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庫深處的寂靜被刻意壓低的交談和翻找聲打破。手電光柱切割着濃稠的黑暗,在蒙塵的貨架和斑駁的水泥牆面上投下晃動不安的影子。空氣裏的灰塵被攪動,在光束中狂亂飛舞。
陳銘和老趙蹲在那排標着模糊紅十字的鐵櫃前。櫃子是老式的綠色鐵皮文件櫃樣式,總共三個,並排緊鎖。鎖是那種最簡單的掛鎖,鐵環扣在櫃門把手的搭扣上,鏽跡斑斑,但看起來依然結實。
老趙從他那鼓鼓囊囊的工具包裏掏摸了一會兒,拿出一根細長的、一端彎成鉤狀的鐵絲,又拿出一個小巧的扳手。他湊到鎖眼旁,對着手電筒仔細看了看,然後將鐵絲伸了進去,動作熟練地輕輕撥弄,耳朵幾乎貼在冰冷的鐵皮櫃門上。
陳銘持着手電和消防斧在一旁警戒,目光不時掃向倉庫其他方向,尤其是那個女孩藏身的角落,以及他們進來的那扇厚重鐵門方向。門外的撞擊聲已經停了,但死寂反而更讓人不安——那些東西是放棄了?還是在尋找別的入口?
角落裏,那個女孩依舊躲在那堆雜物屏障後面,沒有再出聲,但陳銘能感覺到,有一道目光穿過貨架的縫隙,緊緊地黏在他們身上,充滿了警惕、好奇,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
“咔噠。”
一聲輕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第一把鎖被老趙撬開了。他輕輕取下鏽蝕的鎖頭,拉開櫃門。
一股更濃的、混合着樟腦丸和紙張陳舊氣味的空氣涌出。手電光照射進去,櫃子裏分上下幾層,整齊地碼放着各種紙盒和牛皮紙檔案袋,上面落滿了灰。
陳銘快速翻檢。上層是一些早已過期的病歷記錄單、舊的實驗數據登記表、泛黃的醫療手冊。中層是一些未開封的、但顯然年代久遠的醫療耗材:橡膠手套(有些已經粘連)、紗布卷(包裝泛黃)、棉籤、膠布。下層,則是一些玻璃瓶裝的藥品,標籤上的字跡大多模糊不清,生產日期更是早得嚇人,有些甚至超過了十年。
“過期的盤尼西林、磺胺嘧啶……還有這些,消毒用的酒精和碘酒,瓶子都快空了。”陳銘的心沉了下去。這些東西,對付王師傅那種嚴重的開放性骨折感染,效果微乎其微,甚至可能因爲過期而產生毒性。
“開第二個。”他低聲道,聲音裏帶着壓抑的焦躁。
老趙點點頭,轉向第二個鐵櫃。這個櫃子的鎖更鏽,他費了點勁,用了小扳手輔助,才在幾聲令人牙酸的“嘎吱”聲後,將鎖撬開。
這個櫃子裏的東西稍微“新鮮”一點。有一些未拆封的一次性注射器(雖然看起來也是多年前的庫存),幾包密封尚可的靜脈輸液管,幾瓶未開封的生理鹽水和葡萄糖注射液(同樣需要仔細檢查澄清度和有效期),還有一些簡單的清創器械包——鑷子、剪刀、手術刀片(鏽了),放在密封袋裏,但袋子本身已經脆化。
“比沒有強。”陳銘拿起一個清創包,仔細看了看裏面生鏽的刀片,眉頭緊鎖,“但不夠。我們需要更強效的抗生素,比如頭孢類、喹諾酮類,還有手術縫合線、持針器、更專業的固定夾板。”他的目光投向第三個,也是最大的那個鐵櫃。
希望,似乎都寄托在這最後一個櫃子上了。
老趙抹了把額頭的汗,轉向第三個鐵櫃。這個櫃子的鎖最大,也最鏽,鎖眼幾乎被鐵鏽堵死。他嚐試了幾次,鐵絲都插不進去。
“鏽死了,可能得硬來。”老趙低聲說,看了看手裏的扳手和鐵釺。
陳銘點頭。時間緊迫。他示意老趙讓開,雙手握住消防斧,掂量了一下,選擇用斧背,對準鎖扣連接處的薄弱部位。
就在他準備發力砸下的瞬間——
“等等!”
