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如蟬翼的紙片在空中打了個旋,輕輕落在地上。
蕭景桓。
這三個字在昏暗的密室中像一道驚雷,震得沈知微耳中嗡嗡作響。靖王——皇帝的親弟弟,太後的幼子,素以閒散風流著稱的皇室宗親,竟是江南貪墨案、後宮命案真正的幕後黑手。
她彎腰撿起紙片,指尖冰涼。火把的光在牆壁上跳躍,映得那些賬簿的陰影張牙舞爪,仿佛隨時會撲上來。
“妹妹?”林晚舟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你……你看到了什麼?”
沈知微迅速將紙片藏入袖中:“沒什麼。姐姐,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得趕緊出去。”
密室外,打鬥聲已經平息。沈知微抱着賬簿走上石階,林晚舟緊跟在後。走出洞口時,日光刺眼,她眯了眯眼睛。
庭院裏橫七豎八躺着幾具黑衣屍體,侍衛正在清理現場。蕭靖宸站在假山旁,手中長劍還在滴血。見到她們出來,他收起劍:“賬簿可完好?”
“回皇上,完好無損。”沈知微將賬簿呈上。
蕭靖宸接過,目光在她手臂被劃破的衣袖上停留一瞬:“受傷了?”
“只是劃破衣袖,皮肉無礙。”
“嗯。”蕭靖宸翻看賬簿,臉色越來越沉,“趙德全。”
“奴才在。”
“傳朕旨意:蘇州知府、織造局總管,即刻收押,嚴加審訊。明月樓一幹人等,全部羈押,不得有誤。”
“遵旨。”
“還有,”蕭靖宸頓了頓,“傳訊靖王,就說朕在蘇州偶得佳釀,邀他共飲。”
趙德全一愣:“皇上,靖王殿下在京中……”
“他不在。”蕭靖宸淡淡道,“三日前,他已離京南下,說是遊歷江南。此刻……應該快到蘇州了。”
沈知微心頭一緊。皇帝早就知道?那他是否也知道賬簿裏那個名字?
“皇上,”她試探着開口,“這些賬簿……”
“回去再說。”蕭靖宸打斷她,目光掃過庭院,“此地血腥氣重,不宜久留。回織造府。”
回到聽雨軒時,已是黃昏。
沈知微關上門,背靠着門板,才允許自己長長吐出一口氣。秋月迎上來,見她衣袖染血,嚇了一跳:“貴人!您受傷了?”
“不是我的血。”沈知微擺擺手,“更衣。”
換下沾染血跡的衣裳,她坐在窗邊,取出袖中那張紙片。薄紙上“蕭景桓”三字墨跡濃黑,筆鋒凌厲,與賬簿其他記錄的娟秀字跡完全不同,顯然是後來添加的。
是有人想借刀殺人,還是……這就是真相?
“貴人,”秋月端來安神茶,“方才淑妃娘娘派人來問,說皇上今晚設宴,請貴人和淑妃娘娘同往。”
“設宴?在何處?”
“織造府正廳。”
沈知微握緊紙片。這個時候設宴,絕不只是吃飯那麼簡單。
“知道了。準備一下,要莊重些。”
戌時,織造府正廳燈火通明。
宴席不大,只有皇帝、淑妃、沈知微三人。菜肴精致,卻無人動筷。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蕭靖宸端坐上首,慢慢轉動手中酒杯。良久,他開口:“賬簿朕看完了。淑妃,你兄長的事,你可知道?”
淑妃手中的筷子“啪”地掉在桌上。她臉色煞白,跪倒在地:“皇上……臣妾……臣妾不知……”
“不知?”蕭靖宸將一本賬簿扔到她面前,“永昌二年,你兄長從織造局支取三萬兩,購明月樓股份。永昌三年,又支取五萬兩,說是‘打點關節’。淑妃,你告訴朕,這是什麼關節需要五萬兩?”
淑妃渾身發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你兄長在江南的生意,你當真一無所知?”蕭靖宸聲音冰冷,“還是說,你覺得有淑妃娘娘在宮中,他就可以爲所欲爲?”
“臣妾……臣妾真的不知……”淑妃淚如雨下,“兄長他……他從未與臣妾說過這些……”
沈知微坐在一旁,垂眸不語。她想起中秋宮宴時淑妃的提醒,想起這些日子淑妃若有若無的示好。若淑妃真的牽涉其中,那些舉動是真心,還是僞裝?
