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礦區的入口,像一張被砸爛的嘴。
兩側是坍塌的水泥牆,上面還殘留着早已褪色的標語——“安全生產”“禁止入內”。鐵門倒在一邊,扭曲成奇怪的形狀,像是被什麼東西硬生生撕開。
風從裏面吹出來,帶着一股潮溼的黴味和鐵鏽味,還有一點若有若無的……腥味。
“這裏,以前不是挖礦的嗎?”阿木捂着鼻子,“怎麼一股血腥味?”
“以前是。”凌寂說,“現在,誰知道裏面挖出來什麼。”
他抬起鐵棍,敲了敲旁邊一塊掉下來的水泥板。
“咚——”
聲音在黑暗的礦道裏回蕩,帶着一點空洞的回響。
“裏面,是空的。”深淵的聲音在腦海裏響起。
“空的?”凌寂在心裏問。
“至少,靠近入口這一段,沒有活物。”聲音說,“但再往裏,就不一定了。”
“你能感覺到?”凌寂問。
“我能感覺到,那裏的深淵能量,比外面濃一點。”聲音說,“不是潮灰那種‘散’的,而是——”
“‘聚’的。”凌寂接過話。
“對。”聲音說,“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裏面,把那些能量,往自己身上攏。”
“活的?”凌寂問。
“很可能。”聲音說,“你要小心。”
“你不是說,我得學會跟更厲害的東西打嗎?”凌寂說。
“是。”聲音說,“但學會打之前,你得學會看。”
“看什麼?”凌寂問。
“看你打得過打不過。”聲音說,“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
“你這叫‘學會打’?”凌寂問。
“這叫‘學會活’。”聲音說,“活下來,才有機會打。”
“你說得有道理。”凌寂說。
“那我們進去嗎?”阿木小聲問,“裏面黑得很,我有點——”
“怕?”凌寂問。
“嗯。”阿木老實點頭。
“怕就對了。”凌寂說,“怕你才會看路。”
“走。”
他把鐵棍橫在身前,邁過地上的碎石,走進了礦區。
阿木深吸一口氣,也跟了進去。
剛一進入,光線立刻暗了下來。
外面雖然是夜晚,但還有一點天光,礦道裏卻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阿木下意識地伸手去抓凌寂的衣角。
“別抓。”凌寂說,“你要抓,就抓鐵棍。”
“哦。”阿木趕緊把手移到鐵棍上。
“你能看見嗎?”他問。
“能看見一點。”凌寂說。
這不是客套。
他的視力,在深淵的“幫助”下,比普通人強了不少。雖然還達不到白天那種程度,但在黑暗中,至少能分辨出大致的輪廓。
“你可以試着,用一點‘它’。”深淵的聲音說。
“用什麼?”凌寂問。
“用你身體裏的那點深淵能量。”聲音說,“我可以幫你,把它引到眼睛裏。”
“你會看得更清楚。”
“代價?”凌寂問。
“眼睛會有點疼。”聲音說,“可能會流點血。”
“你用不用?”
“用。”凌寂說。
“好。”聲音說。
下一刻,他感覺到,有一股冰涼的東西,從胸口往眼睛爬。
那感覺,像是有人用手指,從他的胸腔一路摸到了眼眶,然後,用力按了一下。
“呃——”
凌寂忍不住悶哼一聲。
“你怎麼了?”阿木緊張地問。
“沒事。”凌寂說,“眼睛有點……不太適應。”
他的眼睛,開始發熱,然後,是一陣刺痛。
有溫熱的液體,從眼角流了下來。
他抬手一抹,指尖沾到一點溼溼的、黏黏的東西。
血。
“別擦。”深淵的聲音說,“讓它流一會兒。”
“你現在,看得到什麼?”