那個女孩嘶啞的聲音突然從角落裏傳來,帶着急切。
陳銘的動作頓住,和老趙同時轉頭看去。
只見女孩不知何時已經從雜物後面半探出身,髒兮兮的臉上帶着一種奇怪的表情,像是猶豫,又像是下了某種決心。她指了指倉庫另一個方向,靠近那些辦公桌和文件櫃的區域:“那邊……最裏面那個帶玻璃門的櫃子,鎖是壞的。我以前看到過,裏面有些小瓶子,還有……鐵盒子,我不認識。”
帶玻璃門的櫃子?陳銘心中一動。那可能是以前值班醫生或藥劑師用的備藥櫃!
“你確定?”陳銘問,目光銳利地看着她。
女孩用力點頭,隨即又縮回身子,似乎很不習慣暴露在別人的注視下。
陳銘和老趙交換了一個眼神。老趙低聲道:“我去看看?”
“一起。”陳銘不放心讓老趙一個人行動,尤其是這個女孩指出的方向。他收起斧頭,示意老趙跟上,兩人保持着警戒,朝着女孩所指的區域走去。
繞過幾排堆滿舊儀器的貨架,果然看到了靠牆的一排老舊辦公桌和木制文件櫃。其中一個櫃子確實是上部帶玻璃門的,玻璃上蒙着厚厚的灰垢,看不清裏面。櫃門虛掩着,掛鎖的搭扣斷裂,垂在一邊。
陳銘用手電照去。玻璃櫃裏面分爲幾層,擺放着一些落滿灰塵的玻璃瓶、瓷罐、以及幾個大小不一的金屬盒子。他小心地拉開櫃門,灰塵簌簌落下。
最上層是一些貼着泛黃標籤的廣口玻璃瓶,裏面裝着各種顏色的幹枯草藥或礦物粉末,標籤上寫着“朱砂”、“雄黃”、“三七粉”等字樣,顯然是中醫或民間驗方所用,對王師傅的傷勢毫無用處。
中間層是幾個扁平的錫鐵盒子,打開一看,裏面是早已板結成塊的凡士林油膏和氧化鋅軟膏,同樣過期多年。
就在陳銘失望地準備合上櫃門時,手電光掃到了最下層角落。那裏,有一個深藍色、印着白色十字和“急救”字樣的硬塑料箱,箱子不大,但看起來比周圍的東西要“新”一些,灰塵也少些。
陳銘心中一動,將箱子拖了出來。箱子沒有上鎖,他打開卡扣。
一股淡淡的、尚未完全散盡的醫用橡膠和消毒劑氣味飄出。箱子裏面的物品擺放整齊,雖然也落了些灰,但明顯保存得更好:幾包獨立包裝、尚未過期的無菌紗布和繃帶;幾瓶100毫升裝的、有效期就在最近幾個月的碘伏和75%醫用酒精;幾包不同型號的醫用膠帶;一盒未開封的一次性注射器(有效期一年後);幾支密封完好的腎上腺素注射液(搶救用);還有……一個小巧的、鋁制的盒子。
陳銘拿起那個鋁盒,打開。裏面是兩板鋁塑包裝的藥片,每板十片。他湊近手電筒,仔細辨認上面已經有些磨損的印刷字跡。
“Ciprofloxacin Hydrochloride Tablets, 0.25g” (鹽酸環丙沙星片,0.25克)!
“Cefalexin Capsules,0.5g” (頭孢氨苄膠囊,0.5克)!
強效抗生素!而且是口服劑型!雖然比不上靜脈注射起效快,但對於控制感染、尤其是在缺乏靜脈給藥條件的情況下,這簡直是救命稻草!而且看包裝,似乎離過期還有一段時間!
陳銘的心跳驟然加快,幾乎要跳出胸腔。他強壓住激動,繼續翻看。鋁盒底部,還有一小卷不同型號的縫合針線(羊腸線,雖然不如合成線理想,但能用),兩把小巧但鋒利的手術刀片,幾把不同型號的止血鉗和持針器(同樣是簡易版,但保養得不錯,沒有明顯鏽蝕),甚至還有一小包用於局部麻醉的利多卡因注射液和幾個一次性麻醉針頭!