“皇上,”她終於開口,“臣妾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講。”
“淑妃娘娘若真知情,中秋宮宴時,何必提醒臣妾小心?又何必……屢次示好?”沈知微抬眼,“賬簿記錄的是永昌二年、三年的事。那時淑妃娘娘初入宮闈,位份不高,未必能插手前朝之事。”
蕭靖宸看着她,眼神深邃:“你是說,淑妃可能不知情?”
“臣妾不敢斷言。”沈知微謹慎措辭,“只是覺得……若淑妃娘娘真與明月樓有牽扯,中秋夜那場針對臣妾的陷害,她何必多此一舉提醒?”
淑妃猛地抬頭,感激地看了沈知微一眼。
蕭靖宸沉默片刻,揮揮手:“淑妃,你先退下。”
“臣妾告退。”淑妃踉蹌起身,由宮女扶着離去。
廳內只剩下兩人。
燭火噼啪作響。
“現在可以說了。”蕭靖宸看向沈知微,“在密室,你還發現了什麼?”
沈知微心跳漏了一拍。他知道。他果然知道。
她從袖中取出那張紙片,雙手呈上。
蕭靖宸接過,看着上面的名字,臉上沒什麼表情:“你何時發現的?”
“賬簿封皮被飛刀劃破時。”
“你覺得這是真的,還是有人栽贓?”
沈知微沉默。這個問題太危險了。若說是真的,等於指認靖王;若說是栽贓,那就要找出栽贓之人。無論哪種,都可能萬劫不復。
“臣妾……不敢妄斷。”
“朕讓你說。”
沈知微深吸一口氣:“賬簿封皮完好多年,偏偏今日被劃破,露出這張紙。太巧了。但……紙上的墨跡很新,與賬簿其他記錄不同。若是栽贓,此人必定能接觸到密室,且知道賬簿的存在。”
“繼續。”
“明月樓被封,賬簿被起獲,幕後之人必然坐不住。栽贓靖王,要麼是真凶想轉移視線,要麼……”沈知微頓了頓,“是有人想借皇上之手,除掉靖王。”
蕭靖宸忽然笑了:“沈知微,你比朕想象的還要聰明。”
“皇上謬贊。”
“這不是謬贊。”蕭靖宸起身,走到她面前,“朕問你,若真是靖王,朕該如何?”
沈知微手心冒汗:“此乃國事,臣妾不敢置喙。”
“朕準你置喙。”
她抬眼,對上皇帝深不見底的眼睛。這一刻,她忽然明白——皇帝不是在問她的意見,而是在試探她的立場,她的心性。
“若真是靖王,”她一字一頓,“當依法論處。”
“哪怕他是朕的親弟弟?”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蕭靖宸盯着她看了很久,久到沈知微以爲自己說錯了話。最後,他緩緩點頭:“好,很好。”
他走回座位,重新端起酒杯:“三日後,靖王抵蘇州。屆時,朕會設宴。你……也來。”
“臣妾遵旨。”
“還有一事。”蕭靖宸看着她,“從今日起,你搬去東園沉香閣。那裏更安全。”
沉香閣是織造府最核心的院落,與皇帝居住的明德堂僅一牆之隔。這既是保護,也是監視。
“謝皇上。”
宴席散後,沈知微回到聽雨軒,開始收拾物品。秋月一邊整理一邊小聲問:“貴人,皇上爲何突然讓咱們搬去沉香閣?”
“別多問。”沈知微將幾件重要物品放入箱籠,“記住,到了沉香閣,少說話,多做事。不該看的別看,不該聽的別聽。”
“是。”
夜半時分,沈知微躺在沉香閣的床上,毫無睡意。窗外月光如水,透過窗櫺灑在地上,映出斑駁的光影。
她想起今日密室中的驚險,想起那張寫有“蕭景桓”的紙片,想起皇帝深不可測的眼神。
這局棋越下越大了。從後宮到前朝,從蘇州到京城,從貴妃到靖王。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可她已經沒有退路。
“貴人,”門外傳來極輕的叩門聲,“您睡了嗎?”
是林晚舟的聲音。
沈知微起身開門。林晚舟閃身進來,手中提着藥箱:“我來給妹妹換藥。”
白日裏手臂雖只被劃破皮,但還是包扎了。兩人在燈下坐下,林晚舟一邊換藥一邊低聲道:“妹妹,我查到一件事。”
“什麼事?”
