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那次疑似偶遇帶來的驚悸，像一塊投入冰封湖面的石子，漣漪很快消失，湖面重歸死寂，但冰層之下，似乎有什麼東西被攪動了。
蘇晚意變得更加警惕。她開始有意無意地避免去那個圖書館，甚至對校園裏人流稍多的區域都產生了一種隱隱的排斥。她選擇更偏僻的教學樓自習室，或者幹脆在沒課的下午把自己關在寢室。她對周圍環境的觀察變得異常細致，任何身高、氣質可能與“他”相似的背影，都會讓她心頭一緊，隨即又強迫自己移開視線，裝作漠不關心。
這種風聲鶴唳的狀態持續了一段時間，但除了那一次圖書館的氣息，她再沒有遇到任何直接的“證據”。生活依舊在刻板的軌道上滑行，仿佛那個冬日的午後，真的只是一場過於逼真的錯覺。
然而，變化卻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悄然發生。
臨近期末，一門專業核心課布置了小組課題，要求跨班級自由組隊，完成一份復雜的行業分析報告，並且期末展示占總成績比重極高。蘇晚意對這種需要頻繁溝通協作的任務深惡痛絕，但無法規避。她本打算像以前一樣，找個看起來最省事、要求最低的組混進去，完成任務了事。
就在她瀏覽班級群裏不斷刷新的組隊信息時，一條私聊請求跳了出來。
ID叫“林中鹿”，頭像是手繪的、線條簡潔的鹿角。是她隔壁班的同學，一個女生，蘇晚意對她有模糊的印象——個子不高，圓臉，戴眼鏡，看起來安靜內向，經常獨自坐在教室前排，筆記記得極其工整。
林中鹿：“蘇晚意同學你好，我是隔壁班的林薇。我們組現在三個人，還差一個，看了你上次的作業，覺得你對數據整理和模型搭建的思路很清晰，想邀請你加入，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課題方向是關於新能源電池產業鏈的。”
消息措辭禮貌，直接，並且明確提到了欣賞她某方面的能力，而不是泛泛的“求組隊”。這讓蘇晚意稍微愣了一下。她點開對方提到的自己那份作業，是幾周前一次隨堂數據分析練習，她當時只是機械地完成，並沒覺得有多出彩。
她猶豫了。加入一個陌生的小組，意味着未來至少一個月，她需要頻繁地開會、討論、協調分工，這是她現在最想逃避的事情。但另一方面，“林中鹿”——林薇的邀請方式，又讓她感覺到一種罕見的、建立在具體能力認可基礎上的尊重，而非出於湊數或同情。
她掙扎了幾分鍾，最後，或許是那份“認可”觸動了她心底某個幾乎生鏽的開關，又或許是她實在厭煩了再去找其他可能更麻煩的組，她回復：“可以。需要我做什麼？”
就這樣，蘇晚意加入了一個由林薇、另一個叫陳暢的男生（也是隔壁班，看起來憨厚踏實），以及一個叫孫倩的女生（本班，有些咋咋呼呼但熱情）組成的小組。
第一次小組會議定在周三晚上，一間空閒的小教室。蘇晚意提前五分鍾到，其他三人已經在了。林薇果然是她印象中那個圓臉眼鏡的女生，看到蘇晚意進來，立刻站起身，對她笑了笑，笑容有點拘謹，但眼神很真誠。陳暢憨憨地點頭打招呼，孫倩則熱情地招呼她坐下。
會議開始，林薇作爲發起人和暫時的組長，清晰地闡述了課題要求、時間節點，並且已經初步搜集了一些背景資料，分發給每個人。她說話條理清楚，不疾不徐，雖然聲音不大，但自帶一種讓人信服的沉穩。
蘇晚意習慣性地坐在角落，低頭看着資料，不主動發言。但當林薇詢問大家關於報告框架的想法時，其他兩人還在泛泛而談，蘇晚意看着資料上幾個關鍵數據，下意識地低聲說了一句：“上遊原材料成本波動對中遊電芯廠商的毛利率影響，可以用敏感性分析模型來量化，比單純描述更直觀。”
聲音很小，幾乎像是自言自語。
但林薇立刻捕捉到了，她看向蘇晚意，眼睛微微一亮：“敏感性分析？對，這個思路很好！蘇晚意，你能具體說說嗎？”
