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任務換了地方,要去隊裏後面的林子裏搬柴。
那片小林子不大,是生產隊砍柴、打草的地方,樹多、坡多,路不好走。男人們負責砍和扛,女人則把散落的樹枝、細柴一捆捆扎好,搬到路邊堆放。
冬天的陽光斜斜照在樹幹上,蜷成一條細細的光線,從樹枝縫隙間漏下來,在地上碎成細小的亮點。
“今天再搬一趟,明天就省事了。”有人說,“灶房燒火有着落。”
“可不嘛,這麼多柴,搬死人。”
一群人笑笑鬧鬧往林子裏走。
許笙走在最後,手裏拎着繩子,準備扎柴。
她抬頭仰了一眼——冬天的天還是灰蒙蒙的,樹枝光禿禿的,只剩幾片幹葉子掛着,在風裏瑟瑟發抖。
耳邊,是大夥兒的說笑聲,還有偶爾幾聲被樹枝刮到的“哎呦”。
原書裏,今天這一段,她鬧過一場。
林子裏地不平,她搬柴嫌累,跟人吵了一架,順帶被江湛當場訓,讓大家記住“她愛偷懶又愛嚷嚷”。
現在?
她當然不會重走老路。
“你去那邊把柴捆好。”記工員把人分了下,“一捆別太少,浪費繩子。”
“好嘞。”
許笙被安排在靠裏一點的地方。
那兒地勢有點高,往下看能看到大夥兒來來回回搬柴的身影,也能看到——江湛。
他站在半坡,用繩子把一堆堆粗大的木頭捆緊,再扛到路邊。肩膀上一捆、手裏一捆,動作幹淨利落,幾乎看不出這是個“被下放的城裏人”,反倒像從小幹農活的壯勞力。
火光曾經照亮過的那張臉,此時被陽光割成明暗兩半。
許笙拿起腳邊的細柴,一把一把撿起來堆在一起。
“你一個人行不行啊?”旁邊大嫂看她,“要不我過來幫你扎。”
“我行。”許笙笑,手指輕巧地把繩子繞過柴堆,“我會扎。”
其實原主確實會——這幾年幹活,手上功夫沒少練。
很快,第一捆就被她扎得整整齊齊,像某種奇怪的藝術品:不大,卻夠緊,拎起來也穩。
她拎起來試了試重量——對她來說有點吃力,但還在“可以搬動”的範圍之內。
“這捆挺好。”大嫂誇了一句,“看不出你這丫頭手還挺巧。”
“必須的。”許笙沖她眨眨眼,“我靠手吃飯呀。”
她這句話,說得輕飄飄,旁人聽着只當是玩笑。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靠的是眼睛、腦子和這點“狐狸本事”。
她把第一捆柴放到一邊,又開始扎第二捆。
直到扎好第三捆的時候,她慢慢站起來,活動了一下有點酸的腰。
林子裏風更大,吹得枝條“沙沙”響。
她目光往坡下一掃——江湛正好扛着一捆粗柴往上走。
肩上那捆比她整個人還粗,繩子勒在他肩膀上,往棉襖裏壓出一條硬邦邦的線。
他腳下踩得很穩,走到半坡時,回頭看了一眼大家的情況。
視線從一堆堆柴上掠過去,在她這裏停了一秒。
——停得,稍微長了一點。
許笙笑了笑,低頭,從腳邊拖出一捆她刻意扎得“略微超重”的柴。
這一捆,比前幾捆明顯粗了一圈。
以她的力氣,也不是搬不動,只是——
有點費勁。
她把繩子重新綁緊,深吸一口氣,一把拎起來。
“嘶——”
她誇張地吸了口涼氣,身體往前一傾,腳下踩到一塊鬆動的石頭,險些滑了一下。
“哎喲!”旁邊大嫂嚇了一跳,“小心點,摔着可不得了!”
