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鷺城,空氣裏開始夾雜着初秋的涼意。謝嶼的行李已經收拾妥當,兩個大號行李箱靠在門邊,像兩個即將啓程的哨兵。
蘇默坐在窗邊的椅子上,看着謝嶼最後一次檢查護照和機票。晨光透過百葉窗,在他臉上投下交替的光影。
“航班是明天上午十點,我七點就要出發去機場。”謝嶼的聲音在安靜的房間裏顯得格外清晰。
蘇默點點頭,沒有說話。他知道這一刻遲早會來,但當它真正臨近時,那份沉重還是超出了預期。
謝嶼放下手中的文件,走到他面前蹲下,握住他的手:“只有兩年,我會經常回來的。而且你可以來韓國看我,漢陽大學的影視專業很厲害,你會喜歡那裏的藝術氛圍。”
蘇默勉強笑了笑:“我知道。”
他知道所有理智的理由——這是一次難得的機會,兩年時間在人生長河中不算什麼,現代通訊技術可以縮短距離。但情感從不聽從理智的安排。
“今天是我們最後一天了。”謝嶼輕聲說,“我想和你好好度過。”
他們決定去第一次約會的那家美術館。Salgado的展覽已經結束,換上了一位韓國現代藝術家的裝置展。但美術館本身沒有變,純白色的建築在秋日陽光下依然莊嚴。
走在熟悉的廣場上,蘇默不禁想起那個初夏的早晨,謝嶼站在這裏對他說“好看”。那時他們剛剛開始,一切都充滿可能。而現在,他們即將面對第一次真正的分離。
展覽本身很精彩,但兩人都心不在焉。更多時候,他們只是並肩行走,偶爾交換一個眼神,或是指尖不經意地相觸。
午餐是在天台咖啡館,他們第一次接吻的地方。秋日的天空更高更遠,陽光不再熾熱,而是帶着一種清澈的溫柔。
“記得這裏嗎?”謝嶼問,眼神溫柔。
蘇默點頭:“你在這裏問我,可不可以吻我。”
“而你用行動回答了我。”謝嶼微笑,“那是我人生中最緊張的時刻之一。”
“之一?”
“之二是在你家門口,向你父母坦白我們的關系。”謝嶼的笑容淡去,“那需要更大的勇氣。”
提到父母,蘇默的眼神黯淡下來。那封信寄出已經三周,依然沒有回音。沉默本身就是一種回答。
謝嶼察覺到了他的情緒變化,輕輕握住他的手:“他們會理解的,只是需要時間。”
蘇默沒有反駁,但內心知道事情不會那麼簡單。在閩南的傳統家庭裏,面子常常比子女的幸福更重要。
飯後,他們沿着江岸散步。秋風拂過江面,泛起細碎的波紋。遠處,一群候鳥正在南飛,排成整齊的人字形。
“像我們一樣。”謝嶼指着鳥群,“暫時分離,但總會重聚。”
蘇默靠在他的肩上,感受着那份溫暖。這一刻如此完美,卻注定短暫。
傍晚,他們回到公寓。謝嶼開始做最後的行李整理,蘇默在一旁幫忙。這個過程充滿了一種奇特的親密感——折疊的不僅是衣服,還有共同生活的痕跡。
“這個給你。”謝嶼從行李箱中拿出一個包裝精美的小盒子。
蘇默打開,裏面是一台小巧的拍立得相機和幾盒相紙。
“這樣你就可以隨時拍下想與我分享的瞬間。”謝嶼說,“我也會帶一台,每天拍一張照片寄給你。”
蘇默撫摸着相機光滑的表面,感到眼眶發熱。這份禮物如此貼心,仿佛謝嶼早已看穿了他對分離的恐懼。
“我也有東西給你。”蘇默從抽屜裏拿出一個厚厚的信封。
裏面不是信,而是幾十張手工制作的明信片。每一張都是蘇默親手繪制的,正面是他們的回憶——第一次合作的教室,常去的面館,江邊的餐廳,山間的觀景台...背面則留出了書寫空間。
“這樣你就不會忘記要給我寫信。”蘇默試圖讓語氣輕鬆,但聲音中的顫抖出賣了他。
謝嶼一張張翻看那些明信片,眼神越來越柔軟:“這是我收到過最用心的禮物。”
夜晚降臨,他們叫了外賣,坐在客廳的地板上吃最後一頓晚餐。沒有開主燈,只有一盞落地燈在角落投下溫暖的光暈。
“到了那邊,記得按時吃飯。”蘇默忍不住叮囑,“別總是泡面應付。”
“你才是,別一工作起來就忘記時間。”謝嶼回應,“我拜托了林宇,他會經常來看你。”
林宇是他們的共同朋友,也是少數知道他們關系的人之一。
“我不需要保姆。”
“我需要。”謝嶼認真地說,“我需要知道有人照顧你,當我不能在你身邊的時候。”
這句話讓蘇默無法反駁。他深知,分離對雙方都是考驗。
飯後,他們相擁在沙發上,看一部老電影。但誰也沒有真正關注劇情,所有的感官都在感受彼此的存在——呼吸的節奏,心跳的聲音,皮膚的觸感。
“記得我們第一次在這裏過夜嗎?”謝嶼輕聲問,手指纏繞着蘇默的頭發。
蘇默點頭。那是夏至後的一個夜晚,他們在這個剛剛租下的公寓裏度過了第一個共同的夜晚。生疏而熱烈,緊張而美好。
“那時我想,這就是我想要的未來。”謝嶼的聲音帶着懷念,“每一天醒來,都能看到你在身邊。”
“未來還會有的。”蘇默承諾。
電影結束,片尾字幕緩緩滾動。謝嶼關掉電視,房間陷入半明半暗的寂靜。
“我害怕。”蘇默突然說,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謝嶼收緊手臂:“怕什麼?”
