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家溝的午後,總帶着一股犯困的勁兒。
“哎呀,不夠用。”
趙春燕甩了甩手上的水,皺眉看那幾只臉盆:“一屋子人,哪夠洗。”
旁邊的王秀梨蹲在地上,細白的手指在搓衣板上來回推,一邊笑眯眯道:“那就借唄,隊裏哪家沒有盆?”
“你去借。”趙春燕瞪她,“你嘴甜。”
“我?我還要幫你們洗呢。”王秀梨眨了眨眼,眼珠一轉,視線慢慢落到院角的小隔間門口,“我們商同志不是閒着嘛。”
她聲音不高不低,正好能讓屋裏那位聽見。
小隔間門半掩着,從裏面能看到一條淺色裙擺。
商曼倚在桌邊,手指慢慢轉着一只空搪瓷缸,眼皮都懶得抬。
“李家盆多,”趙春燕接話,“他家女主人最會過日子,什麼都愛囤。商同志,你順路去借一只回來唄?我們這邊先洗着,回頭給你用幹淨水。”
本來,說這話的人是帶點討好的。
誰不想搭上點這位“商家千金”的關系?
可這幾天下來,她們也摸到了一點脾氣——
這位大小姐,脾氣大是大,卻真不怎麼摻和別人事。
能動別人一根手指的機會,得抓緊。
院子裏眼神都在悄悄往這邊瞟。
看她答不答應。
商曼把缸放下,“叮”的一聲輕響。
她其實有點煩。
要她給別人跑腿,不順眼。
可“李家”兩個字從嘴裏溜出來的時候,她心裏卻不知怎的,忽然一動。
——李家。
——雜物房。
——韓川。
這會兒有人提到李家,她在煩躁的底子上,反而升起一點莫名的興致。
“好啊。”
她慢條斯理地答了一聲。
院子裏略微靜了一瞬。
似乎沒想到她會答應得這麼爽快。
“哎,那就麻煩商同志了!”趙春燕擠出一個笑,“就說知青點這邊今天洗衣服,借兩只臉盆,明天一早就送回去。”
商曼從椅背上拿起自己的淺色小披肩,隨手一抖,搭在肩上,轉身出門。
——
村道上有一層細灰,被午後的風輕輕刮起一層薄煙。
樹影歪歪斜斜,落在土路上,勉強算一點陰涼。
知青點往東拐幾步,就是李家的院牆。
門虛掩着,門縫裏透出院內的光。
“有人嗎?”
商曼抬手,在門板上敲了兩下。
“咚、咚。”
院裏先是一片鍋碗碰撞聲,緊接着,一個女人的嗓音響起來:“誰呀?”
門被人從裏面拉開一條縫。
黃娟秀探出半張臉,臉上還沾着一點剛炒完菜的油煙味,圍裙綁在腰上。
一看見門外站着的是誰,她眼睛明顯一亮,笑紋立刻堆上來:“哎喲,是商同志啊。”
她把門再拉大一點,笑容熱絡:“咋有空來我們家?”
“知青點那邊盆不夠。”商曼語氣淡,直接道明來意,“聽說你家多,借兩只。明天還。”
黃娟秀嘴上連連道:“借、借,咋不借,都是集體裏的同志嘛。”
心裏卻飛快盤算了一圈:
——商家千金進了她李家門,這可是能說出去的事兒。
“先進來坐坐?”她殷勤一笑,“我剛煮了米湯,城裏來的怕是不慣喝咱這邊的糝子,多喝點,不傷胃。”
“不坐。”
商曼眸子一抬,聲音不冷不熱,“借盆就走。”
黃娟秀的笑僵了一下,很快又補回來,上下打量她一眼,只能在心裏暗罵一句“驕氣”,嘴上仍舊甜:“那你等着,我這就給你拿。”
她轉身往院裏走。
李家院子規矩,中間一塊曬谷場空着,兩邊房子排得整整齊齊。
從門口到灶屋,要經過院子一側的那片角落——靠近廁所、豬圈,旁邊就是那間雜物房。
雜物房門前有一塊不大不小的空地,被劈柴立鋸劃得坑坑窪窪。
這一會兒,那裏正有人在幹活。
“川子,你把那幾根柴再劈細點!晚上燒鍋快。”
灶屋裏傳來黃娟秀的吆喝。
“嗯。”
一個低沉的聲音簡短應了一聲。
商曼聽見這聲,腳步微不可察地停了一下。
然後,她抬腿,跨進了李家院門。
——
剛過門檻,一股夾着柴火、飯菜、糞味和潮氣的混雜味道撲面而來。
是典型的農村院子味道。
她皺了皺眉。
視線不自覺往院角那個方向掃去。
雜物房門框裂開一條縫,門板上斑駁的痕跡像一道道舊傷。
門前地上,散落着幾截還沒劈完的木頭,有粗有細,被隨手搭成小堆。
韓川就站在這堆木頭邊。
他上身還是那件藍布襯衣,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一截結實的前臂。
腳下一塊舊木墩被劈得溝溝壑壑,他左腳微微往前探,穩穩踩住。
一手按着木頭,一手握着斧柄。
斧頭掄起來時,鐵刃閃了一道冷光。
“咔——”
斧刃砸進木頭,木渣飛濺,發出一聲悶響。
木屑濺到他褲腿上,粘了幾粒,他抬手隨意一拍,又接着劈下一塊。
動作熟練得很。
他砍柴的樣子,幹淨利落,不拖泥帶水,身上的力氣像被擰成一股繩兒,集中砸在一點上。
那一瞬間,他身上那股藏得深的壓迫感,像被斧頭不經意帶出來一點。
