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灰停了。
風還在,卻不再像之前那樣夾着細沙似的灰粒往骨頭裏鑽。它從鐵皮箱子縫隙間穿過,發出低低的嗚咽聲,像是遠處某條看不見的河在退潮。
天邊那一點光,被雲層磨得發白,卻頑固地一點點亮起來。
凌寂是被凍醒的。
不是那種刺骨的冷,而是從地面、箱壁、空氣裏慢慢滲出來的那種,把人從睡夢裏往外拽的冷。他睜開眼,第一口吸進去的空氣,帶着潮灰殘留的金屬味,還有一點極淡的腥味。
阿木還在睡。
他縮在毯子的一角,姿勢別扭,手卻還抓着那根鐵棍,指節發白。睡夢裏,他眉頭緊皺,嘴唇不時動一下,像是在說什麼,但聲音太輕,被風蓋住。
凌寂看了他一會兒。
然後才意識到,燼沒有說話。
不是那種刻意的安靜,而是徹底的,不存在的安靜。他在心裏喊了一聲,沒有回應。
胸口那塊金屬片,也沒有任何反應。
沒有熱,沒有冷,沒有心跳一樣的共鳴。
像被人從裏面抽走了什麼,留下一個空殼,嵌在他的肋骨之間。
凌寂下意識抬手按住胸口。
指尖觸到的,是冷硬的金屬,和下面緩慢而有節奏的心跳。
他的心跳。
不是燼的。
“……燼?”他在心裏又喊了一聲。
還是沒有回應。
箱子裏很安靜。
安靜到可以聽見鐵皮熱脹冷縮時發出的細微聲響,聽見外面遠處某只畸形生物拖着身體爬過廢墟的摩擦聲,聽見阿木呼吸裏夾雜的輕微鼾聲。
凌寂慢慢吐了口氣。
他知道,這不是第一次。
灰潮來時,燼會變得很安靜。深淵的聲音被某種更高的頻率壓下去,像被潮水淹沒的暗礁。只有在潮落的縫隙裏,它才會重新浮上來,在他耳邊說話,在他胸口發熱。
這一次,潮剛落。
灰還沒完全散。
燼大概,也還沒完全“醒”。
凌寂靠在箱壁上,把那本《門與深淵》從懷裏拿出來。
封皮已經有些磨損,邊角被汗水浸得發軟。他翻開,指尖在紙頁上停了停,才繼續往下看。
前面的內容,他已經看過。
老頭寫聯盟,寫門,寫深淵,寫那些被關在玻璃罐裏的“異常”。寫他如何在實驗室裏站了一夜,看着某個編號的實驗體從人變成一團會動的肉。寫他如何在某個深夜,一個人跑到廢棄的礦區,把一扇沒來得及關死的門用炸藥封上。
字裏行間,有冷靜,有瘋狂,有那種只有長期盯着深淵的人才會有的麻木。
凌寂翻過幾頁,停在一段他之前沒看到的地方。
【我曾經以爲,“門”是一種工具。】
【是人類對抗深淵的最後一把刀。】
【後來,我才知道,“門”本身,就是一種選擇。】
【你把它造在什麼地方,用什麼材料,用什麼方式打開,用什麼人去當鑰匙。】
【每一步,都是選擇。】
【聯盟選擇了用活人。】
【選擇了用恐懼。】
【選擇了用“安全”這個詞,去掩蓋他們做過的所有事。】
【深淵也在選擇。】
【它選擇了用誘惑。】
【用力量。】
【用那些人最想要,又最不敢承認的東西。】
【我曾經,以爲自己站在中間。】
【後來,我才知道,我從來沒有站在中間。】
【我只是,在門的這邊,和那邊,來回走。】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一個守門人。】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一個推人進門的人。】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就是門的一部分。】
【你以爲,你可以控制門。】
【其實,是門在教你,怎麼成爲它的形狀。】
【你以爲,你在利用深淵。】
【其實,是深淵在教你,怎麼向它伸手。】
【你以爲,你在爲人類做選擇。】
【其實,你只是在爲自己做選擇。】
【區別只在於——】
【你有沒有勇氣,承認這一點。】
凌寂盯着這一行字,看了很久。
他想起老頭在夢裏說的話。
“你可以說,是我推了你一把。但你不能說,是我替你走。”
胸口那塊金屬片,在他的指腹下冰冷堅硬。
他突然意識到,老頭在寫這些話的時候,可能已經知道自己會死。
知道自己的身體,會被人拆成一塊一塊,塞進玻璃罐,或者被深淵吞掉。
知道自己的名字,會被從聯盟的記錄裏抹掉,只剩下一個代號。
知道自己的筆記,可能永遠不會被人看到。
但他還是寫了。