“怕距離會改變我們,怕時間會沖淡感情,怕你會遇到更好的人...”蘇默列舉着內心的恐懼,每一個字都帶着顫抖。
謝嶼輕輕抬起他的臉,在昏暗中注視着他的眼睛:“聽着,蘇默。我選擇你,不是一時沖動,不是權宜之計。我選擇你,是因爲在你身邊,我找到了最真實的自己。距離改變不了這一點。”
他的聲音如此堅定,像黑暗中一座不可動搖的燈塔。
“相信我。”謝嶼輕聲說。
蘇默點頭,把臉埋進他的頸窩,呼吸着他身上熟悉的氣息。這一刻,他選擇相信,盡管內心依然充滿不安。
那晚,他們做得比以往更加溫柔,更像是一種儀式,一個承諾。每一次觸碰都在訴說不舍,每一個吻都在許下歸來的諾言。
事後,蘇默躺在謝嶼懷中,聽着他平穩的心跳。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爲房間蒙上一層銀藍的光暈。
“睡吧。”謝嶼輕吻他的額頭,“明天我走的時候,不要送我去機場。讓我們在這裏告別。”
蘇默想抗議,但最終同意了。他知道自己無法承受在機場目送謝嶼離開的場景。
他在謝嶼的懷抱中入睡,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中,他站在一片無邊的雪原上,謝嶼在遠處向他揮手,然後轉身走向一座覆蓋着白雪的山峰。他試圖追趕,但雙腿像陷入泥沼,每一步都無比艱難。
醒來時,天剛蒙蒙亮。謝嶼已經起床,正在做最後的準備。
“再睡一會兒。”謝嶼走到床邊,輕撫他的臉頰,“我出發時叫你。”
蘇默搖搖頭,起身幫他準備早餐。這是他們最後的日常,平凡卻珍貴。
七點整,出租車準時到達樓下。謝嶼提起行李,站在門口。
“那麼...”他開口,聲音有些沙啞。
蘇默走上前,最後一次擁抱他。這個擁抱如此用力,仿佛想把對方融入自己的骨血。
“每天都要聯系。”蘇默在他耳邊說。
“每時每刻。”謝嶼承諾。
他們接吻,短暫而深刻,像是一個封印,將所有的愛和承諾都鎖在這個瞬間。
然後,謝嶼轉身離開。沒有回頭,因爲回頭只會讓離別更加艱難。
蘇默站在窗前,看着出租車駛遠,最終消失在街角。房間裏突然安靜得可怕,只剩下他一個人的呼吸聲。
他走到床邊,觸摸謝嶼睡過的枕頭,那裏還殘留着他的氣息。空虛像潮水般涌來,幾乎將他淹沒。
在床頭櫃上,他發現謝嶼留下的一封信。信封上簡單地寫着:“給我的光。”
蘇默打開信紙,謝嶼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
「親愛的蘇默:
當你讀到這封信時,我已經在去機場的路上了。請原諒我的不告而別,因爲我無法面對你眼中的不舍。
這兩年來,你教會我許多事情——如何看見光,如何捕捉美,如何勇敢去愛。你是我見過最堅韌也最溫柔的人,是我創作靈感的源泉,是我想要共度餘生的人。
分離只是暫時的。請記住,無論我在世界的哪個角落,我的心始終與你同在。繼續創作,繼續閃耀,等我回來。
永遠愛你的,
謝嶼」
信紙從蘇默手中滑落,他坐在床邊,淚水終於決堤。這不是悲傷的哭泣,而是一種釋放,爲所有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情感找到了出口。
哭了不知多久,他擦幹眼淚,拿起謝嶼送給他的拍立得相機。走到窗邊,他拍下了這個清晨的第一張照片——空蕩的街道,灰藍的天空,一個沒有謝嶼的世界。
相紙緩緩吐出,影像在空氣中逐漸清晰。蘇默看着照片,突然明白了謝嶼的用意。這台相機不是爲了記錄分離,而是爲了證明即使相隔兩地,他們依然在共享同一個世界。
他走到書桌前,打開那本記錄他們故事的素描本。在最新的一頁,他畫下了今晨的離別——不是悲傷的場景,而是兩個相連的心,跨越千山萬水。
然後,他拿起筆,開始寫第一封給謝嶼的信。
離歌已經唱響,但他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