凌寂眨了眨眼。
礦道,在他眼中,慢慢“亮”了起來。
不是有了光,而是——他開始能看見,原本看不見的東西。
比如,空氣中漂浮的那些細小光點——那是稀釋到極致的深淵能量。
比如,牆壁上殘留的手印、腳印——那是被能量“染”過的痕跡。
比如,前方不遠處,地面上那一大片,被拖過的痕跡——顏色比周圍深一點,像是被什麼東西,從那裏拖過去。
“你看到了?”深淵的聲音問。
“看到了。”凌寂說。
“這就是,你身體裏那點東西的用處。”聲音說,“你可以用它,來‘補’你的感官。”
“你會看得更遠,聽得更清楚,聞得更……”
“惡心。”凌寂在心裏補了一句。
因爲,他現在,聞到了。
那股淡淡的腥味,變得異常濃鬱。
那不是普通的血。
那是被深淵能量“泡”過的血——帶着一點甜,一點冷,一點……熟悉。
“你聞出來了?”深淵的聲音說。
“聞出來了。”凌寂說。
“這是,被深淵污染過的人血。”聲音說,“或者——”
“‘半人’的血。”凌寂說。
“對。”聲音說,“你猜,這裏面,發生過什麼?”
“有人,變成了怪物。”凌寂說。
“也有人,試圖阻止。”
“結果,都死了。”
“你很會猜。”聲音說。
“這種故事,外域很多。”凌寂說。
“只不過,這次,發生在礦區。”
“你不怕,有一天,你也變成那樣?”聲音問。
“怕。”凌寂說,“所以,我才要知道,怎麼控制。”
“你願意學?”聲音問。
“你不是一直想教我嗎?”凌寂說。
“是。”聲音說,“但我得提醒你——”
“你學得越多,就越難回頭。”
“你說過很多次了。”凌寂說。
“那你還學?”聲音問。
“學。”凌寂說,“不學,我連自己什麼時候變都不知道。”
“學了,至少,我還有一點機會。”
“你很現實。”聲音說。
“被逼的。”凌寂說。
他們沿着礦道,一路往裏走。
礦道兩側,有一些岔路——那是以前礦工們挖出來的支道,有的已經被塌方堵住,有的則黑黢黢地通向更深的地方。
“我們走中間這條。”深淵的聲音說,“那裏,能量最濃。”
“你確定?”凌寂問。
“你不是來練手的嗎?”聲音說,“最濃的地方,才有東西給你練。”
“你說得好像,我一定打得過。”凌寂說。
“你打不過,可以跑。”聲音說,“你跑得很快。”
“你對我很有信心。”凌寂說。
“我對你的‘苟活能力’,很有信心。”聲音說。
“你再用‘苟活’這個詞,我就把你關小黑屋。”凌寂在心裏說。
“你關不了我。”聲音笑了一下,“你現在,還離不開我。”
“走着瞧。”凌寂說。
他們走了大概十幾分鍾。
礦道裏的空氣,越來越冷,也越來越潮溼。
牆壁上,開始出現一些奇怪的紋路——像是被什麼東西,從裏面抓過,又像是,某種苔蘚,在黑暗中生長。
“你看牆上。”深淵的聲音說。
凌寂抬頭。
在他“強化”過的視野裏,那些紋路,隱約泛着極淡的光。
那光,不是綠色,也不是紅色,而是一種……說不清的顏色。
像是,把所有顏色混在一起,然後,又被抽走了亮度。
“那是什麼?”阿木也注意到了,“牆上有東西。”
“苔蘚。”凌寂說,“被深淵能量‘養’過的苔蘚。”
“會動嗎?”阿木問。
“現在不會。”凌寂說,“以後就不知道了。”
“你別嚇我。”阿木說。
“我嚇你,你會更小心。”凌寂說。
“你說得對。”阿木咽了口口水,抓緊了鐵棍。
又走了一段,礦道前方,出現了一點微弱的光。
那光,不是他們的,也不是外面的。
那是一種,發悶的綠光——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透過來的。
“前面,有東西。”深淵的聲音說。
“你能感覺到?”凌寂問。
“能。”聲音說,“有一個,比較大的‘聚點’。”
“在我們前面,大概三十米。”
“活的?”凌寂問。
“很可能。”聲音說,“而且,它在動。”
“動得慢?”凌寂問。
“不快。”聲音說,“像是,在……拖着什麼。”
“我們去看看。”凌寂說。
他放慢了腳步,盡量讓自己踩在碎石之間的縫隙裏,減少聲音。
阿木也學着他的樣子,走路的時候,幾乎不敢落地太重。
越靠近,那股腥味就越重。
還有一種,很輕的“滴答”聲。
水滴?還是……血滴?
