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市,悅來客棧的二樓客房。
沈硯清坐在窗邊,看着樓下熙攘的街市。離開碧桐莊已有三日,她一路疾行,今日晌午才剛進城。客棧還是原來那間,掌櫃的見她回來,眼神裏多了幾分探究,但什麼也沒問。
桌上攤着母親留下的信和玉佩,還有從井壁取回的賬冊抄本。她一樣樣整理好,用油布重新包緊,貼身收藏。做完這些,她起身走到銅鏡前。
鏡中的女子風塵仆仆,靛青布裙已經洗得發白,袖口磨出了毛邊。頭發簡單挽着,用那支木簪固定,臉上不施脂粉,膚色是連日奔波後的疲憊。
她就這樣看着鏡中的自己,看了很久。
然後她打開包袱,取出另一套衣裳——還是靛青色,但布料稍好一些,是臨行前孫伯塞給她的,說是他女兒當年的衣服。她換上,對鏡重新綰了發,依舊用木簪。
不是不會打扮,是不想。
至少在見到那個人之前,不想。
窗外傳來更鼓聲,申時了。她該出門了。
今日是平陽侯府賞花宴的第二日,據說各府女眷還會小聚。從掌櫃的那裏打聽到,鎮國公府的馬車辰時就出了門,這會兒應該還在侯府。
她要去侯府門口等。
不是要闖進去,只是想遠遠看一眼。
看看那個女孩,看看那個替她活了十五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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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陽侯府後花園的曲水流觴宴,比昨日的賞花宴更私密些。
受邀的只有幾位與侯府交好的夫人小姐,在花園的溪流邊設了席,水流緩緩,載着酒盞順流而下,停在誰面前,誰便作詩一首,或飲一杯。
蘇挽晴坐在林氏身邊,心思卻不在此。昨夜她輾轉反側,腦中反復回響着假山後那兩個丫鬟的話,還有蕭執那句“說不出口的話”。
今早起來,她眼下有了淡淡的青黑,用脂粉細細遮蓋了,卻遮不住眼神裏的疲憊。
“挽晴,到你了。”平陽侯夫人笑着提醒。
蘇挽晴回過神,發現一只酒盞正停在她面前的溪流拐彎處。她端起酒盞,起身,略一思索,吟道: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
詩是好詩,借陶淵明的《飲酒》其七,應景又顯才情。席間響起幾聲贊嘆。可她自己知道,這詩吟得心不在焉。
“忘憂物……”坐在對面的陳婉如掩口輕笑,“挽晴妹妹有什麼憂需要忘的?說出來,姐妹們替你分擔。”
話裏帶刺。
蘇挽晴抬眼看向陳婉如,對方眼中閃過一絲她讀不懂的情緒——像是嫉妒,又像是……憐憫?
“婉如姐姐說笑了。”她淡淡回應,飲下杯中酒,重新坐下。
酒是桂花釀,甜中帶澀。咽下去,舌尖泛起苦味。
宴至中途,林氏被平陽侯夫人請去前廳說話。蘇挽晴借口更衣,離了席。她沒有去淨房,而是獨自走到昨日那處假山後。
假山依舊,石縫裏生着青苔。她站在那裏,手指撫過冰涼的石頭,仿佛還能聽見昨日那兩個丫鬟的低語。
“蘇小姐豈不是……”
後面是什麼?
豈不是什麼?假千金?冒牌貨?
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中多了幾分決斷。
不能再這樣猜下去了。她要主動去查,去問,去找出真相。
轉身準備離開時,她看見假山另一側的小徑上,蕭執正站在那裏,看着她。
他今日換了身墨藍色常服,腰間束着玉帶,手裏把玩着一枚玉佩。陽光透過樹葉縫隙落在他身上,斑駁陸離。
“世子。”蘇挽晴行禮。
“蘇姑娘似乎很喜歡這裏。”蕭執走近幾步,“昨日在此,今日又在此。”
“這裏清靜。”蘇挽晴頓了頓,忽然問,“世子昨日說,有些事知道得太清楚未必是好事。那若我一定要知道呢?”
蕭執看着她,目光深邃:“你確定?”
“確定。”
“即使知道之後,可能失去現在擁有的一切?”
蘇挽晴的手微微握緊,但聲音很穩:“如果這一切本就是建立在謊言之上的,那我寧願不要。”
蕭執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容裏帶着幾分欣賞,也帶着幾分無奈。
“好。”他說,“那我告訴你一件事——碧桐莊,有人回去了。”
蘇挽晴的心跳漏了一拍:“誰?”
“一個女子。穿靛青布裙,獨自一人,在莊子裏住了好幾天。”蕭執慢慢說,“她見了當年的老佃戶,問了當年的事,還從井裏取出了些東西。”
每說一句,蘇挽晴的臉色就白一分。
“她……是誰?”
“你說呢?”蕭執反問,“拿着沈夫人的信物,追問十五年前的舊事,住在碧桐莊——你覺得,她會是誰?”
答案呼之欲出。
蘇挽晴扶着假山石,指尖冰涼。她想起那枚玉環,想起玉環上的“月”字,想起母親倉惶的眼神,父親緊繃的脊背。
原來如此。
原來那個流言,是真的。
“她……現在在哪兒?”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進城了。”蕭執說,“今日剛到。如果我沒猜錯,她應該會來這兒。”
“來這兒?爲什麼?”
