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國公府的後花園裏有一池殘荷。
秋深了,荷葉大多枯黃蜷曲,耷拉在水面上,像一只只疲憊的手。只有零星幾枝還勉強撐着綠意,在蕭瑟的風裏瑟瑟發抖。池邊有座水榭,四面透風,夏日是納涼的好去處,這個時節卻少有人來。
蘇挽晴獨自坐在水榭裏,手中攥着那枚玉佩。
從攬月樓回來已經一個時辰了,她沒回聽雪軒,也沒去正房請安,只讓春杏去回了話,說自己身子不適,想一個人靜靜。春杏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默默退下了。
此刻,她坐在這裏,看着一池枯荷,腦中反復回響着蕭執的話:
“碧桐莊井壁暗格,有沈氏遺物。”
沈氏遺物。
母親——不,是沈夫人——留下的東西。
她該去看看嗎?去碧桐莊,打開那個暗格,看看裏面藏着什麼?
可如果去了,如果看到了,如果證實了那些猜測……她該如何面對林氏?如何面對父親?如何面對這十五年來的一切?
玉佩在掌心硌得生疼。她鬆開手,低頭看着那枚溫潤的白玉。祥雲紋精致流暢,“清”字刻得端正,每一筆都透着用心。這是沈夫人父親送給女兒的禮物,本該屬於沈夫人的親生女兒。
而那個女兒,不是她。
至少,不完全是。
風吹過水面,枯荷相碰,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有人在低聲絮語。蘇挽晴忽然想起很小的時候,有一次她發燒,林氏徹夜守在她床邊,握着她的手,一遍遍說:“晴兒不怕,娘在這兒。”
那時她真的以爲,這個溫柔的女人就是她的親生母親。
可現在……
“姑娘怎麼坐在這兒?當心着涼。”
林氏的聲音忽然從身後傳來。
蘇挽晴渾身一僵,迅速將玉佩藏進袖中,轉過身。林氏正從水榭外的石子小徑走來,身後跟着兩個丫鬟,手裏捧着披風。
“母親。”她起身行禮。
“快披上。”林氏從丫鬟手中接過披風,親自爲她披上,動作溫柔,眼神關切,“身子不舒服還在這兒吹風,萬一加重了怎麼好?”
披風是藕荷色的軟緞,裏襯絮了薄棉,披在身上頓時暖和了許多。可蘇挽晴卻覺得,這暖意透不進心裏。
“只是有些悶,出來透透氣。”她垂下眼。
林氏在她身邊坐下,示意丫鬟退到水榭外。等只剩她們兩人時,她才輕聲問:“晴兒,你最近……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蘇挽晴的心跳快了一拍。她抬起頭,對上林氏的眼睛。那雙眼睛依舊溫柔,依舊慈愛,可今天,她卻在裏面看到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沒有。”她聽見自己說,“只是及笄之後,總覺得……不一樣了。”
林氏鬆了口氣,握住她的手:“傻孩子,長大了自然和從前不同。但無論你怎麼變,都是娘的女兒。”
這話說得真心實意,蘇挽晴能感覺到她掌心的溫度,能看見她眼中真切的疼愛。可越是如此,她心裏越是難受。
如果這疼愛是真的,那沈夫人的死呢?如果這疼愛是假的,那這十五年的朝夕相處呢?
“母親,”她忽然問,“碧桐莊……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林氏的手明顯一顫。雖然很快恢復如常,但那一顫,蘇挽晴感覺到了。
“怎麼突然問起這個?”林氏的笑容有些勉強,“那莊子荒廢多年了,沒什麼好說的。”
“只是好奇。”蘇挽晴盯着她的眼睛,“聽說……沈夫人生前在那裏住過?”
林氏的臉色白了白。她鬆開蘇挽晴的手,轉頭看向池中的枯荷,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
“是,沈姐姐……生前是在那兒養病。那莊子清淨,適合靜養。”
“沈夫人……是個什麼樣的人?”
林氏沒有立即回答。她望着水面,眼神飄忽,像是陷入了某種遙遠的回憶。風拂過她的鬢發,幾縷銀絲在陽光下格外刺眼——蘇挽晴第一次發現,母親竟然有白發了。
“她……”林氏的聲音很輕,輕得像嘆息,“是個很好的人。溫柔,善良,才情也好。你父親……很敬重她。”
敬重,不是愛。
蘇挽晴聽出了其中的區別。
“那她是怎麼……”她頓了頓,“怎麼沒的?”