許笙穩住身子,把那捆柴又放回地上,拍了拍胸口,眼睛裏果然溢出一點真正的虛脫——
這捆,她是故意扎重了的。
她抬頭,往半坡上的江湛看去。
他還站在那裏。
那一瞬間,她在心裏默數——
三、二、一——
“隊長——”
她叫他。
聲音不大,卻在林子裏繞了一圈,順着風,飄到不遠處。
江湛低頭。
陽光從他身後往前壓,逆光,照得他眉眼隱在陰影裏,只剩下輪廓線條冷硬清晰。
“幹什麼?”他問。
許笙低頭,看向腳邊那捆柴,咬住下唇,露出一點爲難的表情,聲音軟軟的:
“我搬不動。”
她說這三個字的時候,尾音輕輕一拐,像是被風卷了一下,變得有點發顫——
“隊長……幫幫我?”
這句“幫幫我”,比前面都要輕。
帶着一點刻意壓下來的羞怯,又帶着一點不得不求人的委屈。
周圍幾個人立刻安靜下來。
有個男社員忍不住偷笑:“喲,許笙也有搬不動的時候?”
旁邊有人壓低聲:“她能喊得出‘幫幫我’,也算變了。”
“你上,就不怕被江隊長罵。”
“我可不敢。”
幾句竊竊私語,被風削成了碎音。
江湛沒說話。
他把肩上的那捆粗柴往旁邊一放,腳下一轉,沿着坡往上走了幾步,停在她面前。
他看了一眼那捆柴,又看了看她。
“這捆是你扎的?”
“嗯。”許笙點頭,小心翼翼,“我想着多扎點,一次搬完,誰知道……有點重。”
她把“有點重”說得輕描淡寫,手卻扶着腰,連呼吸都有一點不穩,倒真像是被這捆柴壓得夠嗆。
“以後別逞強。”江湛皺眉,“該多扎幾捆就多扎幾捆。”
“那樣就得多跑幾趟嘛。”許笙小聲嘀咕,“多累。”
“累也比摔着強。”他語氣不自覺嚴厲起來,“你要是滑下去,出了事誰負責?”
“你。”許笙脫口而出。
江湛:“……”
他被噎了一下。
許笙立刻意識到自己說的是什麼,忙抿了抿唇,眼睛滴溜溜一轉,補救似的笑:
“你是隊長嘛。”
“大家有事不都是找你負責?”
這話聽起來好像有理有據,可那句“你”的重音壓得很實——仿佛她所有的安全感,都理所當然地捆在他身上。
江湛喉結上下動了動,沒再多說什麼。
他彎腰,伸手抓起那捆柴。
這一捆對許笙來說費勁,對他而言,只是稍微用點力的問題。
他輕輕一提,柴就被拎離地面。
許笙趕緊往旁邊退了一步,退得有點急,腳後跟踩到另一塊小石頭,“哎呀”一聲,身體往後仰。
“當心。”
江湛空着的那只手一伸,幾乎是下意識扶住了她後背。
棉襖隔着棉襖,仍舊能感覺到握上去的一片柔軟。
許笙肩膀被他扶了一下,穩穩站住。
這一刻,他們離得很近。
近到——
她抬眼,就能看見他下頜上亮起的一小截胡渣陰影;
他低頭,就能看見她睫毛上沾着一點細小的汗氣。
“你走路能不能看着點?”江湛皺眉,“總是這樣。”
“我也不想總這樣呀。”許笙小聲說,“誰叫我腿短呢。”
她這理由,荒唐得可以,卻偏偏說得一本正經。
她偏頭看他,眼裏帶着點委屈:“隊長,你別凶我嘛。”
“我已經很努力了。”
“沒有摔下去。”
她最後一句補得極輕,卻帶着一點得意——是那種“我差點摔,但是被你扶住了”的得意。
聽得江湛心裏一頓。
他收回手,改用兩個手臂抱住那捆柴,沉聲道:“站穩了再走。”
“嗯。”許笙點頭。
她瞅準時機,往前邁了一步,跟他並排往下走。
林子裏路本就不寬,兩個人挨着肩膀走,很容易擦到。
她故意往旁邊靠一點,又很快縮回來,假裝是爲了給他讓路。
柴在他懷裏,她在他這側,偶爾會有一兩根細枝條從柴堆裏探出來,掃過她棉襖邊緣。
“謝謝你幫我搬。”她低聲道。
“我沒空聽你在那兒磨嘴皮子。”江湛看前方,“快點。”
“那也得說呀。”許笙不依不饒,“不然你吃虧。”
“我?”他挑眉,“我吃什麼虧。”
“你幫我搬柴,”她一本正經,“我要是不說謝謝,你豈不是白幫了?”
