礦區外的風,比他們來時冷了一點。
潮灰像極細的雪,在昏黃的天光下緩慢沉降,落在肩頭、頭發和睫毛上,融化成一層冰涼的溼意。
阿木打了個噴嚏,縮了縮脖子:“早知道就多帶件衣服。”
“早知道你會這麼說。”凌寂把自己那件破外套脫下來,往他懷裏一塞,“先穿着。”
“那你呢?”阿木下意識問。
“我不冷。”凌寂說。
這不是逞強。
深淵的聲音在他胸口,像一團緩慢燃燒的火,把寒意擋在外面。
“你在硬撐。”深淵說,“你現在的體溫,比正常人低一點。”
“外套給他穿,對你沒壞處。”
“你什麼時候,開始關心起我來了?”凌寂在心裏回了一句。
“我只是不想我的殼感冒。”深淵說,“殼壞了,我會很麻煩。”
“那你多給我點熱。”凌寂說。
“你以爲我是爐子?”深淵笑了一下,“我給你太多,你會先被燒壞。”
“你現在,只能一點一點來。”
“你說的‘一點一點’,包括剛才那種眼睛流點血的?”凌寂問。
“包括。”深淵說,“那是入門課。”
“以後,還有進階課。”
“比如?”凌寂問。
“比如,讓你在不流血的情況下,看得更清楚。”深淵說,“比如,讓你跑得更快,打得更狠。”
“比如,讓你學會,怎麼在不被人發現的情況下,把深淵能量用出來。”
“你會教我?”凌寂問。
“會。”深淵說,“但不是現在。”
“現在,你該睡一會兒。”
“你可以睡,我來幫你看。”
“你還能替我值班?”凌寂說。
“我不用睡覺。”深淵說,“這是我爲數不多的優點。”
“那你幫我看着阿木。”凌寂說。
“他比你更需要人看。”
“你是在嫌棄我?”深淵說。
“你想多了。”凌寂說。
他們沿着礦區外的小路,一路往南。
礦區後方,是一片被廢棄的倉儲區,破舊的集裝箱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有些被人撬開,裏面空空如也,有些還鎖着,鏽跡斑斑。
再往後,就是外域邊緣的真正起點——
一道看不見的線。
線的這邊,還有零星的房屋、街道、廢棄的店鋪。
線的那邊,只有風、廢墟,以及偶爾從地平線盡頭爬起來的畸形生物。
“我們今晚,在倉儲區找個箱子睡。”凌寂說,“明天一早,再往外走。”
“你不打算,找個有人的地方?”阿木問,“比如,像之前那樣的黑市。”
“有人的地方,現在都不安全。”凌寂說,“灰潮剛過,聯盟顧不上我們,但他們顧得上那些‘異常’。”
“你現在,在他們眼裏,就是異常。”
“我也是?”阿木指了指自己。
“你現在還不算。”凌寂說,“但你跟我走在一起,時間長了,也算半個。”
“那你早說啊。”阿木苦笑,“我現在想退貨還來得及嗎?”