哪怕周圍一圈都是普通的土房子、柴火堆,他仍舊能讓人覺得——跟別人不太一樣。
商曼站在門口,看着這一幕,心裏有那麼幾秒鍾,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不是欣賞。
更像是突然被拉回昨晚那場夢裏——
同樣是冷硬的線條,同樣是用力往下砸的姿態,只不過夢裏他砸的不是柴,是她整個世界。
這念頭像一根細針,從後背輕輕刺過來。
她下意識豎起了所有尖刺。
腳步再一動,人已經走進院子。
往雜物房那邊走,是去灶屋的必經之路。
那條路不寬,雜物房和圍牆之間,勉強可以容一個人通過。
此刻被他劈柴的木堆占了一半位置。
她走過去的時候,木頭碎屑在腳底下碾得發響。
韓川沒有立刻抬頭。
只是敏銳地察覺到腳步聲靠近,肩膀略略一緊,手裏的動作不停。
木頭被分成兩半,斧頭順勢往後一帶,“咔”的一聲卡回木墩旁。
他手上一鬆,拿起另一截木頭擺好。
商曼停在離他一臂距離的地方。
陽光從院牆那頭斜斜照下來,把她整個人照得發亮。
她仍舊穿着一條淺色確良裙子,裙擺在土路與木屑之間顯得格外不合時宜。
她皺着眉,語氣習慣性帶着居高臨下的命令味兒:
“讓開。”
兩個字,清清楚楚。
韓川手裏的斧頭剛舉到一半。
聽見這聲,他動作略微一頓。
斧刃停在半空中,反射出一小片太陽光。
他慢慢抬頭。
眼神先落在她裙擺上,又往上掃,最後停在她臉上。
那眼神不算多停,只是一瞬間。
然後,他似乎確認了什麼似的,眉頭輕輕皺了一下。
不是驚訝,不是欣賞,更談不上什麼被美色晃了眼。
只有——淡淡的不耐煩。
仿佛她這句話,打斷了他的活路。
他收回視線,像是沒把她剛才那兩個字當回事,低聲道了一句:“往旁邊走。”
聲音低沉,帶着一點磨出來的冷意。
商曼愣了半秒。
“什麼?”
她以爲自己聽錯了。
韓川沒再解釋。
他只是抬了抬下巴,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她右邊——那裏還有一條極窄的縫隙,可以擦着牆根擠過去。
“路又不是給你一個人留的。”他淡淡道。
說完,他手裏的斧頭順勢落下。
“咔——”
木頭應聲裂成兩半。
商曼被這一斧頭震得心口一跳。
不是被嚇的,是被氣得。
她從來沒有這麼實打實地被人“讓”到一邊去過。
尤其是——
她已經開口叫人“讓開”了。
這是從小養成的本能:
路窄,別人讓她。
東西重,別人替她拿。
她習慣於站在中間,讓別人繞。
從來沒有人,敢在她說“讓開”的時候,冷淡回一句:“往旁邊走。”
她臉上的表情一寸寸冷下來。
“你說什麼?”她重復了一遍,每個字都很用力,“我讓你讓開。”
韓川又舉起斧頭,肩上的肌肉拉出一個流暢的弧線。
他似乎一點不着急,目光仍舊落在腳下那塊木頭上。
“聽到了。”
他淡淡回了一句。
斧刃落下,木頭分成兩半。
他隨後把劈開的木塊往旁邊一踢,踢到那堆柴堆裏。
“這路又不是你家的。”
他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完全不打算遷就的強硬。
“你要走,就往旁邊挪兩步。”
“嫌擠,就別走。”
院子裏原本還在幹活的李守鄰從屋檐下抬頭看了他們一眼,嘴裏叼着的旱煙杆顫了顫。
他咳了一聲,像是想說什麼,又看了看商曼那身打扮,最後什麼都沒說,縮回陰影裏去。
黃娟秀端着兩只搪瓷盆,從灶屋那邊出來,正好撞上這畫面。
她腰一閃,下意識把盆攏了攏,笑着打圓場:“哎呀哎呀,說個話咋跟砍柴似的?商同志要去灶屋呀?川子你先挪一下,別擋着人家……”
韓川沒動。
斧柄在他手裏握得穩穩的,指節被撐得有點白。
他目光往商曼臉上一掠,又迅速收回。
那瞬間,眼裏閃過的東西很復雜——
有看不慣,有厭煩,還有一點隱隱的敵意。
像是看見了一個會給他添麻煩的人。
“我在幹活。”他慢慢說,“我挪了,一會兒還得挪回來。”
“她走路,就兩步的事。”
黃娟秀臉上的笑僵了一下。
她嘴巴再利索,也知道這種時候不適合硬壓。
一邊是寄在她家的勞力,一邊是城裏來的“有背景的”千金。
誰都不能得罪太狠。
空氣有那麼幾秒鍾,壓得有點低。
商曼站在那兒,眼尾一點一點紅起來。
從火車上被顛煩,到村口被看戲似的圍觀,到知青點裏那些背地裏的酸話,到這幾天他一次次冷臉、無視、皺眉……
這一刻,全擠在她胸口,堵得她說不上話。
她向來是遇上不順心的就當場炸的人。
可這一回,她偏偏在要炸的那一瞬,想起昨晚夢裏的那道廢墟。
她心裏猛地一縮。
一種說不上來的恐懼和不甘纏在一起,讓她指尖發抖。
——惹不到?
