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衣局。
羅曉瑤蹲在角落,用力搓洗着一件厚重的袍子,手腕酸痛。
周圍的宮女們,一邊幹活,一邊用她能聽到的音量竊竊私語。
“就是她,那天沖撞了天子御駕。”
“沒被杖斃,真是命大。”
“哼,誰知道是不是用了什麼狐媚法子,勾引了陛下。”
羅曉瑤把頭埋得更低,假裝沒有聽見。
就在這時,浣衣局的門口,走進一個身影。
喧鬧聲戛然而止。
來人一身簇新的女官服飾,面容沉靜,正是柳媚。
她如今是天子近侍,掌管《欽錄簿》,身上那股氣度,已非往日可比。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裏的活計,噤若寒蟬。
柳媚的視線在人群中掃了一圈,最後定格在角落的那個身影上。
“羅曉瑤。”
羅曉瑤身體一僵,緩緩站起身。
“跟我來。”
柳媚沒多說一個字,轉身走向一處無人使用的雜物間。
羅曉瑤不敢不從,在衆人復雜的注視下,低着頭跟了過去。
雜物間裏,柳媚轉過身。
“那天在養心殿,陛下碰你了麼?”
羅曉瑤嚇得臉都白了,頭搖得像撥浪鼓。
“沒有,奴婢不敢!”
“可曾賞賜你什麼東西?”
“沒有,什麼都沒有。”
柳媚不說話,只是看着她,那份審視讓羅曉瑤幾乎要哭出來。
確認了羅曉瑤身上並無任何新添的飾物,神情也不似作僞,柳媚才從袖中取出一本冊子和一支小筆,在上面迅速記錄了幾行字。
那是《欽錄簿》的副冊。
記錄完畢,她收起冊子。
“收拾一下,跟我走。”
羅曉瑤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聲音發顫。
“柳……柳媚姐姐,我們去哪兒?”
“慈寧宮。”
柳媚吐出三個字。
“太後要見你。”
……
京師,東來順茶樓。
一個眉清目秀的白衣公子,正臨窗獨坐,慢悠悠地品着茶。
公子是女扮男裝的上官海棠。
她剛到京城,正在聽着市井間的風聲。
茶樓裏,最熱的話題,莫過於遼東的大捷。
“你們聽說了嗎?王守仁王大人,簡直是武曲星下凡,一把火,就把十萬女真韃子燒了個精光!”
一個說書先生,正說得唾沫橫飛。
“要我說,還是咱們當今的皇上厲害!才十五歲,就有這等魄力,敢用王大人這般奇人!”
“可不是嘛!都說新皇頑劣,我看那是大智若愚。整頓朝綱,痛擊外敵,這才是真龍天子該幹的事!”
百姓的言語,樸實,卻也最真切。
上官海棠的手指,輕輕摩挲着藏在袖中的一卷密報。
上面,是她費盡心力搜集來的,東廠提督曹正淳的累累罪證。
她此行的目的,是爲義父鐵膽神侯鏟除政敵,爲“清君側”鋪路。
可現在聽着百姓對那位少年天子的由衷贊美,她的心裏,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
義父口中那個被宦官蒙蔽,不堪大任的頑劣天子,和百姓口中這位聖明果決的君主,真的是同一個人?
她放下茶杯,起身結賬。
有些事,需要親眼去看看。
午門。
巍峨的宮牆,隔絕了兩個世界。
“皇城禁地,來人止步!”
御林軍的長戟,交叉攔住了上官海棠的去路。
上官海棠一言不發,從懷中摸出一塊玄鐵令牌,遞了過去。
令牌上,雕着一條栩栩如生的龍,中間一個古樸的“護”字。
護龍山莊的令牌。
領頭的侍衛隊長看到令牌,臉色大變。
他揮手讓手下收起長戟,自己則躬身行禮,態度恭敬到了極點。
“不知上官公子駕到,多有得罪。請。”
上官海棠收回令牌,邁步走進了那道尋常人一生都無法跨越的門檻。
……
慈寧宮。
宮殿裏燃着上好的檀香,氣氛莊嚴而壓抑。
張太後斜倚在軟榻上,手中拿着的,正是柳媚呈上來的《欽錄簿》。
她一頁一頁翻得很慢。
上面記錄着朱厚照登基以來的一舉一動。
召見錢寧,任命王守仁,提拔吳桐,重整錦衣衛和東廠,召見戚景通,言談組建海軍。
張太後的手指,在“海軍”兩個字上,停頓了一下。
“皇帝這個月,比他父皇在位一年見的武將,都要多。”
她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柳媚垂手侍立一旁,不敢接話。
張太後翻到了最後一頁,看到了柳媚剛剛添上的記錄。
“浣衣居的那個丫頭,叫羅曉瑤?”
“回太後,是她。”
“皇帝當真沒碰她?”
“回太後,奴婢仔細盤問過,也查驗了。她還是清白之身,身上也並無任何陛下賞賜之物。”
張太後合上了冊子,隨手丟在一邊。
她揉了揉眉心,臉上露出一絲倦怠。
“讓那個叫羅曉瑤的丫頭過來吧。”
柳媚心頭一跳,立刻躬身。
“奴婢,遵旨。”
羅曉瑤來到大殿便跪在地上。
張太後就坐在不遠處的鳳榻上,手裏把玩着一串蜜蠟佛珠,並未看她。
“抬起頭來,讓哀家瞧瞧。”
張太後的聲音很輕,卻帶着一種天生的威儀。
羅曉瑤不敢不從,慢慢抬起臉。
“嗯,是個幹淨的丫頭。”
張太後撥動佛珠的動作停下。
“哀家看皇帝身邊,也該添些人了。”
“他整日裏不是跟那些武將混在一起,就是跟東廠的奴才議事,身邊連個知冷知熱的人都沒有,這怎麼行。”
她的話是對着柳媚說的,但每一個字都敲在羅曉瑤的心上。
柳媚躬身:“太後說的是。”
“皇帝也到了大婚的年紀,這事,哀家和內閣的老大人們,都得操心起來。”
張太後話頭一轉,看向羅曉瑤。
“哀家看你,還算端莊。”
“從今天起,你就不用回浣衣局了。”
羅曉瑤的腦子嗡的一聲。
“哀家封你爲‘淑女’,先在儲秀宮住下吧。”
“淑女”是大明後宮品級最低的一等,可對於一個浣衣局的宮女,這已是登天之喜。
“平日裏多去養心殿走動,學着伺候皇帝的起居。”
張太後放下佛珠,端起茶盞。
“要是能爲皇家誕下龍嗣,你這輩子的福氣,就在後頭。”
羅曉瑤整個人都懵了,張着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柳媚在旁邊輕輕碰了她一下。
她才如夢初醒,拼命磕頭。
“奴婢……奴婢叩謝太後恩典!”
“下去吧,讓柳媚教你規矩。”
張太後揮了揮手,再也不多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