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嶼離開的第七天,蘇默發現自己站在暗房裏,卻完全不記得是什麼時候進來的。相紙在顯影液中緩緩浮現影像——是他們在西山拍的日出,謝嶼的側臉沐浴在晨光中,輪廓分明。
蘇默盯着照片,直到影像完全顯現,然後過度顯影,最終變成一片漆黑。
他麻木地將相紙扔進廢液桶,桶底已經積了厚厚一層失敗的嚐試。這一周,他幾乎住在暗房裏,試圖用工作麻痹自己,但結果總是不盡如人意。
“你又在這裏。”林宇推門進來,手裏提着外賣袋,“我敲了十分鍾門,差點叫保安。”
蘇默眨了眨眼,適應着突然的光線:“幾點了?”
“晚上八點。”林宇無奈地說,“你昨天答應我會按時吃飯的。”
是嗎?蘇默完全不記得。時間變得模糊,白天和黑夜的界限不再清晰。沒有謝嶼的日常,失去了原有的節奏。
林宇是編導系的研究生,比他們大兩屆,是少數完全理解並支持他們關系的人。謝嶼離開前,特意拜托他照顧蘇默。
“先吃飯。”林宇把外賣盒一一打開,“然後你得洗個澡,換身衣服。你聞起來像定影液。”
蘇默機械地接過筷子,食不知味地吃着。暗房的紅燈在他臉上投下詭異的陰影。
“謝嶼今天來電話了嗎?”林宇問。
蘇默搖頭:“他這周在集訓,每天只有睡前能發條消息。”
這是他們面臨的第一個現實——謝嶼的韓語強化課程比預期中更加緊張,每天從早上八點到晚上九點,只有短暫的休息時間。再加上一小時時差,他們的聯系被壓縮到最低限度。
“才第一周,適應期總是最難的。”林宇安慰道,“等他課程結束,就會好很多。”
蘇默點點頭,沒有告訴林宇,昨晚他等到凌晨兩點,只爲了謝嶼的一句“晚安”。而今天醒來時,他發現自己在暗房的地板上睡了一夜,手裏還攥着手機。
飯後,林宇強行把他拉出暗房:“走,陪我散步。你需要新鮮空氣。”
九月的夜晚已經帶着涼意。校園裏的路燈一盞盞亮起,學生們三三兩兩地走過,談笑聲在夜色中飄散。蘇默看着那些親密的情侶,感到一陣尖銳的刺痛。
“他走之前,給我留了台拍立得。”蘇默突然說,“但我一張都沒拍。”
“爲什麼?”
“因爲...”蘇默停頓了一下,“因爲最美的瞬間,他都不在。”
林宇理解地拍拍他的肩:“嘿,記得我女朋友去英國交換的那半年嗎?我們吵了無數次架,有一次甚至整整兩周沒聯系。”
蘇默有些驚訝:“你們看起來那麼默契。”
“默契是磨練出來的,不是天生的。”林宇笑了笑,“距離會放大所有問題,但也會讓真正重要的東西浮現出來。”
他們走到藝術樓前,蘇默不自覺地抬頭望向頂層的畫室窗口——一片漆黑。自從謝嶼離開後,他再也沒去過那裏。
“要不要上去看看?”林宇問。
蘇默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畫室裏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塵。謝嶼的劇本草稿還散落在工作台上,一個咖啡杯裏殘留着幹涸的痕跡。時間仿佛在這裏靜止了。
蘇默走到窗前,望着熟悉的夜景。就在幾個月前,他們曾在這裏分享夢想,交換誓言。而現在,只有他一個人站在這裏。
“他開始寫新劇本了。”蘇默輕聲說,“在郵件裏告訴我,是關於一對被迫分離的戀人的故事。”
“聽起來很熟悉。”林宇評論道。
蘇默的嘴角微微上揚:“他說靈感來自於我們,但結局會不同——他們會重逢,在櫻花盛開的季節。”
這是這一周來,他第一次感到一絲溫暖。即使相隔千裏,他們依然在共享創作的歷程,用各自的方式記錄這段感情。
回到家時,已經快十一點。蘇默打開電腦,發現謝嶼發來了一封郵件:
「默:
今天學了最難的語法,感覺腦子要爆炸了。班上有個日本同學,總是不分場合地大笑,教授的臉都綠了。
想念你煮的咖啡,這裏的咖啡只有苦味,沒有香氣。
附上今天的照片:窗外的首爾塔。
嶼」
郵件很短,附帶的照片像素不高,但蘇默反復看了很久。他能想象謝嶼在異國的教室裏努力學習的模樣,能感受到那份疲憊和孤獨。
他回了一封長信,描述了自己的一天,分享了新作品的構思,附上了幾張校園的秋景。在信的結尾,他寫道:「我很好,勿念。專注學習,我永遠在這裏。」
點擊發送後,他坐在黑暗中,意識到自己在說謊。他並不好,但他不能讓謝嶼知道。
第二天,蘇默強迫自己恢復正常作息。他去了圖書館,整理了畢業論文的資料,甚至參加了北京實習的線上面試。下午,他第一次拿起拍立得,拍下了圖書館窗外的梧桐樹。
照片很美,金黃的葉子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他在背面寫下日期和簡短說明,放進一個專門準備的盒子裏。
“這是第一張。”他對自己說。
隨着時間的推移,他們逐漸找到了新的節奏。每天早上,蘇默會收到謝嶼前夜發來的郵件;中午,他們會簡短地視頻幾分鍾;晚上睡前,互道晚安。
但表面的平靜下,暗流仍在涌動。
十月初的一個雨夜,蘇默接到了姐姐的電話。自從他離開家後,這是姐姐第一次主動聯系他。
“媽媽住院了。”姐姐開門見山地說,聲音疲憊,“高血壓,醫生說需要靜養。”
蘇默的心沉了下去:“嚴重嗎?”