林氏的手緊緊攥住了衣襟。她的呼吸有些急促,但很快又平復下來,轉回頭,臉上重新掛上得體的笑容:
“時疫。那年秋天莊子鬧時疫,沈姐姐身子弱,沒熬過去。”她握住蘇挽晴的手,力道有些重,“所以啊,晴兒,你一定要保重身子。這世上最要緊的,就是健康平安。”
她說得懇切,眼中甚至泛起了淚光。
可蘇挽晴卻覺得,那淚光背後,藏着太多說不出口的東西。
“母親,”她輕聲問,“如果……如果沈夫人有女兒,那個孩子現在會在哪兒?”
林氏如遭雷擊。
她猛地鬆開手,站起身,往後退了一步,臉色慘白如紙。她的嘴唇顫抖着,想說什麼,卻發不出聲音。那雙總是溫柔的眼睛裏,此刻滿是驚恐。
“你……你聽誰胡說的?”她的聲音尖銳得刺耳,“沈姐姐沒有孩子!她……她的孩子……生下來就沒了!”
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喊出來的,在空曠的水榭裏回蕩,驚飛了池邊棲息的水鳥。
蘇挽晴坐在原地,一動不動。她看着林氏失態的樣子,看着她眼中無法掩飾的恐慌,心裏最後一絲僥幸,徹底滅了。
原來是真的。
那些流言,那些猜測,蕭執的暗示,都是真的。
沈夫人有女兒。
而那個女兒,不是她。
“母親。”她聽見自己平靜的聲音,平靜得可怕,“您怎麼了?”
林氏像是被這一聲驚醒。她猛地捂住嘴,深吸幾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再開口時,聲音雖然還有些抖,但已經恢復了往日的溫柔:
“沒……沒什麼。只是提起舊事,心裏難過。”她走到蘇挽晴身邊,重新坐下,握住她的手,“晴兒,那些陳年舊事都過去了。你現在是鎮國公府的嫡女,是娘的女兒,這就夠了。其他的,不要多想,也不要多問。”
她握得很緊,緊到蘇挽晴的手有些疼。
“答應娘,好嗎?”林氏看着她,眼中滿是哀求。
蘇挽晴看着那雙眼睛,看着裏面深不見底的恐懼和祈求,忽然覺得無比疲憊。
她點了點頭。
“好。”
林氏像是鬆了一口氣,整個人都軟了下來。她拍了拍蘇挽晴的手,站起身:
“外頭涼,回屋去吧。娘讓廚房給你燉了燕窩,一會兒送過去。”
她轉身離開,腳步有些踉蹌,背影在秋日的陽光下顯得格外單薄。
蘇挽晴獨自坐在水榭裏,很久沒有動。
風越來越大,吹得枯荷東倒西歪,發出譁啦啦的聲響。池水泛起漣漪,一圈圈蕩開,攪碎了水中的倒影。
她從袖中取出那枚玉佩,緊緊攥在掌心。
玉石冰涼,卻仿佛有火焰在燃燒,灼燒着她的皮膚,也灼燒着她的心。
---
城南,周老先生家中。
沈硯清在書房裏待了一下午。周老先生不僅給她講了當年母親試行的田制改革,還翻出了許多舊日文書——有戶部的檔案抄本,有各地田畝清丈的記錄,甚至還有幾封母親當年寫給他的信。
信是沈月華的字跡,娟秀清雅,內容多是請教田制農事,偶爾也提幾句莊子的近況。其中一封信裏寫道:
“近日讀《齊民要術》,見‘凡耕之本,在於趨時’之語,深以爲然。莊中新稻長勢甚好,若此法可行,或可呈報朝廷,於北地推廣。只是妾身女子,恐人微言輕,還需先生助力。”
另一封信的末尾,則有一句看似隨意的附言:
“京城近來多雨,望先生保重。妾身一切安好,勿念。”
落款日期是永和十五年九月廿五。
離她“病故”,只剩二十天。
沈硯清放下信紙,看向窗外。天色漸暗,暮色四合,書房裏已經有些看不清了。周老先生點起油燈,昏黃的光照亮滿桌的文書。
“你母親……是有大志向的人。”老先生嘆道,“可惜生不逢時。”
“不是生不逢時。”沈硯清輕聲說,“是被人所害。”
周老先生的手一抖,燈焰搖晃了幾下。他看向沈硯清,眼中滿是驚疑:
“姑娘這話……是什麼意思?”
沈硯清沒有回答。她站起身,朝周老先生深深一躬:
“今日叨擾先生已久,晚輩該告辭了。這些文書,可否容晚輩抄錄一份?”
“拿去吧。”老先生擺擺手,“放在我這兒,也就是落灰。你母親的心血,該有人繼承。”
沈硯清小心地將文書整理好,用布包了,抱在懷裏。走到門口時,她停下腳步,回頭問:
“先生可知,當年我母親在京城,可還有別的故交?能……信任的那種?”