“你聞到了嗎?”深淵的聲音問。
“聞到了。”凌寂說。
“有一股,很淡的能量味。”聲音說,“不是深淵的。”
“是——聯盟的。”
“你能聞出聯盟?”凌寂問。
“他們用的能量,有一種很‘規矩’的味道。”聲音說,“很死板。”
“不像深淵,這麼……自由。”
“你這是在誇自己?”凌寂問。
“我這是在描述事實。”聲音說。
他們繞過一個彎。
前方的礦道,突然開闊了一些。
那是一個,被挖出來的大空間——像是,以前的采礦場。
空間的頂上,掛着一些早已壞掉的照明燈,地上散落着礦車、工具、還有一些破爛的箱子。
在空間的正中央,有一個東西。
那東西,一半躺在地上,一半靠在牆上。
遠遠看去,像是一個巨大的……蛹。
它的外殼,是灰白色的,表面布滿了黑色的紋路,那些紋路,和凌寂在紅的匕首上看到的,有幾分相似。
外殼時不時地,會輕微地鼓一下,像是裏面有什麼東西,在呼吸。
“那是什麼?”阿木壓低聲音,“蛋?”
“不是蛋。”凌寂說。
“是繭。”深淵的聲音說。
“什麼的繭?”凌寂問。
“人的。”聲音說。
“你說什麼?”凌寂心裏一沉。
“你走近一點。”聲音說,“你會看到。”
凌寂向前走了兩步。
他的視野,被那層灰白色的外殼拉近。
在那些黑色紋路之間,他看到了一些東西——隱約的,是人的形狀。
有手,有腳,有臉。
只是,都被那層殼,緊緊地包在裏面。
“你看到了?”深淵的聲音說。
“看到了。”凌寂說。
“這裏,曾經有很多人。”聲音說,“他們被關在這裏。”
“或者,是自己躲到這裏。”
“然後,被什麼東西,變成了現在這樣。”
“你覺得,是深淵幹的?”凌寂問。
“不全是。”聲音說,“你看那邊。”
凌寂順着它說的方向看去。
在空間的一側,有一個被打碎的金屬箱子。
箱子上,印着聯盟的徽記。
箱子旁邊,有幾只已經鏽蝕的注射器,還有一些破碎的試管,裏面殘留着一點綠色的液體。
“聯盟的人,來過這裏。”深淵的聲音說。
“他們在做實驗。”
“用誰?”凌寂問。
“用礦工。”聲音說,“用那些,被灰潮‘碰過’的人。”
“他們想,把深淵能量,從這些人身上‘抽’出來。”
“或者,反過來,把深淵能量,打進他們身體裏。”
“看誰,能活下來。”
“結果呢?”凌寂問。
“結果,你現在看到了。”聲音說。
“大部分,死了。”
“有一部分,變成了怪物。”
“還有一部分——”
“變成了這個。”
他指的,是那個巨大的繭。
“你覺得,裏面的,還活着?”凌寂問。
“活着。”聲音說,“而且,活得比你想象的,好一點。”
“你什麼意思?”凌寂問。
“你仔細聽。”聲音說。
凌寂屏住呼吸。
他的聽覺,在深淵的幫助下,被放大。
他聽到了——
從那層殼裏面,傳來的,很輕的心跳聲。
不是一個。
是很多個。
“裏面,不止一個人。”深淵的聲音說。
“他們,被‘合’在了一起。”
“你說什麼?”凌寂問。
“你看到那些紋路了嗎?”聲音說,“那些不是自然長出來的。”
“是有人,把他們畫上去的。”
“用深淵能量,把這些人的身體,連在了一起。”