“因爲今日,鎮國公府的馬車在這兒。”蕭執看着她的眼睛,“她想看看你。看看那個,替她活了十五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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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陽侯府側門外的小巷,沈硯清站在拐角處的陰影裏。
從這裏能看到侯府的後門,偶爾有丫鬟仆婦進出。她等了約莫半個時辰,終於聽見門內傳來說話聲和腳步聲。
門開了。
先出來的是幾個丫鬟,接着是幾位夫人,然後是幾個年輕小姐。她一眼就看見了那個月白色的身影。
蘇挽晴。
她走在林氏身邊,微微低着頭,側臉在午後陽光下顯得格外柔和。月白色雲錦襦裙,淺碧色半臂,發間的白玉步搖隨着腳步輕輕晃動。即使隔着一段距離,也能看出那身衣裳料子極好,做工精細。
那是她從未穿過,也從未想過的華美。
沈硯清靜靜地看着,看着那個女孩被丫鬟扶上馬車,看着林氏也上了車,看着馬車緩緩駛出小巷,消失在街角。
自始至終,蘇挽晴沒有朝這邊看過一眼。
或許看了,但沒看見——她站在陰影裏,本就很難被發現。
馬車走遠了,巷子裏重歸寂靜。沈硯清從陰影裏走出來,站在剛才馬車停過的地方。青石板地上還有車轍印,空氣中殘留着淡淡的脂粉香和熏香味。
那是另一個世界的氣味。
她站在那裏,很久沒有動。直到天色漸暗,巷子深處傳來更夫的打更聲,她才轉身離開。
走回客棧的路上,她路過一家綢緞莊。櫥窗裏掛着一匹月白色的雲錦,在暮色裏泛着柔光。她停下腳步,看着那匹布。
很貴吧?
母親當年的嫁妝裏,應該也有這樣的料子。如果她沒有“病故”,如果她沒有流落在外,或許她也會穿着這樣的衣裳,戴着那樣的步搖,坐在馬車裏,去赴一場賞花宴。
可那又如何?
那真的是她想要的生活嗎?
沈硯清收回目光,繼續往前走。步子很穩,一步,一步,踩在青石板上,發出清晰的聲響。
她想要的,從來不是錦衣玉食,不是深宅富貴。
她想要的,是真相,是公道,是母親沒能走完的路。
回到客棧時,天已經完全黑了。掌櫃的正在櫃台後算賬,見她進來,抬頭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掌櫃的有事?”沈硯清問。
“姑娘……”掌櫃的搓了搓手,“今日午後,有兩個人來打聽你。問有沒有一個穿靛青衣裳、北地口音的年輕姑娘住店。”
沈硯清的心一緊:“什麼人?”
“說是國公府的下人,奉主子的命找人。”掌櫃的壓低聲音,“我沒說姑娘住這兒,只說不記得。但他們應該還會再來查。姑娘……你是不是惹了什麼麻煩?”
國公府。
林氏已經知道她進城了?動作這麼快?
“多謝掌櫃。”沈硯清從懷裏掏出幾個銅板放在櫃台上,“若是再有人來問,您就說我已經退房走了。”
“那姑娘你……”
“我今晚就走。”沈硯清說,“房錢我多付一日,您幫我留着房間,若有人來查,就說我還沒退房。”
掌櫃的愣了愣,隨即明白過來,收起銅板,點了點頭。
沈硯清回到房間,迅速收拾好東西。包袱很簡單,幾件衣服,幾本書,還有那個裝着證據的油布包。她吹滅燈,坐在黑暗裏,等。
等夜深,等客棧安靜下來。
窗外傳來打更聲,三更了。
她起身,背上包袱,輕輕拉開門。走廊裏空無一人,只有牆角的油燈發出微弱的光。她躡足下樓,從後門離開客棧。
夜裏的京城很靜,街道上空蕩蕩的,只有巡邏的兵丁偶爾走過。她避開主街,專走小巷,七拐八繞,來到城南一處偏僻的民宅區。
這裏是她進城前就打聽好的地方——老嬤嬤一個遠房親戚的住處,雖然簡陋,但安全。
她敲了敲門,三輕一重。
門開了條縫,一個中年婦人探出頭來,看見她,鬆了口氣:“快進來。”
沈硯清閃身進門。院子很小,只有三間房,但收拾得幹淨。婦人領她進了一間廂房,點上燈。
“嬤嬤都跟我說了。”婦人遞過一碗熱水,“姑娘安心住下,這裏偏僻,不會有人找來。”
“多謝。”沈硯清接過碗,在炕沿坐下。
婦人看了看她,欲言又止,最終還是什麼都沒問,退了出去。
屋裏只剩下沈硯清一人。她放下包袱,從懷裏取出玉佩,握在掌心。玉佩溫潤,貼着她的皮膚,仿佛帶着母親的溫度。
今日她見到了蘇挽晴。
那個女孩,看起來溫婉嫺靜,眼神清澈,不像是個有心機的。
可那又如何?
她是林氏的女兒,是占了別人身份十五年的人。就算她不知情,就算她無辜,這個事實也不會改變。
沈硯清握緊玉佩,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
她該恨那個女孩嗎?
該怪她搶了自己的人生嗎?
可母親在信裏說:“林氏害我,是爲其女謀前程,我雖恨,卻也理解一個母親的心。”
理解。
但不原諒。
沈硯清吹滅燈,在黑暗中躺下。土炕很硬,被褥很薄,但她已經習慣了。
窗外月光如水,透過窗紙照進來,在地上投下一片清冷的光斑。
遠處隱約傳來梆子聲,四更天了。
新的一天即將開始。
而她與蘇挽晴,這兩個本該是姐妹,卻成了真假千金的女子,命運的齒輪已經開始轉動。
接下來,就看誰能在這場博弈中,找到屬於自己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