周老先生沉吟片刻:“倒是有幾位。一位是已故太常寺少卿的夫人,姓陳,與你母親是閨中密友。還有一位是翰林院的秦編修,當年曾爲你母親的詩集作序。不過這麼多年過去,不知他們是否還……”
他頓了頓,忽然想起什麼:“對了,還有楚王府。”
沈硯清的心一跳:“楚王府?”
“楚王妃當年與你母親有過一面之緣,對你母親的才情很是欣賞。”周老先生回憶道,“你母親病故後,楚王妃還派人來問過幾次。只是後來……也就不了了之了。”
楚王妃。
蕭執的母親。
沈硯清想起那日在官道上,蕭執策馬與她同行的情景;想起他送蘇挽晴玉環的舉動;想起他托掌櫃轉交的紙條。
原來,不是無緣無故。
“多謝先生。”她再次行禮,轉身離開。
走出周家時,天已經完全黑了。街上行人稀少,只有幾家鋪子還亮着燈。她抱着文書,快步走在夜色裏,腦中飛速運轉。
楚王妃知道母親的事。
蕭執也在查。
那麼……能不能借他們的力?
可王府門第太高,她一個平民女子,如何接近?就算接近了,又如何取信於人?
正想着,忽然聽見身後有腳步聲。
很輕,但很穩,一直跟着她。
沈硯清的心一緊。她沒有回頭,也沒有加快腳步,只是自然地拐進一條更僻靜的小巷。身後的腳步聲也跟了進來。
巷子很深,沒有燈火,只有月光勉強照亮前路。她走到巷子中段,忽然轉身:
“誰?”
黑暗中,一個人影緩緩走出來。
月光落在那人臉上,映出一張俊朗的面容——是蕭執。
“沈姑娘。”他停下腳步,站在離她三丈遠的地方,“這麼晚了,一個人不安全。”
沈硯清沒有放鬆警惕。她抱着文書的手緊了緊,聲音平靜:
“世子也是一個人。”
蕭執笑了笑,從懷中取出一物,在月光下晃了晃——是她托掌櫃轉交的那張紙條。
“姑娘的字,寫得不錯。”他說,“只是下次傳信,最好換個方式。悅來客棧的掌櫃,已經被國公府的人盯上了。”
沈硯清的心沉了沉:“他怎麼樣了?”
“暫時沒事。”蕭執收起紙條,“我的人已經把他安置到安全的地方了。只是姑娘你——國公府的人正在滿城找你,你不能再住城南了。”
“那我能住哪兒?”
蕭執看着她,月光下,那雙墨色的眼睛平靜無波,像是在審視,又像是在評估。良久,他才緩緩道:
“我有個地方,可以讓你暫住。但前提是,你得告訴我——你到底想做什麼?”
風穿過巷子,吹動兩人的衣袂。遠處傳來打更聲,二更天了。
沈硯清沉默了很久。她看着蕭執,看着那雙深邃的眼睛,忽然問:
“世子幫我,是因爲楚王妃與我母親的舊誼嗎?”
蕭執一怔,隨即笑了:“你查得很快。”
“我只是想知道,世子是敵是友。”
“是敵是友,要看姑娘的選擇。”蕭執走近幾步,聲音壓低,“如果姑娘只想認回身份,拿回嫁妝,我可以幫你。但如果姑娘還想做別的——比如,查清沈夫人的死因,或許完成她未竟之事——那這條路,可就難走了。”
沈硯清迎上他的目光,沒有絲毫閃躲:
“如果我都要呢?”
蕭執眼中閃過一絲光芒,像是欣賞,又像是興奮。
“那就要看姑娘的本事了。”他說,“我可以給你提供庇護,可以幫你查一些你查不到的事。但最終能走到哪一步,取決於你自己。”
巷子裏陷入短暫的沉默。
月光如水,灑在青石板上,照亮兩人之間的三尺距離。
沈硯清抱着文書的手,慢慢鬆開了一些。
“好。”她說,“我跟你走。”
蕭執點點頭,轉身帶路。走了幾步,他忽然回頭,問:
“你不怕我騙你?”
沈硯清跟在他身後,聲音在夜色裏清晰而平靜:
“如果世子想害我,不必等到今天。”
蕭執笑了,笑聲在寂靜的巷子裏格外清晰。
“有意思。”他說,“沈姑娘,你比你母親……更敢賭。”
兩人一前一後,消失在巷子深處。
夜色如墨,將一切吞沒。
只有月光冷冷照着空蕩的巷子,照着青石板上的腳印,一深一淺,漸漸遠去。
像是兩條本不該相交的線,終於在這一刻,交匯在了一起。
而命運的齒輪,也隨之加速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