——還沒正式惹呢,就已經憋出火來了。
她的自尊心被踩得“咯吱”作響。
耳朵裏轟的一聲,院子裏的聲響全淡了下去。
只剩下自己心跳聲。
她抬起下巴。
“你幹你的。”
她笑了,笑容極薄,薄得像一層冰。
“我非要走這兒。”
她話一出口,自己先意識到——這聽起來像是賭氣。
但她不在乎。
她骨子裏那股從小被寵出來的軸勁兒上來了:別人讓她讓道,她偏要從正中間走。
她往前邁了一步。
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一下子近了。
劈柴的木墩就在她腳邊不遠,木屑蹭到她鞋子上,留下幾道淺淺的痕跡。
她眼睛直直盯着他。
韓川眉頭更緊了一點。
他不像她那樣習慣吵鬧,他習慣用“聽話”換生存空間。
可這一刻,他莫名感到一股從腳底往上竄的煩躁。
來自這個漂亮卻張狂的姑娘。
來自她那種“理所當然要別人給她讓路”的姿態。
更來自——不知從哪冒出來的一點隱約預感:
這個人,將來會給他的日子添不少亂。
他握緊了斧柄。
黃娟秀見兩個人都不讓,急了,幹笑兩聲:“哎呀,都是路,繞一下咋啦?川子你先停一會兒,商同志要緊,等人家過去你再劈……”
她話都說到這份上了。
按理說,應該給個台階下。
可偏偏——沒人接。
韓川眼皮抬了抬,看着眼前這個臉頰被氣得微微發紅的城裏姑娘。
她的皮膚白,氣血一上來,耳垂也紅得明顯。
那一抹紅掛在她漂亮的臉上,竟有種莫名的刺眼。
他呼出一口氣,像是把胸腔裏那一點亂七八糟的感覺吐出去。
斧頭在手裏微微一轉。
下一秒,他忽然轉了個身,把斧頭橫着搭到木墩上,整個人退開半步。
讓出一點人可以通過的空間。
“行。”
他淡淡道。
“你要走,從這兒走。”
“挨着柴堆,別踩着。”
聲音仍舊不客氣。
不是妥協,只是……不想在這種事上浪費太多時間。
他退開那一步,既像是讓路,又帶着一點明晃晃的疏離感。
商曼愣了愣。
她本來已經準備好要再和他對上幾句的。
被他這麼一退,反而把話堵在喉嚨裏。
她抬腿往前走。
那條縫隙很窄,她不得不稍微收了收肩。
裙擺掃過木堆,帶下一點木屑灰。
她能感覺到他的視線落在自己身側,又很快移開。
那種被人“盯着又收回去”的感覺,讓她全身都緊繃着。
好像只要一放鬆,就會在他面前露出什麼不好看的神情。
她偏偏不肯。
她咬着牙抬頭,像走T台一樣走過那片被劈柴弄得亂七八糟的院角。
直到腳下木屑換成了平整一點的曬谷場,她才停下。
心裏那口氣還堵在那裏,半上不下。
她回頭看他一眼。
他已經重新握起斧頭,低頭,目光落回木頭上。
好像剛才那一點針尖對麥芒的對峙,只是她一個人的錯覺。
“商同志,你的盆——”
黃娟秀端着兩只搪瓷盆,小跑着從灶屋那邊過來,笑得殷勤,“一大一小,夠不夠?不夠再拿。”
搪瓷盆在陽光下反着光,盆沿有輕微磕碰的印。
商曼接過盆,沉甸甸的,手腕一沉。
“不用。”她淡淡說。
轉身朝院門走。
離開的那一刻,她又忍不住回頭——雜物房門框斜斜倚着那塊劈柴墩子。
男人的背影冷而安靜。
斧頭一次次掄起,又一次次砸下。
“咔——咔——”
聲音有節奏地敲在她心尖上。
她握緊盆,指節發白。
臉頰仍然微微發熱,那點熱順着耳根燒到脖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