寫得很慢,很仔細,甚至在某些地方,連標點都改了好幾遍。
像是在給某個還沒出生的人寫信。
像是在給某個未來會站在門前的人,留下一點東西。
凌寂繼續往下翻。
後面幾頁,是一些實驗記錄。
【實驗編號:0-47。】
【對象:自願者,男性,23歲。】
【備注:曾在外域服役,見過深淵生物。心理評估:穩定。】
【實驗目的:測試“門”與人類意志的兼容性。】
【過程:】
【第1天:對象體表植入初級門結構。無明顯異常。】
【第3天:對象開始出現幻聽。自述“有東西在耳邊說話”。】
【第5天:對象出現失眠、焦慮。要求終止實驗。】
【第7天:對象在睡夢中試圖用手摳出植入物。被制止。】
【第9天:對象在一次“門開啓模擬”中,成功與深淵建立短暫連接。】
【記錄:對象瞳孔收縮,呼吸急促,體表溫度下降。】
【自述:“我看見了很多門。”】
【第11天:對象情緒穩定。開始主動配合實驗。】
【第13天:對象在實驗中突然失控,試圖破壞設備。】
【記錄:對象力量、速度明顯提升。】
【備注:其瞳孔顏色改變,虹膜出現類似深淵結構的紋理。】
【第15天:對象被強制鎮靜。】
【第17天:對象死亡。】
【死亡原因:門結構反噬。】
【屍檢結果:其胸腔內部,門結構已與心髒、肺葉、血管部分融合。】
【備注:他試圖把門,從身體裏扯出來。】
【實驗結論:】
【人類意志,可以在短時間內與“門”形成穩定共存。】
【但當深淵介入時,這種共存極易失衡。】
【一旦對象試圖“擺脫”門,門會立即反噬。】
【換句話說——】
【你可以把門,當成工具。】
【但你不能,把門當成敵人。】
【你可以利用它。】
【但你不能,想把它扔掉。】
【門一旦在你身上,你就已經,不再是完整的“人”。】
【你是“門”的一部分。】
【門,也是你的一部分。】
【你以爲,你可以選擇。】
【其實,你已經,在選擇的後果裏。】
凌寂看到這裏,手指不自覺收緊,紙頁被捏出一道折痕。
他下意識地低頭,看向自己的胸口。
衣服下面,是那塊金屬片。
他知道,那東西已經,不只是嵌在皮膚和肌肉之間。
它和他的肋骨、血管、神經,甚至和他的呼吸,都有了某種看不見的聯系。
他也知道,如果有一天,他像那個實驗對象一樣,試圖把它摳出來,他會死。
死得比那個人更難看。
因爲他胸口的,不只是“門結構”。
還有燼。
還有深淵本身的一點殘響。
他慢慢鬆開手,把紙頁撫平。
再往下,是老頭的一段手寫字,歪歪扭扭,像是在極度疲憊的狀態下寫的。
【我曾經,想過要把自己身上的門拆掉。】
【那是在我第一次,看見一個實驗對象,在我面前,被門反噬。】
【他死的時候,眼睛還睜着。】
【瞳孔裏,是我自己的影子。】
【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
【我和他,沒有區別。】
【我們都在,用自己的身體,做同一件事。】
【只是,我站在玻璃外面。】
【他站在玻璃裏面。】
【後來,我不再提“拆掉”這個詞。】
【我開始想另一個問題——】
【既然門已經在我身上了。】
【既然我已經,不再是完整的“人”。】
【那我,能不能,至少,讓這扇門,按照我的意願,開和關?】
【能不能,讓它,不要隨便,把別人拉進來?】
【能不能,讓它,在我死的時候,一起死?】
【而不是,繼續留在這個世界上,被別人拿去用?】
【我開始,嚐試控制它。】
【嚐試,把深淵的聲音,壓下去。】
【嚐試,把聯盟的命令,擋在門外。】
【嚐試,在兩者之間,給自己,留一條縫。】
【我成功了一點。】
【也失敗了很多次。】
【但我知道,這條路,是唯一的。】
【如果你看到這裏。】
【如果你也已經,被人在身上,裝了一扇門。】
【那你,大概,也只剩下這一條路。】
【學會,和它共存。】
【學會,在它想開門的時候,說一句“不”。】
【學會,在它想關門的時候,說一句“開”。】
【學會,在深淵伸手的時候,把它推開一點。】
【學會,在聯盟伸手的時候,把它也推開一點。】
【你會很疼。】
【會流血。】
【會做噩夢。】
【會在某些夜裏,覺得自己已經不再是“人”。】
【但你要記住——】
【你不是門。】
【你也不是深淵。】
【你也不是聯盟。】
【你只是,一個站在門前的人。】
【一個,還有機會,說“我不願意”的人。】