“他們,變成了一個‘整體’。”
“你覺得,是誰幹的?”凌寂問。
“很可能,是聯盟的人。”聲音說,“也可能——”
“是紅。”凌寂接過話。
“你爲什麼這麼想?”聲音問。
“因爲,那些紋路。”凌寂說,“和她匕首上的,很像。”
“她來過這裏。”
“她爲什麼要來這裏?”阿木問。
“因爲,這裏有她想要的東西。”凌寂說。
“比如?”阿木問。
“比如,實驗數據。”凌寂說,“比如,實驗體。”
“比如——”
“像你這樣的人。”深淵的聲音說。
“我?”凌寂一愣。
“你身上的門。”聲音說,“對她來說,是一件‘完成品’。”
“她可能,想知道,聯盟在門這方面,研究到哪一步了。”
“她也可能,想知道,自己還能走多遠。”
“你覺得,她會回來?”凌寂問。
“她已經來過了。”聲音說,“你看那邊。”
凌寂順着它說的方向看去。
在空間的另一側,有一道很新的劃痕。
那劃痕,是從地面一直劃到牆上,像是有人,用一把鋒利的東西,在地上畫了一道線。
劃痕的邊緣,殘留着一點暗紅色的光。
“那是她的刀。”深淵的聲音說。
“她在這裏,用刀,畫過東西。”
“你覺得,她畫的是什麼?”凌寂問。
“很可能,是一個‘陣’。”聲音說,“用來,引導深淵能量。”
“也可能,是一個‘門’。”
“你說的門,是我身上的那種?”凌寂問。
“不一定。”聲音說,“門有很多種。”
“有的,是活的。”
“有的,是死的。”
“有的,是你這種,長在人身上的。”
“有的,是像這裏這樣,畫在地上的。”
“你覺得,這裏的門,還開着嗎?”凌寂問。
“開着一條縫。”聲音說,“你現在,就站在縫邊上。”
“你想關嗎?”
“我不會。”凌寂說。
“我可以教你。”聲音說,“還是老規矩——有代價。”
“什麼代價?”凌寂問。
“你會,更像‘裏面’的人一點。”聲音說,“但不會太多。”
“你會,感覺自己的身體,有一部分,不再完全聽你的。”
“你會用嗎?”
“你覺得,我有得選嗎?”凌寂問。
“有。”聲音說,“你可以轉身就走。”
“把這裏,留給別人。”
“你可以繼續往外走。”
“等你,有一天,變得足夠強,再回來。”
“你現在,還沒準備好。”
“你又說我沒準備好。”凌寂說。
“你確實沒準備好。”聲音說,“你現在,連這東西裏面的東西,都不一定打得過。”
“你要關的,不是一扇普通的門。”
“你要關的,是一個,已經被聯盟和深淵,同時‘用’過的門。”
“你現在,伸手去碰,很可能,會被兩邊一起扯碎。”
“那你還讓我來?”凌寂問。
“我讓你來,是讓你看一眼。”聲音說,“讓你知道,門不是只有你身上那一個。”
“讓你知道,你以後,會遇到很多。”
“你現在,只需要學會——”
“在門邊上走,而不被卷進去。”
“你說得簡單。”凌寂說。
“你可以從簡單的開始。”聲音說,“比如,學會在這種地方,不被裏面的東西注意到。”
“你覺得,裏面的東西,注意到我們了嗎?”凌寂問。
“暫時沒有。”聲音說,“它在睡覺。”
“或者,在消化。”
“你想吵醒它?”