這簡直是一個微型的、針對外傷和感染的急救寶庫!雖然東西不多,但樣樣關鍵!
“找到了!”陳銘的聲音帶着壓抑不住的興奮,他拿起鋁盒和那瓶碘伏,向老趙展示。
老趙也明顯鬆了口氣,臉上露出一絲難得的笑容。
有了這些,王師傅的生存幾率大大增加了!
陳銘快速而小心地將整個急救箱裏的物品轉移到自己的背包裏,同時也沒忘記把那幾瓶酒精碘伏和紗布繃帶裝好。想了想,他又從第一個鐵櫃裏拿了幾卷相對幹淨的紗布和那幾瓶未開封的生理鹽水、葡萄糖(仔細檢查了澄明度,暫時沒問題)。
補給完成,目標達成。
現在的問題是……如何返回?以及,如何處理那個女孩?
兩人走回倉庫中央。陳銘看向那個角落。
“謝謝你。”他對着黑暗說道,語氣誠懇,“你提供的信息救了我們同伴的命。我們要回去了。你……考慮好了嗎?”
雜物後面沉默了片刻。然後,女孩窸窸窣窣地站了起來,慢慢挪了出來。她背着一個用床單簡單捆扎成的小包袱,手裏依舊緊緊攥着那把長樹枝剪,眼神在陳銘手中的急救箱和背包上停留了一下,又迅速移開,看向地面。
“我……我跟你們走。”她的聲音很低,但很清晰,帶着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這裏……沒吃的了。水也快沒了。我一個人……害怕。”
“好。”陳銘沒有多說廢話,“跟緊我們,保持安靜,聽從指揮。外面可能有危險。”
女孩用力點頭,默默走到他們身後幾步遠的地方,保持着一段謹慎的距離。
三人組成一個臨時的、沉默的隊伍,朝着進來的那扇厚重鐵門移動。老趙在最前面,手裏拿着鐵釺,側耳傾聽着門外的動靜。陳銘在中間,背着寶貴的醫療物資,手持消防斧。女孩落在最後,緊握着她那原始的武器,身體繃得緊緊的。
門外的撞擊聲沒有再響起,死寂得反常。老趙小心地將耳朵貼在冰冷的金屬門上,聽了足足一分鍾。
“沒聲音。”他回頭,用極低的氣聲說。
但這並不能讓人安心。那些喪屍可能放棄了這扇門,也可能正等在外面,或者……找到了別的路?
陳銘示意老趙準備開門,自己則擋在女孩身前,舉起消防斧。女孩也學着他的樣子,雙手握緊了樹枝剪,盡管手臂在微微顫抖。
老趙深吸一口氣,握住內側的轉輪閥門,開始緩慢而用力地旋轉。
“嘎吱……嘎吱……”
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在寂靜中格外響亮,每一聲都敲在人的心尖上。
閥門旋到底,門閂鬆開。
老趙看了陳銘一眼,得到肯定的眼神後,猛地將門向內拉開一條縫!
手電光立刻射了出去!
門外的金屬網格走道空蕩蕩的!只有下方污水流動的譁譁聲和刺鼻的臭雞蛋味涌了進來。之前追擊他們的那幾只喪屍不見了蹤影。
但走道對面的檢修平台上,也不見那些喪屍的屍體。只有幾灘深色的、已經半幹涸的污漬,和散落的、被扯爛的橘黃色環衛馬甲碎片。
它們去哪裏了?
一股寒意順着三人的脊椎爬上。未知往往比已知的威脅更可怕。
“快走!別停留!”陳銘低喝一聲。
老趙率先側身鑽出,陳銘緊隨其後,女孩也咬着牙跟了出來。三人迅速通過那段令人心驚膽戰的金屬網格走道,走向通往下方管道的入口。
走到檢修平台邊緣,陳銘用手電照向下方他們來時的那條傾斜管道。管道口黑洞洞的,裏面寂靜無聲。
他們必須原路返回,穿過那段充滿硫磺惡臭和潛在危險的管道區域。
老趙還是打頭,陳銘示意女孩走在自己前面,他斷後。三人依次爬進管道,開始向下滑行。
管道內壁依舊滑膩,坡度讓下行速度加快,但也更難控制身體,容易發出聲響。每個人都屏住呼吸,手腳並用,盡量減輕摩擦。只有衣物與管壁不可避免的“沙沙”聲,在封閉空間裏回響。
下行了大概一半,管道逐漸變得平緩。前方不遠處就是那個相對寬闊的管道交匯樞紐。
就在他們即將抵達樞紐入口時,走在最前面的老趙突然猛地停下了動作,身體瞬間繃緊,舉起手示意後面的人停下!