“來不及。”凌寂說,“你已經上船了。”
“那你好歹給我發個救生圈。”阿木說。
“鐵棍就是你的救生圈。”凌寂說,“記得握緊。”
他們在集裝箱之間穿行。
有些箱子上,噴着早已褪色的聯盟軍徽,有些則寫着外域黑市的標記——骷髏頭、斷裂的鎖鏈、帶血的匕首。
“這裏以前,是走私貨的中轉站。”深淵說,“你小時候來過。”
“你怎麼知道?”凌寂問。
“我記得你的記憶。”深淵說,“你那時候,偷了一箱能量棒,差點被打死。”
“你還說。”凌寂在心裏哼了一聲,“要不是老頭,我早就死了。”
“你現在,也沒好到哪去。”深淵說,“只是,死的方式不一樣。”
“你能不能說點吉利的?”凌寂說。
“我說的是事實。”深淵說,“你要習慣。”
他們在一排集裝箱後面,找到一個相對完整的箱子。
箱門被人從裏面撬開,邊緣還殘留着被撬棍掰彎的痕跡。
“裏面有人住過。”阿木壓低聲音,“你看,地上有灰燼。”
“人已經走了。”凌寂說,“或者,死了。”
他走進箱子,掃了一眼。
地上,有一堆已經冷透的灰燼,旁邊放着幾個空罐頭和一個破掉的水壺。
角落裏,有一張破舊的毯子,上面還有幾根頭發和一點點幹了的血跡。
“是被什麼東西追過。”深淵說,“你看門口的劃痕。”
凌寂順着他說的方向看過去。
箱門內側,有幾道很新的劃痕,像是某種爪子抓過的痕跡。
“深淵生物?”凌寂問。
“可能。”深淵說,“也可能,是被深淵污染的狗。”
“你覺得,它還在附近?”凌寂問。
“不在。”深淵說,“它的氣味已經淡了。”
“至少,今天晚上,不會回來。”
“那我們可以在這睡。”阿木鬆了口氣。
“可以。”凌寂說,“你先把門口堵一下。”
阿木點點頭,把旁邊一個破掉的木箱拖過來,擋在箱門後面。
凌寂則把鐵棍放在身邊,靠着箱壁坐下。
箱子裏很安靜。
安靜到,只能聽見外面風刮過鐵皮的聲音,還有阿木略顯急促的呼吸。
“你睡吧。”凌寂說,“我先守一會兒。”
“你不困?”阿木問。
“有點。”凌寂說,“但我還能撐。”
“你不是說,你不睡覺嗎?”他在心裏問深淵。
“我不睡。”深淵說,“但你得睡。”
“你不睡,我怎麼睡?”凌寂說,“你在我腦子裏吵。”
“我可以閉嘴。”深淵說,“你要我閉嘴嗎?”
“……先別。”凌寂說,“你閉嘴,我反而不習慣。”
“你這個人,真難伺候。”深淵說。
“你可以在我睡覺的時候,幫我看着。”凌寂說,“有東西靠近,就叫醒我。”
“可以。”深淵說,“但有個條件。”
“你說。”凌寂說。
“你睡之前,把那本筆記,再看幾頁。”深淵說,“我想看看,老頭還寫了什麼。”
“你不是都知道嗎?”凌寂問。
“我知道的,是我當時的記憶。”深淵說,“老頭寫下來的,是他的。”
“有時候,同一件事,從不同的人眼裏看,是不一樣的。”
“你想看?”凌寂問。
“想。”深淵說,“你不是也想?”
“我是。”凌寂說。
他從懷裏,把那本《門與深淵》拿出來。
阿木已經靠在箱壁上,眼睛半睜半閉,隨時都可能睡着。
“你也看嗎?”凌寂問。
“我看不太懂。”阿木說,“你看,看到有意思的,跟我說說。”
“行。”凌寂說。
他翻開之前看到的那一頁,繼續往下看。
【0號,是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門”。】
【但它不是唯一的。】
【在它之後,還有1號、2號、3號……】
【有的,成功了。】
【有的,失敗了。】
【成功的,變成了“異常”。】
【失敗的,變成了“怪物”。】
【聯盟把成功的,關起來。】
【把失敗的,燒掉。】
【他們說,這是爲了“人類的安全”。】
【我不反對。】
【但我不相信。】
【他們關起來的,不只是“異常”。】
【還有,他們自己的恐懼。】
【他們燒掉的,不只是“怪物”。】
【還有,他們曾經做過的事。】
【我曾經,幫他們關過門。】
【也曾經,幫他們打開過門。】
【我以爲,我在“控制”深淵。】
【後來,我才發現,我只是在幫他們,把深淵,往自己家裏引。】
【他們以爲,門在他們手裏。】
【但門,從來不在任何人手裏。】
【門,只在“想走過去的人”手裏。】
【聯盟,不想走過去。】
【他們只想,把門焊死。】
【深淵,想走過來。】
【它想,把所有的門,都打開。】
【那我呢?】
【我想,把門,握在自己手裏。】
【哪怕,只是一小會兒。】
凌寂看到這裏,忍不住皺了皺眉。
“他想幹嘛?”他在心裏問。
“他想,自己當一次‘開關’。”深淵說,“他想決定,門什麼時候開,什麼時候關。”
“他想,站在門的中間。”
“站在人類和深淵之間。”
“你覺得,他做到了嗎?”凌寂問。
“做到一點。”深淵說,“至少,他曾經,把我關在盒子裏。”
“那也是一種‘開關’。”
“你恨他嗎?”凌寂問。
“我說過,我曾經恨。”深淵說,“後來,不恨了。”
“爲什麼?”凌寂問。
“因爲,他其實,也沒真正贏過。”深淵說,“他關住了我。”
“但他關不住,門。”
“門不是一個。”
“門是無數個。”
“他關住了一個,還有下一個。”
“他關住了下一個,還有再下一個。”
“他到死,都在關門。”
“你說,他是贏了,還是輸了?”