蘇晚意有些意外地抬頭，對上林薇鼓勵的眼神。她抿了抿唇，稍微整理了一下思路，用盡可能簡潔的語言，說了幾個關鍵變量和可能的建模方法。
林薇聽得很認真，一邊聽一邊快速在筆記本上記錄，等她說完，立刻點頭：“很清晰。那這部分的分析和模型搭建，可以主要由你來負責嗎？我們可以把相關的數據都整理好發給你。”
不是命令，是商量和委托。而且，是基於她剛剛提出的、具體想法的委托。
蘇晚意心裏那層堅冰，似乎被這小小的、具體的認可，鑿開了一道極其細微的裂隙。她沉默地點了點頭。
分工很快確定下來。林薇負責整體框架和行業政策部分，陳暢負責市場數據和案例收集，孫倩負責PPT美化和部分文字潤色，蘇晚意則負責最關鍵的數據模型和定量分析部分。每個人任務明確，時間節點清晰。
接下來的幾周，小組工作有條不紊地推進。他們建了一個微信群，主要用於發送資料和通知，正式的討論基本都在每周固定的會議時間。林薇總是能提前準備好會議議程，高效地推進討論，並且能敏銳地發現每個人遇到的困難，及時協調幫助。
蘇晚意發現，和林薇這樣的人合作，並不像她預想的那麼難以忍受。林薇話不多，但句句落在實處；要求明確，但從不強人所難；分配任務時考慮每個人的特點，並且給予充分的信任。當蘇晚意因爲模型的一個參數設置遇到瓶頸，在會議上沉默時，林薇不會追問或催促，而是會遞過一張寫滿相關文獻出處的紙條，輕聲說：“這幾個研究可能有點啓發，不急，慢慢來。”
這種無聲的、切實的支持，比任何空洞的鼓勵都更有力量。
蘇晚意依然沉默寡言，在群裏幾乎不發言，會議上也言簡意賅。但當她投入到那個復雜的敏感性分析模型中時，她找到了一種久違的、心無旁騖的專注。那些冰冷的數字、復雜的公式、嚴謹的邏輯，構建出一個完全由她掌控的、清晰確定的小世界。在這個世界裏，沒有模糊的情感，沒有不可預測的人心，只有輸入、運算和輸出。
她做得極其認真，甚至有些苛刻。爲了驗證模型的穩健性，她反復測試了多種情景，整理了厚厚的計算過程和數據附錄。當她把最終成型的模型和分析結果在小組會議上展示時，林薇的眼睛明顯亮了，連平時有些吊兒郎當的孫倩都驚嘆了一句：“哇，晚意，你這做得也太專業了吧！”
陳暢也憨笑着豎起大拇指。
那一刻，蘇晚意低下頭，掩飾住眼底一閃而過的、極其微弱的波瀾。那似乎是一種……接近於“被肯定”的感覺？很陌生，但似乎……並不壞。
期末展示那天，他們小組抽籤順序靠後。前面幾個組的展示要麼流於表面，要麼數據支撐不足，台下教授和同學們的反應都有些平淡。輪到他們組，林薇負責開場和框架介紹，聲音依舊不大，但沉穩自信，邏輯清晰。陳暢和孫倩的部分也完成得很好。最後是蘇晚意的數據模型與分析部分。
她走到台前，打開自己制作的、極其簡潔但信息密度極高的PPT。她沒有看台下黑壓壓的人群，目光落在投影幕布上，用平穩的、沒有起伏的語調，開始講解她的模型設定、數據來源、分析過程和主要結論。她的語言高度精煉，幾乎沒有任何冗餘，每一個結論都有扎實的數據和邏輯支撐。
講完後，台下安靜了幾秒，隨即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教授在點評時，特意點名表揚了他們組的數據分析部分“扎實、深入、有說服力，體現了很好的量化研究素養”，並且詳細詢問了蘇晚意幾個模型細節，她都一一冷靜地回答了。
展示結束，回到座位。孫倩興奮地小聲說：“穩了穩了，咱們這分數肯定低不了！” 陳暢也笑得開心。林薇則轉過頭，看着蘇晚意，認真地說：“晚意，真的特別厲害。謝謝你。”
蘇晚意看着林薇鏡片後真誠的眼睛，又看了看旁邊孫倩和陳暢毫無芥蒂的笑臉，心裏那塊凍土，仿佛又被那掌聲和林薇的話語，融化了一點點微不足道的邊緣。
