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電的光柱像一根顫抖的探針,固執地刺向倉庫深處那片貨架後的濃稠黑暗。灰塵在光束邊緣狂舞,勾勒出無數細小的旋渦,卻照不透那後面分毫。腳印消失了,仿佛被黑暗本身吞噬。只有死寂,沉甸甸地壓下來,比門外喪屍的撞擊聲更令人心悸。
老趙的呼吸聲在耳邊變得粗重,他握着鐵釺的手微微調整角度,身體半側,呈現出一種既想前進探查又隨時準備後退的僵硬姿態。陳銘的心髒在胸腔裏擂鼓,每一次搏動都牽扯着崩裂虎口的刺痛。他緩緩移動手電,光束掃過腳印消失方向附近的幾排貨架。金屬架、蒙塵的紙箱、覆蓋防塵布的儀器輪廓……一切看起來都靜止、無害,卻又處處潛藏着未知。
沒有動靜。沒有人影。甚至連一絲微風都沒有。
但那股被凝視的感覺,非但沒有消失,反而愈發清晰,冰冷粘膩,如同實質的蛛網纏繞上來。
陳銘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口的腥甜和惡臭殘留。他不能先開口示弱,也不能盲目沖進去。他慢慢蹲下身,從地上撿起那個空了的葡萄糖安瓿瓶,瓶身冰涼,瓶口處有一點極其細微的、尚未被灰塵完全覆蓋的溼潤痕跡。他用指尖輕輕碰了碰,放在鼻尖。
除了玻璃和灰塵的味道,還有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甜腥?不是新鮮血液,更像是某種體液幹涸後的殘留。
“有人嗎?”老趙終於忍不住,壓着嗓子朝黑暗裏喊了一聲,聲音幹澀緊繃,在空曠的倉庫裏激起微弱的回音,隨即又被寂靜吞沒。
沒有回應。
陳銘站起身,將安瓿瓶輕輕放在地上,發出輕微的“叮”一聲。他左手手電光穩穩鎖定前方,右手緩緩舉起消防斧,橫在身前,做了一個“保持距離,慢慢靠近”的手勢給老趙。
兩人一左一右,相隔兩三米,腳步極輕,如同踩在棉花上,朝着腳印消失的那個貨架區域挪動。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心跳的間隙裏。
近了。
手電光已經能照到那片貨架後方地面的一部分。灰塵依然很厚,但似乎有被什麼東西反復拂拭或踩踏過的、不規則的幹淨區域。地上還有幾個同樣的空安瓿瓶,幾團更髒污的紗布,以及……一小堆堅果殼?像是某種鬆鼠或老鼠啃食後留下的,但殼的尺寸和裂口方式又不太像普通鼠類。
就在陳銘的手電光即將越過最後一排貨架,照亮其後空間的刹那——
“別過來!”
一個嘶啞、尖利、因極度恐懼和緊張而變了調的聲音,猛地從貨架後方、靠近牆壁的角落裏炸響!
與此同時,“譁啦”一聲,一個金屬物體被狠狠摔在地上的刺耳噪音爆發!緊接着是重物傾倒、紙箱翻滾的聲音!
陳銘和老趙渾身一僵,瞬間停下腳步,武器齊齊指向聲音來源!手電光猛地聚焦過去!
只見貨架最深處,緊挨着冰冷水泥牆的角落,一大堆雜亂的紙箱和廢棄儀器後面,一個身影正蜷縮在那裏,瑟瑟發抖。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一頭亂糟糟的、沾滿灰塵的短發,和一雙在強光刺激下緊緊閉起又勉強睜開、布滿血絲、寫滿驚恐的眼睛。那身影手裏似乎還緊緊抓着什麼東西,對準了他們,但因爲顫抖和光線,看不真切。
是個活人!而且聽起來,像是個年輕女人,或者少年?
“放下武器!我們不想傷害你!”陳銘立刻喊道,聲音盡量放平緩,但依舊帶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我們是醫院的幸存者,來找醫療物資救同伴!”