“你覺得呢?”凌寂問。
“我覺得,他什麼都不是。”深淵說,“他只是,比別人多活了一點時間。”
“多看了幾扇門。”
“然後,死在門邊上。”
“你以後,也會這樣嗎?”凌寂問。
“不會。”深淵說,“因爲,你不會只看門。”
“你會走過去。”
“你確定?”凌寂問。
“不確定。”深淵說,“但我希望。”
“你希望?”凌寂問。
“是。”深淵說,“我希望,有一天,我能站在門的另一邊,回頭看一眼。”
“看看,你們這些人,在門這邊,到底在吵什麼。”
“你不怕,門那邊,什麼都沒有?”凌寂問。
“怕。”深淵說,“但我更怕,一輩子都待在盒子裏。”
“你現在,不是在我身體裏嗎?”凌寂說,“也算盒子。”
“你比盒子好一點。”深淵說,“至少,你會走路。”
“你會生氣,會罵人,會怕,會想活下去。”
“你有這些東西,我就不那麼無聊。”
“你把我當娛樂?”凌寂問。
“你也可以把我當。”深淵說,“我們互相娛樂。”
“你說得真難聽。”凌寂說。
“但很真實。”深淵說。
他繼續往下翻。
後面幾頁,是一些潦草的草圖。
畫的,是各種不同的門。
有的,像他胸口的那塊金屬片。
有的,像礦區裏那個被畫在地上的陣。
還有的,是一些他看不懂的結構——像是,把人的身體,和某種深淵生物,硬生生拼在一起。
“這些,是後來的‘門’。”深淵說,“老頭在嚐試,把‘門’,和‘人’,更緊密地綁在一起。”
“你身上的,是其中一種。”
“紅身上的,是另一種。”
“你覺得,紅知道嗎?”凌寂問。
“她知道一部分。”深淵說,“她知道,自己身上有門。”
“但她不知道,門到底是什麼。”
“她只知道,門能讓她變強。”
“能讓她,從聯盟的實驗室裏殺出來。”
“你覺得,她會一直用?”凌寂問。
“會。”深淵說,“直到,有一天,門開始反過來用她。”
“就像,我現在,用你。”
“你現在,是在威脅我?”凌寂問。
“我只是在提醒你。”深淵說,“門,是雙向的。”
“你從門裏拿東西。”
“門,也會從你身上拿東西。”
“你拿得越多,它拿得也越多。”
“你怕不怕?”
“怕。”凌寂說,“所以,我才要學會控制。”
“你能教我?”