“不想。”凌寂說。
“那就小聲一點。”聲音說。
“我們現在,原路返回?”阿木問。
“不。”凌寂說,“原路返回,是浪費時間。”
“我們已經看到了,這裏有聯盟的東西,有紅的痕跡,還有……這個。”
“我們得,再往裏走一點。”
“你不是說,裏面更危險嗎?”阿木問。
“是。”凌寂說,“但更危險的地方,也可能,有更有用的東西。”
“比如?”阿木問。
“比如,聯盟的實驗記錄。”凌寂說,“比如,紅留下來的東西。”
“比如——”
“老頭的痕跡。”
“你覺得,老頭來過這裏?”阿木問。
“我覺得,他很可能,來過。”凌寂說,“他對這種地方,很感興趣。”
“你怎麼知道?”阿木問。
“因爲,他以前,也帶我來過類似的地方。”凌寂說。
“你小時候?”阿木問。
“是。”凌寂說,“那時候,我以爲,他只是帶我去‘撿垃圾’。”
“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在教我,怎麼在這種地方活下來。”
“你現在,還記得嗎?”阿木問。
“記得一點。”凌寂說,“比如,怎麼看地上的痕跡。”
“怎麼聽,裏面有沒有東西。”
“怎麼判斷,什麼時候該跑。”
“你覺得,現在該跑嗎?”阿木問。
“不該。”凌寂說,“至少,現在不該。”
他們繞過那個巨大的繭,繼續往裏走。
礦道的盡頭,是一個被封死的石門。
石門上,有一些被人用炸藥炸開的痕跡,但炸得並不徹底,只留下一個半人高的缺口。
“這裏,以前被封過。”深淵的聲音說。
“後來,有人想進去。”
“你覺得,是誰?”凌寂問。
“很可能,是聯盟。”聲音說,“也可能,是紅。”
“也可能,是老頭。”
“你希望是誰?”凌寂問。
“我希望,是老頭。”聲音說,“他如果來過,就一定,在裏面留下了點什麼。”
“對你有用的。”
“你這麼信任他?”凌寂問。
“我不是信任他。”聲音說,“我只是,了解他。”
“他不會白來這種地方。”
“他會,帶走一點東西。”
“也會,留下一點東西。”
“你覺得,他會留下什麼?”凌寂問。
“留下一點,給‘後來者’的提示。”聲音說,“比如,你。”
“你說的好像,他知道我會來。”凌寂說。
“他可能,不知道是你。”聲音說,“但他知道,會有‘像你這樣的人’來。”
“因爲,他就是這樣走過來的。”
“你說,我和他很像?”凌寂問。
“你比他,心軟一點。”聲音說,“也比他,多一個拖後腿的。”
“你說誰拖後腿?”阿木不滿。
“說你。”深淵的聲音在凌寂心裏笑了一下。
“但拖後腿,有時候,也是好事。”
“至少,你不會像他那樣,走得那麼快。”
“走得太快,很容易,摔得粉身碎骨。”
“你說的是他,還是我?”凌寂問。
“都是。”聲音說。
凌寂彎腰,從石門的缺口鑽了進去。
裏面,是一個比剛才那個空間小一點的石室。
石室的牆壁,被人用金屬板加固過,地面也被重新鋪過水泥。
石室的正中央,有一張金屬桌子。
桌子上,放着一台已經破舊的終端,還有幾本被翻得卷邊的筆記。
桌子旁邊,有一把椅子。
椅子上,靠着一具早已冰冷的屍體。
那是一個男人。
他穿着一件破舊的白大褂,頭上戴着護目鏡,臉上已經被歲月和灰塵模糊。
但凌寂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老頭。”他低聲說。
“你真的認識他?”阿木驚訝。
“是。”凌寂說。
“你小時候,就是跟他混的?”阿木問。
“是。”凌寂說。
“你以前,怎麼不跟我說?”阿木問。
“你也沒問。”凌寂說。
“你現在,心情怎麼樣?”阿木小心翼翼地問,“看到他……”
“還好。”凌寂說,“他死了,我早就知道。”
“你怎麼知道?”阿木問。
“因爲,我見過他的屍體。”凌寂說。
“在另一個地方。”
“你說什麼?”阿木愣住。
“你別問。”凌寂說,“我現在,也說不清。”
“你看到的,是他的‘另一具’屍體。”深淵的聲音說。
“你說什麼?”凌寂心裏一震。
“你以爲,他只有一個身體?”聲音說,“你太天真了。”
“老頭這種人,不會把自己,只放在一個殼裏。”
“他會,多準備幾個。”
“你說的是……”凌寂說不出那個詞。
“你可以叫它,‘備份’。”聲音說,“或者,‘分身’。”
“你看到的那具屍體,可能只是他的一個‘殼’。”
“這一具,也可能是。”
“你怎麼知道?”凌寂問。
“因爲,他身上,沒有‘門’的味道。”聲音說,“只有深淵能量的殘留。”
“這說明,他在死之前,已經把‘門’,轉移走了。”
“轉移到哪裏?”凌寂問。
“你說呢?”聲音笑了一下。
凌寂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
金屬片,靜靜地貼在那裏。