她生硬地扯動嘴角，似乎想回一個笑容，但肌肉不太聽使喚，最終只變成了一個略顯古怪的表情，低聲回了句：“是大家一起的成果。”
這句話對她而言，已經是極大的進步。
最終成績出來，他們小組毫無懸念地拿到了最高分。爲了慶祝，孫倩提議小組一起出去吃個飯。蘇晚意本能地想拒絕，但林薇看着她，輕聲說：“去吧，就當放鬆一下，這段時間大家都很辛苦。” 陳暢也憨憨地附和。
看着三人期待的目光，那句“我不去了”在蘇晚意喉嚨裏轉了幾圈，最終沒能說出口。她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
那頓飯在學校附近一家價格適中的火鍋店。熱氣騰騰的鍋底，氤氳的水汽，嘈雜的人聲。蘇晚意依舊話很少，大部分時間只是安靜地聽着。孫倩活潑，不斷分享着各種校園八卦；陳暢憨厚，偶爾插話補充或憨笑；林薇則恰到好處地引導着話題，照顧到每個人的情緒，不讓任何人覺得被冷落。
他們聊課題中的趣事，聊對未來的模糊規劃，聊其他課程的變態教授。沒有觸及任何私人情感或過往傷痛，只是最普通的大學生日常話題。
蘇晚意慢慢吃着碗裏的菜，熱氣熏得她臉頰有些發紅。她聽着那些與她無關但又鮮活生動的對話，看着眼前這三張因爲熱氣而微微出汗的、年輕的臉，心裏那片凍土，似乎在這溫暖嘈雜的環境中，悄然吸收着一點點微弱的熱量。
沒有治愈，沒有豁然開朗。
但好像……也不再是之前那種絕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冰冷。
至少，在這間熱鬧的火鍋店，在這個臨時組成、很快又會解散的小組裏，她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屬於“正常人”的、膚淺但真實的聯結感。沒有人試圖探究她的內心，沒有人給她壓力，只是單純地，因爲完成了一件還不錯的事情，而聚在一起，吃一頓飯。
這就夠了。
飯局結束，在火鍋店門口告別。冬夜寒冷，呵氣成霜。孫倩和陳暢先走了，林薇和蘇晚意順一段路回宿舍。
兩人並肩走在清冷的校園小路上，腳步聲清晰。沉默了一會兒，林薇忽然開口，聲音依舊輕輕的：“蘇晚意，我覺得你特別厲害。”
蘇晚意側頭看她。
“不是客套話。”林薇推了推眼鏡，目光看着前方被路燈照亮的路面，“你身上有一種……很專注、很沉得下去的力量。很多人聰明，但缺乏這種耐性和韌性。以後不管做什麼，這種品質都很珍貴。”
這番話，比課題上的表揚，更直接地觸及了蘇晚意內心深處某個地方。她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比如“我只是沒別的事可做”，或者“謝謝”，但最終，只是更加沉默地走着。
到了分岔路口，林薇停下腳步，對蘇晚意笑了笑：“我到了。謝謝你今晚能來。晚安。”
“晚安。”蘇晚意終於吐出兩個字。
看着林薇走進宿舍樓的背影，蘇晚意獨自站在路燈下，影子被拉得很長。
寒風依舊刺骨，但她把手從口袋裏拿出來，卻沒有立刻感到那種熟悉的、鑽心的冰冷。
她抬頭看了看漆黑的、沒有星星的夜空，又看了看遠處宿舍樓窗戶裏透出的、溫暖的黃色燈光。
凍土依舊堅硬廣袤。
但今晚，似乎有那麼一兩顆微不足道的、陌生的星火，偶然落在了上面。
雖然無法融化什麼，卻至少讓她在無盡的寒冷中，依稀記得，光，或許還是存在的。
哪怕那光，並非爲了照耀她而來。
她轉過身，朝着自己宿舍的方向，慢慢地走去。腳步依舊沉重，但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樣，每一步都踩在純粹的、絕望的虛無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