她頓了頓,忽然笑了起來,眼尾輕輕一挑:
“隊長,你真好。”
這句“你真好”,說得又真又軟。
不是敷衍,也不是甜言蜜語,那聲音像從心底抬出來的,帶着一點她刻意不收斂的溫度,輕輕落在他耳邊。
江湛耳根微微發燙。
“少說這些有的沒的。”他冷着臉,“以後自己的事自己做。”
“哦。”許笙拉長了尾音,“那這次就算你吃虧咯。”
“……”
“你吃那麼一點虧,我以後補償你好了。”
“怎麼補償?”
江湛問出口的時候,自己都愣了一下——他竟然順着她的話往下接。
許笙眨眨眼,笑得燦爛:“以後我就多聽你的話一點。”
江湛:“……”
他忽然覺得,她嘴裏的“聽話”,可能跟他理解的不太一樣。
他不再接話,抱着柴往前走。
柴搬到路邊,大夥兒一起疊成一大堆,準備明後天用牛車拉回隊裏。
許笙幫忙把零散的小枝條撿起來,扔到上頭。
“這堆可真不少。”大嫂呼口氣,“燒起來怕是能撐個過年。”
“那敢情好。”有人笑,“到時候做年菜火大一點,舍得放油。”
“你家有油放?”旁邊人打趣,“多分點我家去。”
笑鬧聲裏,有人的目光悄悄往剛才那片林子斜坡那邊瞟。
剛才那一出,不少人看見了。
“你剛看見沒?”一個男社員往同伴胳膊上捅了一下,“許笙那丫頭,叫江隊長‘幫幫我’。”
“看見了。”另一個“嘖”了一聲,“還有剛才那一聲‘隊長你真好’——嘖嘖嘖,這嘴。”
“你說,她這是故意的,還是天生就那樣?”
“誰知道呢。不過江隊長還真就過去幫她搬了。”
“你行你上啊?你敢上?”
“我真不敢。”那人立刻慫了,“別說幫她搬柴了,我多看她幾眼都怕被江隊長瞪。”
“我看這倆人……有點不對勁。”
“可別亂說,傳到隊長耳朵裏,你看他搞不搞你。”
“不亂說,不亂說,”那人嘴上答應着,臉上卻閃過一絲意味深長,“可有些事,不用說,眼睛也看得見。”
女社員那邊也不比男的安靜多少。
“許笙這丫頭,真是會撒嬌。”有人感嘆,“以前咋不知道她還有這手段。”
“也是,她以前一張嘴就是懟人。”
“現在這樣挺好的,比以前一天到晚吵吵鬧鬧的強。”
“就是……我總覺得,她和江隊長之間,有點……說不上來的東西。”
“哎呀,你少胡思亂想。”有人趕緊擺手,“隊長那人,心裏裝的可都是工作。”
“工作也有下工的時候。”
幾個人對視一眼,忍不住笑出聲來。
笑聲被風吹散,卻沒能吹散那股在空氣中慢慢彌漫開的曖昧氣息——
大家都不是傻子。
男人看女人的眼神,和“隊長看社員”的眼神,是不一樣的。
而江湛,看許笙的時候,已經越來越像前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