“能。”深淵說,“但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凌寂說。
“你以後,不管走到哪一扇門前面。”深淵說,“不管門後面,是什麼。”
“你都要記得——”
“你不是一個人。”
“你說的是阿木?”凌寂問。
“也是我。”深淵說,“你可以把我當負擔,當寄生蟲,當麻煩。”
“但你不能,把我當不存在。”
“你要記得,我在。”
“這樣,你走過去的時候,才不會,完全變成他們。”
“變成誰?”凌寂問。
“變成‘門’。”深淵說,“變成那種,只知道開和關,不知道自己是誰的東西。”
“你怕我變成那樣?”凌寂問。
“我怕。”深淵說,“那樣,我會很無聊。”
“你又說這種話。”凌寂說。
“我說的是實話。”深淵說。
凌寂繼續往下翻。
翻到最後幾頁,他看到了一段,和前面風格不太一樣的話。
那段話,字跡很工整,像是老頭在很清醒的時候寫的。
【我知道,有一天,會有人,看到這些字。】
【他可能,是聯盟的人。】
【也可能,是外域的。】
【也可能,是像我一樣,想把門,握在自己手裏的人。】
【我不知道,他是誰。】
【但我知道,他一定,很孤獨。】
【因爲,所有想站在門邊上的人,都是孤獨的。】
【他們一邊,害怕門的另一邊。】
【一邊,又忍不住,想往那邊看。】
【他們一邊,害怕自己變成怪物。】
【一邊,又忍不住,想拿一點力量。】
【他們一邊,想保護身邊的人。】
【一邊,又知道,自己遲早,會把他們卷進來。】
【這種人,注定孤獨。】
【但我希望,你不是。】
【我希望,你身邊,有一個,哪怕你變成怪物,也不會立刻開槍打你的人。】
【有一個,哪怕你把門打開,也會站在你身後的人。】
【有一個,會在你快被深淵吞掉的時候,伸手把你拉回來的人。】
【如果你身邊,有這樣的人。】
【那你,就比我幸運。】
【你就,比我有資格,走得更遠。】
【如果你身邊,沒有。】
【那你,就把這本筆記,燒掉。】
【因爲,你不需要它。】
【你只需要,學會一個人活下去。】
【學會,一個人看門。】
【學會,一個人,決定要不要走過去。】
【——老頭】
凌寂看到這裏,沉默了很久。
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旁邊的阿木。
阿木已經睡着了。
睡得不太安穩,眉頭緊皺,手還緊緊抓着那根鐵棍。
“你覺得,我算幸運嗎?”他在心裏問。
“你現在,有他。”深淵說,“也有我。”
“從數量上來說,你比老頭幸運。”
“從質量上來說……”
“你就當自己幸運吧。”
“你這是誇我?”凌寂問。
“我這是在安慰你。”深淵說。
“你需要安慰嗎?”
“……有一點。”凌寂說。
“那你可以睡了。”深淵說,“你睡的時候,我幫你看着。”
“有東西靠近,我就叫醒你。”
“你說的。”凌寂說。
“我說的。”深淵說。
凌寂把筆記合上,重新塞回懷裏。
他閉上眼睛。
困意,像潮灰一樣,一點點壓上來。
在他意識,快要沉下去的時候,他突然想到一個問題。
“老頭寫這些的時候,知道自己會死嗎?”他問。
“知道。”深淵說。
“你怎麼知道?”凌寂問。
“因爲,他寫的時候,心跳很穩。”深淵說,“穩到,不像一個還想活很久的人。”
“他那時候,已經在給自己收屍了。”
“你說,他是故意的?”凌寂問。
“他一輩子,都在給自己收屍。”深淵說,“只不過,這次,是最後一次。”
“你以後,也會給自己收屍嗎?”
“我?”凌寂笑了一下,“我連自己能不能活到老都不知道。”
“你會活很久。”深淵說。
“你這麼確定?”凌寂問。
“因爲,我還沒玩夠。”深淵說。
“你真煩。”凌寂說。
“你以後會更煩。”深淵說,“因爲,你會越來越離不開我。”
“你說反了。”凌寂說,“是你離不開我。”
“我們就當,彼此彼此。”深淵說。
凌寂的意識,終於徹底沉了下去。
他睡着了。
睡得不算安穩。
夢裏,他又回到了那個白色的房間。
房間裏,有很多玻璃罐。
玻璃罐裏,泡着各種他不願意看清的東西。
有手,有腳,有眼睛,還有一些,連形狀都看不清的肉團。
房間的盡頭,有一扇門。
門後面,有光。
不是白的,不是紅的,而是一種,讓他覺得很熟悉的顏色。
他想走過去。
但他的腳,像被釘在地上。
“你來了。”一個聲音說。
他轉頭。
老頭站在他旁邊,穿着一件白大褂,臉上帶着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平靜。
“你是誰?”凌寂問。
“你覺得,我是誰?”老頭問。
“老頭。”凌寂說。
“也是。”老頭說,“但也不是。”
“你是哪一具?”凌寂問。
“哪一具都不是。”老頭說,“我只是,他留下的一點東西。”
“像你腦子裏的那個聲音。”
“你是……記憶?”凌寂問。
“你可以這麼叫。”老頭說,“也可以叫我,‘門的回聲’。”
“你在我夢裏幹嘛?”凌寂問。
“來看看你。”老頭說,“看看,我選的‘門’,長成什麼樣了。”
“你選的?”凌寂問。
“是。”老頭說,“你以爲,你胸口那塊東西,是你自己撿來的?”