沒有光,沒有聲音。
卻讓他,突然產生了一種,很荒謬的感覺——
他,好像,就是老頭留下的“門”。
“你現在,明白了一點?”深淵的聲音說。
“明白什麼?”凌寂問。
“明白,你不是‘偶然’撿到我的。”聲音說,“你是被‘選中’的。”
“老頭選中了你。”
“聯盟選中了你。”
“深淵也選中了你。”
“你現在,是三方博弈的一個‘棋子’。”
“你說的三方,包括你嗎?”凌寂問。
“包括。”聲音說,“我也是其中一方。”
“你覺得,我會甘心,一直當棋子嗎?”凌寂問。
“你不會。”聲音說,“所以,你才會往礦區走。”
“你才會,往門那邊走。”
“你想,有一天,自己也坐下來,下一盤棋。”
“你說得好像,我有這個資格。”凌寂說。
“你有沒有,不取決於你。”聲音說,“取決於,你能活多久。”
“你活得越久,你手裏的棋子就越多。”
“你身邊的人,就是你的棋子。”
“你身上的門,也是。”
“你覺得,我會把身邊的人,當棋子嗎?”凌寂問。
“你會。”聲音說,“只是,你現在,還不願意承認。”
“你已經,在做了。”
“比如,你讓阿木跟你一起,往礦區走。”
“你知道,這裏很危險。”
“你還是帶他來了。”
“你說這是‘他自己的選擇’。”
“但你心裏,很清楚——”
“他會跟你走。”
“你這是在利用他的信任。”
“你說的,很有道理。”凌寂說。
“那你會回頭嗎?”聲音問。
“不會。”凌寂說。
“因爲,我知道,他如果不跟我走,他也活不久。”
“外域,已經不是以前的外域了。”
“他跟着我,至少,還有一點機會。”
“你這是在安慰自己。”聲音說。
“是。”凌寂說,“也是事實。”
“你很會說服自己。”聲音說。
“你剛才,也說服了我。”凌寂說。
“我們扯平了。”
“扯平?”聲音笑了一下,“你以爲,我們之間,能扯平?”
“你欠我的,比你想象的多。”
“你欠我的,也不少。”凌寂說。
“那就,慢慢還。”聲音說。
凌寂走到桌子前,拿起那本最上面的筆記。
筆記的封面,已經被磨得發白,上面寫着幾個字——
《門與深淵》。
字跡,很熟悉。
是老頭的。
他翻開第一頁。
上面,是一些亂七八糟的符號和公式,他看不懂。
再往後翻,是一些文字。
【深淵不是敵人,也不是朋友。】
【它只是一種“狀態”。】
【就像火。】
【你可以用火來取暖,也可以用火來燒房子。】
【關鍵在於,誰在點火。】
【門,是火的“縫隙”。】
【有門,就有火。】
【有火,就有人想把火關在籠子裏。】
【也有人,想把火,往別人家裏引。】
【聯盟,想把火關起來。】
【深淵,想把火,往外燒。】
【我?】
【我只是,想知道,火的另一邊,是什麼。】
凌寂翻了幾頁。
後面的內容,越來越亂。
有一些,是關於深淵能量的記錄。
有一些,是關於“門”的結構分析。
還有一些,是關於“人”的實驗。
他看到了幾個熟悉的詞——“異常”“宿主”“轉移”“備份”。
他也看到了,一個被反復提到的名字——
“0號”。
【0號,是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門”。】
【它不是人,也不是物。】
【它是一個“意識”。】
【一個,被深淵和人類,同時污染過的意識。】
【它可以,在不同的“殼”之間轉移。】
【它可以,打開很多門。】
【它也可以,關上很多門。】
【我把它,關在一個“盒子”裏。】
【盒子很小。】
【但裏面,很大。】
【我以爲,我可以控制它。】
【後來,我發現,我只是,在和它一起,往外看。】
【我們都在,看那扇門。】
【門的另一邊,是什麼?】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有一天,會有人,替我走過去。】
【那個人,會帶着我的盒子。】
【也會,帶着我的問題。】
凌寂看到這裏,胸口突然一緊。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金屬片,還是那樣。
但他突然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
那裏面,有一個東西,在和他一起,看這些字。
“你看到了?”深淵的聲音說。
“看到了。”凌寂說。
“你現在,知道我是誰了?”聲音問。
“你是0號?”凌寂問。
“你可以這麼叫我。”聲音說,“這是他們給我起的名字。”
“老頭,也這麼叫我。”
“你恨他嗎?”凌寂問。
“我曾經恨。”聲音說,“後來,我不恨了。”
“爲什麼?”凌寂問。
“因爲,他比我更可憐。”聲音說,“他一輩子,都在看門。”
“他從來,沒敢真正走過去。”
“你呢?”凌寂問,“你敢嗎?”