陳銘立刻停住,同時捂住身後差點撞上來的女孩的嘴,對她做了個“絕對安靜”的手勢。女孩的眼睛瞬間瞪大,充滿了恐懼,但強忍着沒有出聲。
手電光被老趙迅速壓低,只照亮腳下一小片區域。陳銘側耳傾聽。
寂靜。
不,不是完全的寂靜。從前方樞紐方向,傳來了一種聲音。
不是嘶吼,也不是腳步聲。
而是一種……咀嚼聲?
溼漉漉的,粘膩的,伴隨着細微的骨頭被咬碎的“咔嚓”聲。還有拖拽重物的摩擦聲。
聲音不大,但在死寂的管道裏,卻異常清晰,而且……距離很近!就在樞紐裏面,可能就在他們即將進入的入口附近!
陳銘的心沉到了谷底。是那些喪屍!它們在……進食?吃的是什麼?
不管是什麼,它們擋住了回去的必經之路!
老趙緩緩回頭,在昏暗的光線下,對陳銘做了一個口型,手指了指上方,又指了指旁邊另一條更狹窄的、向上延伸的岔路管道。
他的意思是:繞路?還是等?
繞路意味着未知,可能迷路,可能遇到其他危險。等?誰知道這些“東西”要“吃”多久?而且,它們可能隨時會發現管道裏的他們。
陳銘的大腦飛速運轉。他們帶着急需的藥品,還有一個幾乎沒有戰鬥力的女孩,不能冒險硬闖,也不能在這裏長時間等待。
他看向老趙指的那條狹窄的向上岔路。管壁上似乎有新的、凌亂的刮擦痕跡。那不是個好兆頭。
但眼下,似乎沒有更好的選擇。
陳銘對老趙點了點頭,又對身後的女孩做了個“跟緊,別出聲”的手勢。然後,他示意老趙,轉向那條狹窄的向上岔路。
老趙深吸一口氣,率先鑽了進去。這條管道更加低矮,幾乎要匍匐前進。陳銘讓女孩跟上,自己最後進入,小心地不發出任何聲音。
向上爬了十幾米,管道變得水平,然後又開始向下。空氣更加渾濁,帶着一種難以形容的、像是肉類輕微腐敗的甜腥氣。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老趙再次猛地停下,身體僵住。
陳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擠過去,順着老趙的目光向前看去。
手電光勉強照亮的前方幾米處,管道的拐角後面,似乎躺着什麼東西。
一團模糊的、深色的、不規則的東西,堵住了大半個管道。
看起來……像是一具屍體。
不,不是完整的屍體。是……被撕扯開的、殘破的軀體的一部分。穿着熟悉的橘黃色環衛馬甲。
是之前被陳銘砍倒、後來消失的那只喪屍!
它被拖到了這裏?被它的“同類”?分食?
陳銘感到一陣反胃。更讓他寒意徹骨的是,那殘破軀體的旁邊,管道壁上,有幾道新鮮、深刻、帶着暗紅拖痕的爪印。那不是人類指甲能留下的痕跡。
而那股肉類腐敗的甜腥氣,正是從那裏散發出來的。
這裏,剛剛發生過一場“盛宴”。而“食客”,可能就在附近,或許就在下一個拐角,正饜足地舔舐着“手指”。
他們誤入了……進食區。
前有未知的掠食者(或者更可怕的喪屍變種?),後有被堵住的主路。
黑暗的管道,仿佛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緩慢收縮的胃袋,而他們,正是其中微不足道的、正在被消化的食物殘渣。
陳銘握緊了消防斧,冰冷的汗水,浸透了他的後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