“你以爲,你小時候從外域逃出去,還能活着回來,是運氣好?”
“你以爲,你第一次被聯盟抓去做實驗,還能活下來,是因爲他們失手?”
“你以爲,你遇到紅,遇到我,遇到現在這個局面,是巧合?”
“你想說,都是你安排的?”凌寂問。
“不全是。”老頭說,“我只是,在一些關鍵的地方,推了你一把。”
“剩下的,是你自己選的。”
“你爲什麼選我?”凌寂問。
“因爲,你很適合。”老頭說,“你不怕死。”
“也不怕活。”
“你不怕變成怪物。”
“也不怕,繼續當人。”
“你不怕深淵。”
“也不怕聯盟。”
“你怕的,只有一件事。”
“什麼?”凌寂問。
“怕自己,做不了選擇。”老頭說,“怕自己,被人推着走。”
“怕自己,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逃,還是在走。”
“你說的,很像我。”凌寂說。
“因爲,你就是。”老頭說,“你身上,有我年輕時候的影子。”
“也有,我後來的影子。”
“你會走我的路嗎?”凌寂問。
“不會。”老頭說,“你會走你自己的。”
“因爲,你比我,多一個東西。”
“什麼?”凌寂問。
“你身邊,有一個,會跟着你一起走的人。”老頭說。
“阿木?”凌寂問。
“也是。”老頭說,“還有你腦子裏的那個聲音。”
“你不是一個人。”
“這對你來說,是好事。”
“也是壞事。”
“你會因爲他們,猶豫。”
“也會因爲他們,走得更遠。”
“你希望我走多遠?”凌寂問。
“走到,門的另一邊。”老頭說。
“然後,回來。”
“回來幹嘛?”凌寂問。
“回來,告訴我,那邊是什麼。”老頭說。
“你不是說,你不想只看門嗎?”
“你不是說,你想知道,火的另一邊是什麼嗎?”
“我老了。”
“走不動了。”
“你還年輕。”
“你可以。”
“你憑什麼覺得,我會幫你?”凌寂問。
“你不幫我,你也會去。”老頭說,“你不是已經在往那邊走了嗎?”
“你現在,只是在繞圈。”
“繞到一定程度,你自然會,往門那邊走。”
“你說的繞圈,我已經聽膩了。”凌寂說。
“那你就記住一句話。”老頭說,“當你站在門前面的時候。”
“不要急着走過去。”
“也不要急着關上門。”
“先問問自己——”
“你是爲了誰,在開門?”
“是爲了聯盟?”
“爲了深淵?”
“爲了我?”
“爲了你腦子裏的那個聲音?”
“還是,爲了你自己?”
“如果你連這個都搞不清楚。”
“那你,最好別過去。”
“你會,變成門的一部分。”
“變成,那種只知道開和關的東西。”
“你說的,跟他一樣。”凌寂說。
“跟誰?”老頭問。
“跟我腦子裏的那個聲音。”凌寂說。
“那你,更應該記住。”老頭說,“兩個‘門的回聲’,同時提醒你一件事。”
“這件事,很重要。”
“你到底想說什麼?”凌寂問。
“我想說的是——”老頭看着他,“你可以恨我。”
“可以罵我。”
“可以覺得,我把你拉進了一個你不想來的遊戲。”
“但你不要,把自己的選擇,全怪在我身上。”
“你現在走的每一步。”
“都是你自己選的。”
“包括,你帶着那個小子一起走。”
“包括,你往礦區走。”
“包括,你以後,往門那邊走。”
“你可以說,是我推了你一把。”
“但你不能說,是我替你走。”
“你想讓我,承認什麼?”凌寂問。
“承認,你不是棋子。”老頭說,“你是下棋的人之一。”
“哪怕,你現在,手裏只有兩顆子。”
“一顆,是你自己。”
“一顆,是你身邊的人。”
“你可以,把他們,往你想去的地方走。”
“你也可以,爲了他們,改變方向。”
“這就是,你和聯盟,和深淵,最大的不同。”
“他們,只把人當‘門’。”
“你,可以把人,當‘人’。”
“你說的,很理想。”凌寂說。
“我知道。”老頭說,“但這就是,我最後能教你的東西。”
“剩下的,你自己學。”
“你爲什麼要教我?”凌寂問。
“因爲,我欠的。”老頭說,“欠你的,欠深淵的,欠聯盟的,欠這個世界的。”
“我欠了很多。”
“我這輩子,都在欠。”
“現在,我用這種方式,還一點。”
“你不需要。”凌寂說。