“撒謊!你們是跟那些怪物一夥的!你們想把我騙出去!”那個嘶啞的聲音尖叫起來,帶着哭腔和歇斯底裏的絕望,“滾!滾開!不然我……我不客氣了!”她(從聲音判斷)揮舞了一下手裏的東西,手電光晃過,似乎是一把長長的、像是……園藝剪?或者某種大型剪切工具?
老趙眯起眼睛,低聲道:“是個丫頭?還是小子?嚇破膽了。”
陳銘沒有放鬆警惕。在這種環境下,一個被嚇破膽、手持利器的人,有時候比喪屍更危險。
“你看我們像怪物嗎?”陳銘緩緩將消防斧的斧刃稍微放低,示意自己沒有立刻攻擊的意圖,“我們有手電,會說話,需要藥品救一個骨折感染的同伴。外面的世界已經變了,到處都是吃人的東西,我們必須互相幫助才能活下去。”
他一邊說,一邊用手電光緩緩掃過自己和老趙的臉,讓對方能看清他們雖然狼狽污穢但尚且屬於“人類”的面容,同時,也小心翼翼地觀察着對方所處的環境。
那個角落堆滿了雜物,形成了一道簡陋的屏障。地上鋪着幾塊髒兮兮的帆布,旁邊散落着幾個空罐頭盒、水壺、還有那堆堅果殼。牆上似乎用炭灰或什麼劃了一些歪歪扭扭的記號,看不太清。空氣中除了倉庫固有的灰塵味,還隱隱飄來一絲……尿臊味和長期不洗澡的體味。
這個人在這裏躲了不止一兩天了。
“你們……真的不是怪物?沒被咬?”那個聲音稍微弱了一點,但依舊充滿懷疑,手中的“武器”仍然指着這邊。
“沒有。”陳銘斬釘截鐵,“如果你一直被那些東西追,應該知道,被咬傷或抓傷的人,很快也會變得和它們一樣。我們看起來像嗎?”
對方沉默了幾秒,似乎在仔細打量他們。手電光對她顯然造成了很大的困擾,她不停地眯眼、側頭。
“把……把手電挪開點!照得我眼睛疼!”她忽然要求道,語氣裏帶着一股孩子氣的蠻橫和長期孤獨形成的偏執。
陳銘稍微將手電光柱偏向她旁邊的牆壁,減弱了直射的強度。借着餘光,他看清了對方更多的細節。
確實是個女孩,年紀不大,可能只有十六七歲,臉上髒得看不出原本膚色,嘴唇幹裂,頭發黏成一綹綹。身上穿着不合身的、沾滿污漬的醫院清潔工制服,外面套了件破舊的男式夾克,顯得空蕩蕩的。她手裏緊緊攥着的,確實是一把長長的、鏽跡斑斑的樹枝剪,應該是從醫院園藝工具間順出來的。她的身體在不可抑制地發抖,但眼神深處,除了恐懼,似乎還殘存着一絲極其微弱的、屬於活人的警惕和求生欲。
“你一個人在這裏躲了多久?”陳銘問,試圖緩和氣氛,獲取信息。
女孩沒有立刻回答,反而警惕地反問:“你們有吃的嗎?水?”
