇雨突然哭了。不是啜泣,是放聲大哭,像要把所有的恐懼、絕望、委屈都哭出來。
林默沒有安慰她。他只是坐着,看着霧,看着那座被封印的塔。
他想起了顧老最後的話:“我去見我孫女。在另一個世界。”
真的有另一個世界嗎?
如果有,他希望那裏沒有迷霧,沒有畸變體,沒有背叛。
但這個世界還有。
而且,他們還要繼續活下去。
“走吧。”林默站起來,伸出還能動的左手,“霧又要濃了。”
蘇雨擦幹眼淚,握住他的手。
兩人互相攙扶着,走向灰霧深處。
身後,被封印的觀測塔靜靜矗立,像一座墓碑。
紀念所有死在這裏的人。
也紀念,所有還活着,但已經不再完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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