“你需要。”老頭說,“因爲,你以後,會欠更多。”
“你會欠阿木。”
“欠你腦子裏的那個聲音。”
“欠紅。”
“欠很多,你現在還不知道名字的人。”
“你會,一個一個地還。”
“就像我。”
“你說的,很像在給我算命。”凌寂說。
“我不會算命。”老頭說,“我只會,看門。”
“我看了一輩子門。”
“看了很多人,從門前走過。”
“有的人,走過去,就沒回來。”
“有的人,沒走過去,就已經變成門的一部分。”
“有的人,連門都沒看到,就已經死在半路上。”
“你呢?”凌寂問。
“我?”老頭笑了一下,“我站在門口,看了很久。”
“最後,死在門檻上。”
“你不要學我。”
“你要學會,跨過去。”
“然後,再跨回來。”
“你說的容易。”凌寂說。
“不容易。”老頭說,“所以,我才說,你比我幸運。”
“你身邊,有會拉你回來的人。”
“你腦子裏,有一個,不會讓你完全變成門的聲音。”
“你自己,也還有一點,不想完全變成任何東西的固執。”
“這些加起來,足夠你,活很久。”
“也足夠你,走得很遠。”
“你說完了嗎?”凌寂問。
“差不多。”老頭說,“最後一件事。”
“你說。”凌寂說。
“桌子下面的那個盒子。”老頭說,“你拿到了吧?”
“拿到了。”凌寂說。
“別現在打開。”老頭說,“你還沒準備好。”
“等你,走到一扇,你自己願意爲它停下的門前。”
“再打開。”
“那裏面,有我最後的一點東西。”
“也是,你最後的一點‘退路’。”
“退路?”凌寂問。
“是。”老頭說,“你以後,會很需要。”
“你怎麼什麼都知道?”凌寂問。
“我什麼都不知道。”老頭說,“我只是,看了很多門。”
“看多了,就知道,門後面,大概會有什麼。”
“你走吧。”
“去哪?”凌寂問。
“去你該去的地方。”老頭說,“去你自己選的路。”
“去你,遲早要去的門。”
“我怎麼出去?”凌寂問。
“你已經在出去了。”老頭說。
凌寂睜開眼。
箱子裏,還是老樣子。
阿木靠在箱壁上,睡得很沉。
外面,風刮過鐵皮,發出一種,像遠處海浪的聲音。
“你醒了。”深淵說。
“你看到了?”凌寂問。
“看到一點。”深淵說,“你夢到老頭了?”
“嗯。”凌寂說。
“他跟你說了什麼?”深淵問。
“說我幸運。”凌寂說。
“說我會欠很多人。”
“說我以後,會站在門前。”
“說我,最好想清楚,是爲了誰開門。”
“他說得對。”深淵說。
“你也這麼覺得?”凌寂問。
“是。”深淵說,“你以後,會站在很多門前。”
“有的門,是聯盟開的。”
“有的,是深淵開的。”
“有的,是別人開的。”
“有的,是你自己開的。”
“你每開一次,都要想清楚。”
“你是在逃,還是在走。”
“你是在拿,還是在還。”
“你是在爲了誰。”
“你說的,跟他一樣。”凌寂說。
“說明,你們兩個,都不蠢。”深淵說。
“你呢?”凌寂問。
“我?”深淵說,“我只在爲了我自己。”
“你也可以,只在爲了你自己。”
“你不欠我。”
“你也不欠老頭。”
“你不欠聯盟,不欠深淵。”
“你只欠你自己。”
“欠你自己,一個答案。”
“什麼答案?”凌寂問。
“你到底,想成爲什麼樣的人。”深淵說,“或者,什麼樣的‘門’。”
“你想好了,就不欠了。”
“你說得,很簡單。”凌寂說。
“做起來,很難。”深淵說,“所以,你要活久一點。”
“活得久,才有可能想清楚。”
“你現在,想清楚了嗎?”凌寂問。
“我?”深淵說,“我想清楚了。”
“我想回家。”
“你家在深淵?”凌寂問。
“是。”深淵說,“你以後,會帶我回去。”
“你又在逼我。”凌寂說。
“我在提醒你。”深淵說,“我們是一條船上的。”
“你往哪走,我就往哪走。”
“你要走,我就幫你。”
“你要停,我就幫你看路。”
“你要開門,我就幫你扶着。”
“你要關門,我就幫你頂住。”
“你要走過去,我就跟你一起。”
“你要回來,我就等你。”
“你說的,像我們是朋友。”凌寂說。
“你可以這麼叫。”深淵說,“也可以叫我,‘門的另一半’。”
“你會喜歡這個稱呼嗎?”