“現在已經穩定了,但醫生說要避免情緒激動。”姐姐停頓了一下,“她一直在哭,說想你。”
蘇默閉上眼睛,雨水敲打着窗戶,像無數細小的錘子敲在心上。
“爸爸呢?”
“他還是老樣子,不許我們提起你。”姐姐的聲音低了下來,“但我知道,他每晚都在書房看你的照片。”
這一刻,蘇默感到一種幾乎要將他撕裂的拉扯。一邊是對父母的牽掛和責任,一邊是對自我和愛情的堅持。無論選擇哪一邊,都意味着對另一邊的背叛。
那晚,他夢見了母親。在夢中,她還是他小時候的模樣,牽着他的手走在海邊。突然,海水開始上漲,他們被迫向不同的方向奔跑。他回頭時,看見母親站在洶涌的海水中,向他伸出手,他卻越跑越遠。
醒來時,枕頭上溼了一片。
他打開電腦,想向謝嶼傾訴,卻最終只寫了一封普通的郵件,分享了一些日常瑣事。他不能用自己的痛苦加重謝嶼的負擔,尤其是在對方也面臨巨大壓力的時候。
第二天,蘇默去看了心理醫生。在安全的診療室裏,他終於說出了所有的恐懼和愧疚。
“我覺得自己是個罪人。”他低聲說,“因爲我追求自己的幸福,讓父母痛苦。”
醫生平靜地看着他:“蘇默,每個人的生命都屬於自己。你父母的痛苦源於他們的期望,而不是你的選擇。”
“但那是我的家人...”
“家人應該互相支持,而不是互相束縛。”醫生說,“你並沒有做錯任何事,只是選擇了真實地活着。”
這些話在理智上能夠理解,但情感上的負擔依然沉重。
離開診所時,蘇默在附近的公園坐了很久。秋日的陽光溫暖而不炙熱,孩子們在草地上奔跑嬉戲,老人們坐在長椅上閒聊。生活一如既往地繼續,不爲任何人的痛苦停留。
他拿出拍立得,拍下了一對老夫婦攜手散步的畫面。那一刻,他意識到自己渴望的不僅是謝嶼的歸來,更是一個被接納、被理解的未來。
當晚與謝嶼視頻時,他注意到了對方眼中的血絲。
“你還好嗎?”蘇默關切地問。
謝嶼揉了揉太陽穴:“最近的作業有點多,熬了幾個夜。”
“別太勉強自己。”
“不會的。”謝嶼笑了笑,“只是想早點完成,聖誕節能回去看你。”
這是他們第一次明確重逢的時間。聖誕節,還有兩個多月。蘇默感到一絲希望,像黑暗中的微光。
視頻結束後,蘇默坐在工作台前,開始一個新的項目。他決定創作一組關於“距離”的攝影作品,記錄分離中的等待與希望。
第一張照片是他和謝嶼的空床,一半的枕頭留有睡痕,另一半平整如新。
第二張是兩台同時顯示時間的鍾,一個指向北京時間,一個指向首爾時間。
第三張是謝嶼留下的襯衫,掛在窗邊,隨風輕輕擺動。
通過這些影像,他找到了表達情感的出口。藝術再次成爲他的救贖,將痛苦轉化爲創造。
十月底,謝嶼的韓語課程終於結束,他們有了更多的交流時間。一個周日的下午,他們進行了一次長時間的視頻通話。
“我通過了三級考試。”謝嶼興奮地宣布,“比要求的分數還高了二十分。”
“太好了!”蘇默由衷地爲他高興,“我就知道你能行。”
“這要感謝你。”謝嶼的眼神溫柔,“每次我想放棄的時候,就想起你對我說的話——‘我相信你’。”
這句話讓蘇默怔住了。他從未意識到,自己的支持對謝嶼如此重要。
“我也要感謝你。”他輕聲回應,“因爲你,我學會了堅持。”
通話結束後,蘇默翻開素描本,在空白頁上寫下:“愛是雙向的救贖。”
他走到陽台,望着秋夜的星空。在那些遙遠的星辰中,有一些可能已經熄滅,但它們的光芒依然在宇宙中穿行,抵達我們的眼睛。
也許愛情也是如此。即使相隔千裏,真正的連接從未中斷。
他回到房間,開始寫一封長信。這一次,他沒有隱瞞自己的痛苦和掙扎,也沒有掩飾希望和堅持。他寫下了母親的住院,寫下了內心的愧疚,也寫下了對重逢的期待。
在信的結尾,他寫道:「我不再害怕距離,因爲真正的距離不在空間,而在心裏。而我們的心,從未分開。」
點擊發送的那一刻,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黑白之間的灰色地帶,或許才是生活的真相。而在那片灰色中,愛是唯一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