陳銘和老趙對視一眼。陳銘從自己的背包側袋裏,摸出半塊路上沒吃完的壓縮餅幹,小心地放在身前的地上,又拿出一小瓶水,擰開蓋子,也放在旁邊。
“有。但不多。我們需要交換信息,還有……醫療物資。”陳銘說。
看到食物和水,女孩的眼睛明顯亮了一下,喉嚨不自覺地滾動。她死死盯着地上的東西,又抬頭看看陳銘和老趙,掙扎了幾秒鍾,終於,求生的欲望壓倒了對陌生人的恐懼。
她慢慢地、極其小心地從雜物屏障後探出一點身子,伸出一只髒兮兮、指甲縫裏全是黑泥的手,飛快地將壓縮餅幹和水瓶抓了過去,迅速縮回角落。然後傳來一陣狼吞虎咽和急促喝水的聲音。
陳銘和老趙耐心地等着。他們也需要時間觀察和思考。這個女孩獨自在倉庫存活,一定對這裏有相當的了解,或許知道那裏有他們需要的醫療物品。
幾分鍾後,女孩似乎吃完了,喝水的聲音也停了。她再次看向他們,眼神裏的敵意少了些,但警惕依舊。
“我……我不知道多久了。”她終於開口,聲音依舊嘶啞,但平靜了一點,“停電那天,我在二樓打掃儲物室,聽到外面亂哄哄的,還有慘叫……我嚇得躲進了通風管道,一直爬,不知道怎麼就到了這裏。這裏……門從外面鎖着,那些東西好像進不來,但有幾次我聽到外面有動靜,不敢出去。”她語速很快,帶着一種長期無人交流的滯澀感,“吃的……是我在那邊幾個沒鎖的櫃子裏找到的,一些過期的營養粉,還有老鼠……水是以前留下的桶裝水,快喝完了。”
她指了指倉庫另一個方向。陳銘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用手電照了照,那邊似乎有一排辦公桌和文件櫃。
“你受傷了嗎?或者生病?”林萱身爲醫護人員的本能讓陳銘多問了一句,盡管現在不是義診的時候。
女孩下意識地縮了縮左臂,這個細微的動作沒有逃過陳銘的眼睛。“沒……沒事。擦破點皮。”她含糊地說,隨即立刻轉移話題,“你們要找什麼藥?這裏……好像有些舊東西,但我看不懂。”
“抗生素,消炎藥,手術縫合包,幹淨的紗布,酒精,碘伏……任何處理嚴重外傷和感染的東西。還有,夾板或者能固定骨折的東西。”陳銘快速報出需求。
女孩皺着眉頭想了想,伸手指向倉庫另一側,靠近他們剛才進來的方向:“那邊,最裏面靠牆,有幾個大鐵櫃,上面畫着紅十字。鎖着的,我打不開。還有一些蓋着布的大箱子,不知道是什麼。”
紅十字鐵櫃!陳銘心中一喜。那很可能就是存放醫療物資的地方!
“鎖是什麼樣子的?老式的掛鎖,還是密碼鎖?”老趙插嘴問道,他顯然對開鎖更有辦法。
“就是那種……鐵的,有個圓環扣住的。”女孩比劃了一下。
老式掛鎖,好對付。
“謝謝你。”陳銘真誠地說,“我們需要去那邊找東西。如果你願意,可以跟我們一起。這裏雖然暫時安全,但食物和水終歸會耗盡。我們有一個臨時的據點,有幾個人,還有部分補給。大家一起,活下去的機會更大。”
他發出邀請,既是出於人道,也是看中了女孩對這裏環境的熟悉。一個能在這種地方獨自生存下來的孩子,無論是因爲運氣還是別的,總有其價值。
女孩的眼神劇烈閃爍起來,充滿了掙扎。孤獨的恐懼和對群體的渴望在她臉上交戰。她看了看手中空空的水瓶和餅幹包裝,又看了看陳銘和老趙,最後,目光投向倉庫門外隱約傳來的、沉悶的撞擊聲。
“外面……那些東西,還在撞門?”她聲音發顫地問。
“嗯。但門很結實。”陳銘點頭,“我們找到需要的東西後,會盡快離開。你跟不跟來,自己決定。但我們不會等太久。”
說完,他不再催促,對老趙使了個眼色,兩人轉身,朝着女孩所指的、畫着紅十字的鐵櫃方向走去。
腳步聲中,陳銘能感覺到,背後那道目光一直跟隨着他們,充滿了猶豫和不安。
倉庫深處的陰影,仿佛隨着他們的移動而微微流動。那塵封的寂靜被打破後,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慢慢蘇醒。不僅僅是那個躲藏的女孩,還有這倉庫本身,它所承載的過往,以及可能隱藏的其他秘密。
手電光掃過一排排沉默的貨架,如同掃過時光的墓碑。陳銘握緊斧頭,走向那些可能藏着救命稻草、也可能藏着未知危險的鐵櫃。
希望,就在前方不遠處。而代價,或許正在暗中悄然累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