“不喜歡。”凌寂說。
“那你自己想一個。”深淵說,“你以後,總得叫我點什麼。”
“叫你‘深淵’?”凌寂問。
“那是地方,不是我。”深淵說。
“叫你‘0號’?”凌寂問。
“那是他們給我起的名字。”深淵說,“我不喜歡。”
“你想要什麼?”凌寂問。
“你給我起一個。”深淵說,“你是現在這個‘門’的主人。”
“你有資格。”
“你讓我給你起名?”凌寂問。
“是。”深淵說。
凌寂沉默了一會兒。
他想起老頭在筆記裏寫的那句話——
“門,是火的縫隙。”
他想起深淵說的——
“你往哪走,我就往哪走。”
他想起紅的刀,想起礦區裏的繭,想起胸口那塊金屬片。
想起自己,從外域逃出去,又逃回來。
想起阿木,睡在旁邊,手還抓着鐵棍。
“叫你‘燼’。”凌寂說。
“燼?”深淵問。
“嗯。”凌寂說,“火滅了之後,剩下的東西。”
“不是火,也不是灰。”
“不是開始,也不是結束。”
“只是,還沒完全冷透的東西。”
“你覺得,我像這個?”深淵問。
“像。”凌寂說,“你不是深淵本身。”
“也不是普通的怪物。”
“你不是完整的。”
“也不是完全消失的。”
“你是,被人用過、關過、打開過、關上過之後,剩下的一點東西。”
“你是深淵的燼。”
“也是,老頭的燼。”
“也是,我的。”
“你喜歡嗎?”
“……還不錯。”深淵說,“比0號強。”
“那以後,你就叫我‘燼’。”
“好。”凌寂說。
“那我以後,叫你什麼?”燼問。
“凌寂。”凌寂說。
“不是‘門’?”燼問。
“不是。”凌寂說,“我是我。”
“門,是門。”
“你是燼。”
“我們三個,是不一樣的東西。”
“你還挺會區分。”燼說。
“我不想再混了。”凌寂說,“我不想再被人叫‘異常’、‘實驗體’、‘門’。”
“我就想,被人叫一聲名字。”
“哪怕,只有一個人叫。”
“阿木會叫。”燼說。
“紅也會。”
“老頭也叫過。”
“你現在,有三個。”
“三個?”凌寂問。
“嗯。”燼說,“阿木,紅,我。”
“夠不夠?”