“那個刺客……不是明月樓的人。”林晚舟聲音壓得極低,“我驗過屍,那人手上沒有彈琴撥弦的老繭,卻有長期握刀的繭子。而且……他牙齒發黑,是長期服用某種藥物所致。”
“什麼藥物?”
“五石散。”
沈知微心頭一震。五石散是前朝流行的丹藥,本朝已明令禁止。只有某些達官貴人還私下服用,據說能強身健體,實則傷身損壽。
“還有,”林晚舟繼續道,“我在他衣領內側,發現了這個。”
她遞過一枚極小的玉扣,黃豆大小,雕着精細的雲紋。
沈知微接過細看——這玉扣的雕工,與宮中內務府出品如出一轍。但雲紋的樣式……她好像在哪裏見過。
“姐姐能看出這是哪裏的紋樣嗎?”
“像是……像是靖王府的標記。”林晚舟遲疑道,“我曾隨父親去過靖王府問診,見過類似的紋飾。”
靖王府。
又是靖王。
沈知微握緊玉扣。這到底是栽贓,還是確有其事?若是栽贓,未免太過周密——刺客屍體、五石散、玉扣,每一環都指向靖王。可若是真的,靖王爲何要派人刺殺皇帝?是爲了滅口,還是……另有所圖?
“姐姐,”她看向林晚舟,“此事還有誰知道?”
“只有你我知道。”林晚舟神色凝重,“妹妹,這水太深了。我們……還要繼續查嗎?”
沈知微沒有立刻回答。她走到窗邊,看着窗外月色。園中花木在夜風中搖曳,投下詭譎的陰影。
“姐姐,”她輕聲問,“你姐姐當年……是怎麼死的?”
林晚舟臉色一白。
“對不起,我不該問。”沈知微轉身,“只是覺得,若我們此刻退縮,那些枉死的人,就真的永無昭雪之日了。”
林晚舟沉默良久,才低聲道:“姐姐是投井死的。他們說她是失足,但我知道……她是被人逼死的。因爲她看見了一些不該看見的事。”
“什麼事?”
“她看見……靖王與當時的皇後私會。”
沈知微倒抽一口冷氣。三年前,皇後還在世。靖王與皇後……這若是真的,就是天大的醜聞。
“姐姐不敢說,一直藏在心裏。後來……就出事了。”林晚舟聲音哽咽,“我入宮,就是爲了查清真相。可是越查,越覺得可怕。這些人……這些人的手,伸得太長了。”
沈知微握住她的手:“姐姐,我們一起查。爲你的姐姐,爲劉美人,爲王公公,爲所有枉死的人。”
“可是妹妹,你……”
“我已經卷進來了。”沈知微苦笑,“從我發現那張紙片開始,就沒有退路了。”
兩人相對無言。燭火跳動,在牆上投下相依的影子。
窗外忽然傳來極輕的腳步聲。
沈知微示意林晚舟噤聲,兩人悄悄走到窗邊,透過縫隙看去。
月光下,一個黑影從牆頭翻入,動作敏捷。他穿着夜行衣,蒙着面,直奔沉香閣而來。
沈知微心頭一緊,手按上藏在枕下的匕首。
黑影在窗外停下,似乎在觀察。片刻後,他輕輕叩了叩窗櫺——三長兩短,像是某種暗號。
沈知微與林晚舟對視一眼,都不明所以。
黑影等了等,見無人回應,便從懷中取出一物,塞進門縫。然後迅速翻牆離去,消失在夜色中。
等腳步聲遠去,沈知微才敢開門。門檻上躺着一封信,沒有署名。
她撿起信,關上門。拆開信封,裏面只有一行字:
“明日午時,寒山寺,靜心齋。獨自前來。”
字跡陌生,但紙是上好的宣紙,帶着淡淡的檀香。
寒山寺。蘇州名刹。
這人是誰?爲何約她在那裏見面?是陷阱,還是……轉機?
“妹妹,不能去。”林晚舟急道,“太危險了。”
沈知微看着那行字,沉默許久。
“不,”她最終道,“我要去。”
“爲什麼?”
“因爲這是唯一的線索。”沈知微將信紙湊近燭火,“無論是敵是友,總要見了才知道。”
信紙在火焰中卷曲、焦黑,最終化爲灰燼。
窗外,月色漸隱,雲層聚攏。
要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