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的日子，定在了一個乍暖還寒的初春。沒有林晚星曾經幻想過的陽光明媚、花香四溢，只有鉛灰色的天空和偶爾飄落的、帶着溼意的雨絲。
婚禮前夜，晚星住在顧辰家附近一家廉價賓館的標準間裏，算是遵循了當地“新娘不能從婆家出門”的規矩。房間裏彌漫着消毒水和潮溼地毯混合的氣味，牆壁單薄，能清晰地聽到隔壁的電視聲和走廊的腳步聲。沒有閨蜜的陪伴，沒有父母的叮囑，只有她一個人，對着一襲掛在那裏的、租來的、款式有些過時的潔白婚紗。
她撫摸着婚紗上廉價的亮片和網紗，心裏一片荒涼。這就是她夢寐以求的婚禮嗎？她拿出手機，翻看着通訊錄，手指在“媽媽”和“爸爸”的名字上徘徊了許久，最終還是沒有勇氣按下去。她給他們發的那條告知婚期的短信，依舊石沉大海。這種被全世界遺棄的孤獨感，幾乎要將她吞噬。
第二天一早，顧辰帶着幾個朋友過來接親。所謂的“朋友”，大多是顧辰老家的發小和幾個不太熟悉的同事，氣氛熱鬧卻透着一種粗糲和陌生。堵門、找鞋、做遊戲……流程都在走，伴娘是顧辰一個遠房表妹臨時充當的，嬉笑打鬧間，晚星像個提線木偶，配合着完成一系列動作，臉上掛着練習過無數次的、標準的微笑，心裏卻麻木得沒有一絲波瀾。
沒有父親挽着她的手，將她鄭重地交到另一個男人手中。她是自己一個人，踩着不合腳的高跟鞋，一步步走向酒店宴會廳那扇緊閉的大門。
門開了。
喧囂的聲浪和混雜的氣味撲面而來。宴會廳裏擺了二十多桌，坐得滿滿當當，人聲鼎沸。空氣中彌漫着煙味、酒氣、還有菜肴即將上桌前的油膩味道。燈光打得有些刺眼，將廳內略顯陳舊的金色裝飾照得有些俗豔。司儀用帶着濃重口音的普通話，說着千篇一律、甚至有些低俗的串場詞，引得台下顧家的親戚們爆發出一陣陣哄笑。
晚星的目光掃過台下。她看到了顧母穿着嶄新的紅旗袍，臉上堆滿了揚眉吐氣的笑容，正和同桌的親戚高聲談笑，指揮着服務員。看到了顧父依舊沉默地坐在一旁，只是今天換上了一件不太合身的西裝。看到了那些陌生的、帶着好奇、審視、甚至幾分看熱鬧神情的面孔。唯獨，沒有她熟悉的那兩張，應該滿含不舍與祝福的臉龐。
她穿着潔白的婚紗，站在布置得大紅大紫的舞台上，感覺自己像個誤入他人盛宴的小醜，與這裏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婚禮的流程按部就班。交換戒指時，顧辰看着她，眼神裏有喜悅，有激動，或許還有一絲如釋重負，但晚星卻從中讀不出她曾經渴望的那種靈魂共鳴的深情。當司儀讓她改口叫“爸、媽”時，她看着台下笑得合不攏嘴的顧母和略顯局促的顧父，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了，那聲“媽”叫得幹澀而艱難。顧母卻響亮地應了一聲，隨即塞過來一個薄薄的紅包。
敬酒環節更是一場煎熬。顧辰領着她，一桌一桌地介紹、敬酒。顧家的親戚大多豪爽，勸起酒來不容拒絕，言語間也帶着小地方特有的直白和粗放。
“辰小子有本事啊！娶這麼個漂亮的城市媳婦！”
“晚星是吧？以後就是咱們老顧家的人了，得多學着幹活，早點給顧家開枝散葉！”
“來，新娘子，把這杯幹了！不喝就是看不起我們！”
顧辰在一旁，只是笑着，偶爾幫她擋一兩杯，但更多的則是勸她：“都是長輩，意思一下，別掃了大家的興。”
晚星不會喝酒，幾杯辛辣的白酒下肚，胃裏頓時翻江倒海，頭暈目眩。她強忍着不適，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僵硬。她看到有親戚用挑剔的目光打量她的身材，竊竊私語“屁股不大，不知道好不好生養”；聽到有小孩在席間追逐打鬧，撞到了服務員，湯汁灑了一地，引來大人的呵斥和旁人的哄笑；感受到那些落在她身上、帶着各種復雜意味的目光，如同針扎一般。
這一切，都與她成長環境中那種溫和、克制、充滿書卷氣的氛圍截然不同。她感覺自己像一件被展示的商品，被放在這個喧鬧、粗糲的集市上，供人評頭論足。所謂的婚禮，不是愛情的慶典，而是顧家宣告“娶進一個城市媳婦”的勝利儀式，是她被迫融入一個完全陌生族群的入門禮。
好不容易熬到儀式接近尾聲，晚星已經疲憊不堪，腳被高跟鞋磨出了水泡，頭昏腦漲。她坐在主桌旁，看着杯盤狼藉的桌面和依舊喧鬧的人群，一種巨大的虛脫感和幻滅感將她牢牢攫住。
這時，顧母端着一杯酒，紅光滿面地走到她身邊，拍了拍她的肩膀，聲音因爲喝酒而格外響亮：“晚星啊，今天累壞了吧？以後就是一家人了，別見外。媽跟你說，這女人啊，結了婚，就得收收心，相夫教子才是正經。你那工作，隨便找個輕鬆的就行，早點生孩子才是大事！你看小辰他姑，三年抱倆，多好！”
晚星低着頭，看着杯中晃動的殘酒，沒有說話。她感覺顧母那只粗糙的手，像一塊烙鐵，燙得她肩膀生疼。
“媽，晚星累了，少說兩句。”顧辰終於走過來，將他母親勸走了。
他扶着晚星，走到休息室。關上門，隔絕了外面的喧囂。晚星再也支撐不住，癱坐在椅子上，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
顧辰蹲在她面前，握着她的手，語氣帶着歉意：“星星，對不起，今天委屈你了。我知道我們家這些親戚……素質是有點……但他們都沒什麼惡意。等以後我們過自己的小日子，就好了，我保證。”
有是“以後就好了”。這句話，晚星已經聽了太多遍，它像一張空頭支票，承諾着一個遙不可及的未來。她抬起淚眼，看着眼前這個已經成爲她丈夫的男人，第一次感到一種徹骨的陌生。
她爲了他，背叛了全世界，換來的就是今天這樣一場充斥着算計、粗俗和孤獨的婚禮嗎？她想象中的婚姻，是靈魂的棲息地，是兩個人共同構築的溫暖港灣。而現實，卻是一地雞毛，是價值觀的劇烈沖突，是她獨自一人面對整個陌生環境的無助。
婚禮的喧囂漸漸散去，如同退潮後裸露出的、醜陋的沙灘。潔白的婚紗被隨意地搭在椅背上，上面似乎還沾染着宴席的油煙味。林晚星坐在一片狼藉的寂靜裏，清楚地知道，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個儀式，已經結束了。而隨之一起結束的，還有她對愛情和婚姻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這，僅僅是她漫長幻滅之路的序章。真正的風雨，還在後面。她抹去臉上的淚水，看着鏡中那個妝容花掉、眼神空洞的自己，仿佛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陌生人。那個曾經眼神明亮、對未來充滿憧憬的林晚星，已經死在了今天這場喧鬧而荒誕的婚禮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