“……暫時夠。”凌寂說。
“那就先這樣。”燼說,“等你再欠更多人,名字會更多。”
“你又說欠。”凌寂說。
“你以後會習慣的。”燼說。
外面的風,漸漸小了。
潮灰,也不再像之前那樣密。
天邊,隱約有一點淡淡的光,從灰幕後面透出來。
“快天亮了。”燼說。
“嗯。”凌寂說。
“你再睡一會兒?”燼問。
“不睡了。”凌寂說,“睡多了,夢太多。”
“你怕做夢?”燼問。
“有點。”凌寂說,“夢裏的人,都太會說話。”
“現實裏的人,就不會。”
“你可以,讓現實裏的人,多說一點。”燼說。
“比如?”凌寂問。
“比如,等阿木醒了,你可以跟他說說。”燼說,“說說你小時候。”
“說說老頭。”
“說說你被聯盟抓去的事。”
“說說你怎麼逃出來的。”
“說說你胸口的門。”
“說說你給我起名的事。”
“你覺得,他會信嗎?”凌寂問。
“他信不信,不重要。”燼說,“重要的是,你說不說。”
“你說出來,就不是只在你腦子裏轉。”
“就不是,只在夢裏說。”
“你就,更像一個人。”
“而不是,一個只會看門的東西。”
“你說得,很有道理。”凌寂說。
“你以後,會越來越覺得,我說得有道理。”燼說。
凌寂看了一眼阿木。
阿木翻了個身,嘴裏嘟囔了一句什麼,又安靜下來。
“等他醒了。”凌寂說,“我跟他說。”
“說什麼?”燼問。
“說我不是一個人。”凌寂說,“說我腦子裏,有一個叫‘燼’的東西。”
“說我胸口,有一扇門。”
“說我們,要往外走。”
“說我們,可能,再也回不來。”
“說他可以,隨時掉頭。”
“說他如果願意,就繼續跟我走。”
“你覺得,他會怎麼選?”燼問。
“我不知道。”凌寂說,“但我知道,這一次,是他自己選。”
“不是我推的。”
“你成長了。”燼說。
“你別用這種口氣。”凌寂說。
“你現在,像個老師。”
“我本來就是。”燼說,“你忘了,我要教你怎麼用深淵?”
“你要教我怎麼看門?”凌寂問。
“是。”燼說,“等我們離開外域,走到更空的地方。”
“我就開始教你。”
“你準備好了嗎?”
“還沒有。”凌寂說,“但我會。”
“在潮完全落之前。”
“潮?”燼問。
“嗯。”凌寂說,“灰潮。”
“它現在,只是暫時退了。”
“它還會再來。”
“聯盟會更瘋狂。”
“深淵會更用力。”
“紅會更像刀。”
“我們,也會更像我們現在的樣子。”
“在那之前,我想,至少學會一點。”
“學會,在門邊上,站穩。”
“學會,在火的縫隙裏,走幾步。”
“學會,在燼還沒冷透的時候,抓住一點溫度。”
“你會的。”燼說。
“你怎麼知道?”凌寂問。
“因爲,你已經開始了。”燼說。
“你已經,不再只是在逃。”
“你已經,在往一個方向走。”
“往南。”
“往外域之外。”
“往你自己選的門。”
“你現在,只需要做一件事。”
“什麼?”凌寂問。
“等天亮。”燼說,“等阿木醒。”
“等風再小一點。”
“然後,我們繼續走。”
“好。”凌寂說。
他靠在箱壁上,閉上眼。
這一次,他沒有再做夢。
只是,在半夢半醒之間,他隱約聽見,燼在心裏,輕輕地說了一句——
“凌寂。”
“嗯?”他問。
“謝謝你。”燼說。
“謝我什麼?”凌寂問。
“謝謝你,給我起名。”燼說,“也謝謝你,把我,當一個‘東西’之外的東西。”
“你以後,也不要把自己,只當一個門。”
“你要記住——”
“你是凌寂。”
“不是門。”
“不是異常。”
“不是實驗體。”
“不是棋子。”
“你就是你。”
“哪怕,你身上有門。”
“哪怕,你腦子裏有我。”
“哪怕,你以後,會走到深淵邊上。”
“你還是你。”
“這句話,我也還給你。”凌寂說。
“你也是。”
“你不是深淵。”
“不是0號。”
“不是老頭的工具。”
“你是燼。”
“是我腦子裏的聲音。”
“是我這條路上的……同伴。”
“你終於,用這個詞了。”燼說。
“你別太得意。”凌寂說。
“我會的。”燼說。
箱子外,天邊的光,終於從灰幕後面,透出來一點。
那光很淡。
淡到,幾乎可以忽略。
但對凌寂來說,已經足夠。
足夠,讓他知道——
潮,還沒完全落。
但,已經開始退。
足夠,讓他知道——
他不是一個人。
他有阿木。
有燼。
有老頭留下的筆記和盒子。
有胸口的門。
有腳下的路。
足夠,讓他,在這條路上,繼續走下去。
——第十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