【只要你還能說出這句話。】
【你就還沒完全變成門。】
【你就還有一點,屬於你自己的東西。】
【哪怕,那東西很小。】
【小到,只能點亮你眼前的一小塊路。】
【那也夠了。】
【因爲,你不需要照亮全世界。】
【你只需要,照亮你腳下的那一步。】
凌寂看完,輕輕合上了筆記。
箱子裏的光線,比剛才亮了一點。
潮灰停了之後,外面的天,開始從死白,慢慢往淡藍過渡。
他靠在箱壁上,閉上眼。
這一次,他沒有再嚐試去喊燼。
他只是靜靜地聽着自己的心跳。
很慢,很穩。
像老頭在夢裏說的那樣——穩到不像一個還想活很久的人。
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還想活很久”。
他只知道,他現在,不想死。
至少,不想死在這個鐵皮箱子裏。
不想死在阿木旁邊,讓這個小子,一個人抱着鐵棍,在外面亂闖。
不想死在燼還沒“醒”的時候,讓那團東西,連最後一點“名字”都來不及記住。
不想死在老頭的筆記還沒看完之前,讓那些字,變成只屬於他一個人的秘密。
他睜開眼,看向箱門。
門縫裏透進來的光,被灰塵和鐵皮的陰影切割成一塊一塊。
他站起身,走到門口,伸手推開了一條更大的縫。
冷風立刻灌了進來。
比昨天夜裏冷,卻幹淨很多。
他探頭出去,看了一眼。
倉儲區的輪廓,在灰白的天光下慢慢清晰。
那些歪歪斜斜的集裝箱,像一具具被丟棄的金屬屍體。
地上的潮灰,結成一層薄薄的殼,腳踩上去,會發出輕微的碎裂聲。
遠處的礦區,已經看不見煙霧。
更遠處,外域邊緣那道“看不見的線”,依舊在那裏。
線的這邊,是廢棄的房屋、破碎的街道、翻倒的廣告牌。
線的那邊,是一片灰白的風,和隱約晃動的畸形輪廓。
凌寂深吸了一口氣。
他回頭,看了一眼還在睡的阿木。
“起來。”他走過去,拍了拍阿木的肩膀。
阿木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先是愣了一下,然後下意識地握緊了手裏的鐵棍。
“天亮了?”他聲音沙啞。
“差不多。”凌寂說,“起來,吃點東西,我們該走了。”
阿木點點頭,撐着箱壁站起來,腿有點麻,踉蹌了一下。
他從背包裏翻出兩根能量棒,一根遞給凌寂,一根自己撕開包裝,咬了一口。
“外面怎麼樣?”他一邊嚼,一邊問。
“灰停了。”凌寂說,“風還在。”
“安全嗎?”阿木問。
“暫時。”凌寂說,“但不會一直安全。”
阿木“哦”了一聲,沒有再問。
他吃完能量棒,把包裝紙塞進背包,拿起鐵棍,走到門口。
凌寂已經把門推開了一半。
外面的光,照在他臉上,把他眼睛他臉上,把他眼睛裏的血絲,和眼底的陰影,都照得很清楚。
阿木突然覺得,他比昨天,又沉默了一點。
那種沉默,不是話少。
而是整個人,像是被什麼東西從裏面掏空了一塊,只剩下一個殼,站在那裏。
但殼的外面,又多了一層什麼。
一層看不見的硬殼。
“走吧。”凌寂說。
他邁步走出集裝箱。
腳踩在潮灰上,發出輕微的碎裂聲。
阿木跟在他後面,下意識地靠近了一點。
他們沿着昨天夜裏的路線,穿過倉儲區。
地上有一些新的痕跡。
腳印,拖拽的痕跡,還有幾處被什麼東西撞翻的木箱。
偶爾可以看到血跡。
幹了一半,被潮灰蓋住了一部分。
阿木看到那些血跡,腳步慢了一下,又很快跟上。
他沒有問那是誰的血。
也沒有問,那東西還在不在附近。
他只是握緊了鐵棍。
凌寂走在前面,腳步不快不慢。
他的目光,在廢墟之間掃過,像是在確認什麼,又像是在找什麼。
燼依舊沒有說話。
胸口那塊金屬片,也依舊冰冷。
他甚至開始懷疑,昨天夜裏的一切,是不是只是一個夢。
包括老頭,包括名字,包括“燼”這個稱呼。
直到他走到倉儲區的邊緣。
那道“看不見的線”,在他視野裏,隱約出現了一條淡淡的輪廓。
不是真正的線。
而是兩種世界交界的地方,空氣顏色、光線、甚至風的流向,都有細微的差別。
他停下腳步。
阿木也停了下來。
“前面,就是外域邊緣了。”阿木低聲說。
“嗯。”凌寂說。
“再往前,就沒有房子,沒有街道,也沒有黑市了。”阿木說,“只有廢墟,和那些東西。”
“嗯。”凌寂還是只“嗯”了一聲。
阿木看了他一眼。
“你……”他猶豫了一下,“你昨天,睡得好嗎?”