“我以前,不敢。”聲音說,“我被關太久了。”
“我怕,門的另一邊,連‘關’的地方都沒有。”
“我怕,我連自己是誰,都記不住。”
“你現在呢?”凌寂問。
“現在?”聲音笑了一下,“現在,我有你。”
“你敢,我就敢。”
“你不敢,我也會,一點一點,推着你敢。”
“你這是在逼我。”凌寂說。
“我這是在幫你。”聲音說,“你遲早,要走那一步。”
“那一步。”
“你現在,只是在繞圈。”
“你說的繞圈,是指我現在在礦區?”凌寂問。
“是。”聲音說,“你現在,在繞一個很大的圈。”
“從外域,到天牆,到紅,到老頭,到礦區。”
“你以爲,你在‘往外走’。”
“但你其實,是在繞回原點。”
“原點是什麼?”凌寂問。
“是你第一次,被‘門’碰過的那一刻。”聲音說,“是你第一次,看到深淵的時候。”
“你現在,還記得嗎?”
“不記得。”凌寂說。
“你會記起來的。”聲音說,“等你走到那一步的時候。”
“你現在,先把這本筆記收好。”
“還有,桌子下面的那個盒子。”
“盒子?”凌寂一愣。
他低頭。
桌子下面,果然有一個巴掌大的金屬盒子。
盒子表面,刻着和他胸口那塊金屬片上,很像的紋路。
“你怎麼知道?”凌寂問。
“我以前,住在一個差不多的盒子裏。”聲音說,“我對這種東西,很敏感。”
“你覺得,裏面是什麼?”凌寂問。
“可能,是老頭留給你的一點‘禮物’。”聲音說,“也可能,是一個‘陷阱’。”
“你要嗎?”
“要。”凌寂說。
他彎腰,把盒子撿了起來。
盒子很輕。
輕得,不像裏面有東西。
但他知道,裏面一定有。
因爲,他能感覺到,盒子裏,有一股很微弱的深淵能量。
那股能量,和他胸口的,有一點相似。
“你打算,現在打開?”深淵的聲音問。
“不。”凌寂說,“現在不打開。”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門後面是什麼嗎?”聲音問。
“是。”凌寂說,“但我也知道,有些東西,打開了,就關不上。”
“我現在,還沒準備好。”
“你終於,承認自己沒準備好。”聲音說。
“是。”凌寂說,“我承認。”
“你說的繞圈,我也承認。”
“但我會,在繞圈的時候,盡量多撿一點東西。”
“多記一點東西。”
“多帶一個人。”
“等我真的,走到那一步的時候——”
“我希望,我不是一個人。”
“你說的‘一個人’,是指阿木?”聲音問。
“也是你。”凌寂說。
“你不是,一直說,我們是互相寄生嗎?”
“那你就,陪我一起,走到那一步。”
“你不怕,我在門後面,把你賣了?”聲音問。
“你賣了我,你也沒好果子吃。”凌寂說。
“我們是一條船上的。”
“你說的是‘互相利用’。”聲音說。
“也是互相……信任一點。”凌寂說。
“你終於,用了‘信任’這個詞。”聲音笑了一下,“我以爲,你不會用。”
“我以前,也以爲。”凌寂說。
“但現在,我發現,有時候,你不得不。”
“哪怕,你知道,對方隨時會背叛你。”
“你這是,給自己找借口。”聲音說。
“是。”凌寂說,“也是事實。”
他把筆記塞進懷裏,又把那個小盒子,放進了衣服最裏面的口袋。
“我們走。”他對阿木說。
“現在就走?”阿木問,“不再看看?”