“還行。”凌寂說。
“做了個夢。”
“夢到什麼?”阿木問。
“夢到老頭。”凌寂說。
阿木沒再問。
他知道,再問下去,凌寂也不會說。
至少,不會現在說。
他換了個話題。
“我們今天,要走多遠?”
“能走多遠走多遠。”凌寂說,“先離開聯盟的巡邏範圍。”
“然後呢?”阿木問。
“然後,找個地方,讓我教你一點東西。”凌寂說。
“教我?”阿木愣了一下,“教我什麼?”
“教你,怎麼在外面活久一點。”凌寂說,“教你,怎麼在那些東西靠近的時候,不那麼容易死。”
阿木沉默了一會兒。
“你昨天,說要跟我講一些事。”他突然說。
凌寂轉頭看了他一眼。
“你說,等我醒了,跟我說說你小時候。”阿木說,“說說老頭,說說聯盟,說說你胸口的東西。”
“你還記得。”凌寂說。
“我又不是完全睡着。”阿木說,“你說話聲音不算小。”
凌寂“嗯”了一聲。
“你現在說嗎?”阿木問。
“邊走邊說。”凌寂說。
他邁步,跨過那道“看不見的線”。
風,立刻變了。
不再只是冷。
它帶着一種空曠的味道,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吹過來,穿過無數廢墟、骨頭和破碎的門。
阿木跟上去。
他一腳踏出去,回頭看了一眼。
線的那邊,是倉儲區,是礦區,是他曾經以爲“危險”的地方。
線的這邊,是真正的外域邊緣。
風更大,天空更低,光線更灰。
他突然有點後悔。
不是後悔跟凌寂走。
而是後悔,昨天沒有多問一點。
後悔自己,直到現在,才意識到,他們可能真的,回不去了。
“你小時候,是在外域長大的?”阿木問。
“嗯。”凌寂說。
“跟老頭?”阿木問。
“嗯。”凌寂說。
“他……對你好嗎?”阿木問。
“還行。”凌寂說,“有時候好,有時候不好。”
“他會給你東西吃。”
“也會把你關在房間裏,幾天不讓你出來。”
“他會教你怎麼用刀。”
“也會在你睡着的時候,在你身上劃口子,看你會不會醒。”
阿木聽着,腳步慢了一下。
“聽起來,不像是好人。”他說。
“他本來就不是好人。”凌寂說,“也不是壞人。”
“他就是那種,站在門前太久的人。”
“久到,已經分不清,什麼是好,什麼是壞。”
“只知道,什麼有用,什麼沒用。”
“我小時候,對他來說,是有用的。”
“所以,他留下我。”
“後來,聯盟來了。”
“他們覺得,我也有用。”
“所以,把我帶走。”
“再後來,我逃出來。”
“又回外域。”
“老頭又覺得,我有用。”
“所以,把這塊東西,塞進我胸口。”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阿木看了一眼,沒敢多看。
“那你……”他想了想,“你恨他嗎?”
“以前恨。”凌寂說,“現在,說不清。”
“他救過我。”
“也害過我。”
“他把我拉進這個遊戲。”
“也給我留了一點,讓我不被這個遊戲吞掉的東西。”
“比如那本筆記。”
“比如昨天夢裏的那些話。”
“比如……”
他頓了頓。
“比如,讓我知道,我不是完全被人推着走。”
“我也在選。”
阿木“哦”了一聲。
“那你胸口的這個……”他看了一眼,“門。”
“它會一直這樣嗎?”
“不會。”凌寂說,“它會越來越……明顯。”
“會讓我,越來越不像‘人’。”
“會讓聯盟,越來越想抓我。”
“會讓深淵,越來越想從裏面爬出來。”
“那你……”阿木張了張嘴,“你怕嗎?”
“怕。”凌寂說。
“但怕也沒用。”
“我已經,走到這一步了。”
“再退回去,也不會變成原來的樣子。”
“所以,只能往前走。”
“走到,我能控制它一點的地方。”
“走到,我能在它想開門的時候,說一句‘不’的地方。”
“走到,我死的時候,能把它一起帶走的地方。”
阿木聽着,突然覺得手裏的鐵棍,有點沉。
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
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會像老頭說的那樣,被卷進某個“門”的選擇裏。
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有一天,也被人在身上裝一塊金屬片。
或者,被深淵咬一口,變成那些畸形生物的一員。
他突然停了下來。
凌寂也停了。
“怎麼?”凌寂問。
“我……”阿木看着他,“我也會,變成你說的那種‘異常’嗎?”
“如果你一直跟我走。”凌寂說,“有可能。”
“聯盟會把你當異常。”
“深淵也可能,對你感興趣。”
“你會被卷進很多事。”
“會看到很多,你不想看的東西。”
“會做很多,你不想做的選擇。”
“那你……”阿木咬了咬牙,“那你還讓我跟你走?”
“我沒讓你。”凌寂說。
“是你自己跟上來的。”
阿木愣了一下。
“昨天,在礦區。”凌寂說,“你可以不跟我走。”
“你可以跟紅走。”
“你可以跟聯盟走。”
“你也可以,一個人往回走。”
“但你選了跟我。”
“今天,你也可以掉頭。”
“往回走。”
“找個黑市,找個小角落,找份活幹。”
“也許,還能活很多年。”
“不會看到門。”
“不會看到深淵。”
“不會看到那些玻璃罐。”
“不會做那些你不想做的選擇。”
“你現在,還可以選。”
阿木沉默了很久。
風從他們身邊吹過,卷起地上的潮灰,在腳邊打着旋。
遠處,有一只畸形生物的影子,在地平線附近一閃而過。
阿木握緊了鐵棍。
他突然想起,昨天夜裏,凌寂把外套扔給他。
想起他說“你已經上船了”。
想起他說“鐵棍就是你的救生圈”。
想起他在集裝箱裏,靠在箱壁上,閉着眼,卻一直沒有真正睡死。
想起他剛剛說的那句——“我也在選。”
阿木抬起頭。
“我不回去。”他說。
“你確定?”凌寂問。
“確定。”阿木說,“我已經上船了。”
“再說,我回去,也不一定能活很多年。”
“聯盟要抓你,遲早會查到我頭上。”
“黑市也不是什麼安全的地方。”
“我一個人,拿着根鐵棍,在外面晃,遲早也會遇到那些東西。”
“與其那樣,不如跟你走。”
“至少,你知道門是什麼。”
“知道深淵是什麼。”
“知道那些東西,什麼時候會來。”
“知道,我該往哪跑。”
“知道……”
他頓了頓。
“知道我不是一個人。”
凌寂看了他一眼。
“你不怕,有一天,你也會被人在身上裝一扇門?”
“怕。”阿木說,“但我更怕,有一天,我連‘怕’都不知道是什麼。”
“怕至少說明,我還知道,我不想那樣。”
“說明,我還能說一句‘我不願意’。”
“你不是說,只要還能說出這句話,就還沒完全變成門嗎?”
凌寂愣了一下。
他沒想到,阿木會記得這句話。
更沒想到,他會用在自己身上。
胸口那塊金屬片,在這一刻,突然微微發熱了一下。
很輕,很短暫。
像是某種被壓抑很久的東西,在深處動了一下。
凌寂沒有說話。
他只是轉身,繼續往前走。
阿木跟上去。
這一次,他沒有再靠近。
只是保持着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
既不被他的背影壓得喘不過氣,又不會覺得自己被丟下。
他們一前一後,沿着外域邊緣,往南走。
潮灰已經不再落下。
天空,從灰白,慢慢變成了一種更淺的顏色。
像是有光,正在從很厚很厚的雲層後面,一點一點往外擠。
凌寂走着走着,突然在心裏,輕輕地喊了一聲。
“燼。”
沒有回應。
他又喊了一聲。
還是沒有。
他笑了一下,笑容淡得幾乎看不見。
“算了。”他在心裏說,“你睡你的。”
“我先,替你看一會兒。”
風從他耳邊吹過。
像是某種極遠的聲音,被拉成一條線,輕輕擦過他的意識邊緣。
他沒有再去分辨那是什麼。
只是一步一步,往前。
往南。
往外域之外。
往他自己選的那扇門。
——第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