“再看,也看不到更多了。”凌寂說,“我們已經,拿到我們能拿的。”
“再待下去,只會,把裏面那個東西吵醒。”
“你說那個大繭?”阿木打了個寒顫,“它真的會醒嗎?”
“會。”凌寂說,“只是時間問題。”
“我們現在,還打不過它。”
“那就走。”阿木說。
他們原路返回。
經過那個巨大的繭的時候,凌寂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在他的視野裏,那層灰白色的外殼上,黑色的紋路,似乎比剛才,多了一點。
像是,在他們往裏走的時候,那東西,也在悄悄變化。
“你在看什麼?”深淵的聲音問。
“在看,以後可能要打的東西。”凌寂說。
“你覺得,你打得過?”聲音問。
“現在打不過。”凌寂說,“以後,不一定。”
“你很有信心。”聲音說。
“我只是,不想把話說死。”凌寂說。
“你說的‘以後’,可能,不會太遠。”聲音說。
“你什麼意思?”凌寂問。
“你以爲,聯盟會放過這裏?”聲音說,“他們知道,這裏有他們的實驗。”
“他們知道,這裏有一個‘門’。”
“他們遲早,會派隊伍來。”
“紅也知道。”
“她也會,再回來。”
“你說,他們會打起來?”凌寂問。
“會。”聲音說,“你現在,已經不在他們的視線中心。”
“但你,離他們的戰場,很近。”
“,很近。”
“你會被波及。”
“那我們怎麼辦?”阿木問,“再往外走?”
“再往外走。”凌寂說。
“離開礦區。”
“離開外域。”
“離開天牆的影子。”
“你說的‘外域之外’,真的有地方,可以讓我們待嗎?”阿木問。
“有。”凌寂說,“也沒有。”
“什麼意思?”阿木問。
“有,是因爲,那裏沒有人管。”凌寂說,“沒有,是因爲,那裏什麼都沒有。”
“沒有天牆,沒有聯盟,沒有黑市。”
“也沒有,你熟悉的一切。”
“你會後悔嗎?”阿木問。
“我不知道。”凌寂說,“但我知道,我不會回頭。”
“你呢?”
“我?”阿木想了想,“我也不回頭。”
“你不回頭,我就不回頭。”
“你要是哪天,想回頭了——”
“你得先,把我送回去。”
“好。”凌寂說。
他們走出礦道,回到了外面。
夜色,比他們進去的時候,更深了一點。
潮灰,還在輕輕往下落。
遠處的天牆方向,偶爾有光閃過。
那是戰爭,還沒結束的證明。
但對他們來說,那場戰爭,已經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他們腳下的這條路。
重要的是,他們手裏的鐵棍,懷裏的筆記,胸口的門。
重要的是,他們還活着。
“你說,我們以後,還會再回到這裏嗎?”阿木問。
“會。”凌寂說。
“爲什麼?”阿木問。
“因爲,我們還有東西,沒拿走。”凌寂說。
“什麼東西?”阿木問。
“答案。”凌寂說。
“關於老頭,關於紅,關於聯盟,關於深淵。”
“關於,我身上的門。”
“關於,你。”
“你說的‘你’,是指我?”阿木一愣。
“是。”凌寂說,“你以爲,你只是跟着我走的人?”
“你也是,這場遊戲的一部分。”
“只是,你現在,還不知道。”
“你說的遊戲,是誰開的?”阿木問。
“誰開的,不重要。”凌寂說。
“重要的是,我們已經,坐下來了。”
“那就,慢慢玩。”
“你不怕,被人‘玩死’?”阿木問。
“怕。”凌寂說,“所以,我會盡量,讓自己,活得久一點。”
“你也一樣。”
“我們都一樣。”
他們的身影,在夜色和潮灰中,一點點,遠離那片廢棄的礦區。
礦區深處,那個巨大的繭,突然輕輕鼓了一下。
黑色的紋路,在它的表面,緩慢地蠕動。
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裏面,睜開了眼睛。
又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裏面,說了一句——
“來了。”
——第十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