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昭華殿,冷風一吹,我才發覺後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溼,緊貼着皮膚,冰涼一片。方才那番應對,看似平靜,實則凶險萬分。皇後每一句看似尋常的關懷,都可能暗藏機鋒。
回到魏瑤光所居的“攬月閣”,殿內陳設華麗精致,熏香暖融。宮女們服侍我梳洗更衣,送上溫熱的安神湯。我揮退了衆人,只留下“貼身宮女”(替身)。
殿門關上,隔絕了外界。我坐到妝台前,看着鏡中那張嬌豔卻陌生的臉,手指撫上脖頸間的赤玉鏈墜。觸手溫涼。
今夜,只是開始。皇後起了疑心嗎?魏珩到底知道了多少?楚琰此刻又在何處籌謀?
我摘下鏈墜,在燭光下仔細查看。水滴形的赤玉,剔透瑩潤,看不出任何機關。我試着輕輕擰動鏈扣,旋轉到某個角度時,玉墜底部極細微地彈開了一條縫隙,裏面是中空的,藏着一枚比米粒還小的、黑色的藥丸,以及一卷更細的、幾乎看不見的絹紙。
取出絹紙,就着燭火展開,上面是蠅頭小楷,只有一句話:“三日後,子時,御花園梅林東南角第三株老梅下。”
是楚琰的指令。
我將絹紙湊近燭火點燃,看着它化爲灰燼,又將那枚黑色藥丸小心放回原處,合攏玉墜。三日後……他要做什麼?
接下來的兩日,風平浪靜。我以“魏瑤光”的身份,深居簡出,除了每日晨昏定省去皇後宮中請安,便待在攬月閣“養病”。皇後待我依舊慈愛,噓寒問暖,但我能感覺到那慈愛面具下,若有若無的審視。她問起更多在楚國的“見聞”,問起楚琰的喜好,問起楚國宮闈的格局,甚至問起我那“遠房表妹”。我打起十二分精神,用事先準備好的說辭謹慎應對,不敢有絲毫差池。
我也在暗中觀察。攬月閣的宮女太監,哪些是皇後的眼線,哪些可能中立,我需要盡快分辨。魏珩那邊,再無消息。他仿佛又變回了那個深居東宮、不問世事的病弱太子。
但我總覺得,那雙與我相似的眼睛,一直在暗處注視着這一切。
第三天夜裏,子時將近。
攬月閣內一片寂靜,守夜的宮女在外間傳來均勻細微的呼吸聲。我悄無聲息地起身,換上早已準備好的深色便服,將赤玉鏈墜貼身戴好。白日裏我已摸清了去御花園的隱秘路徑。
避開巡夜的侍衛和打更的太監,我像一抹遊魂,穿梭在宮殿樓閣的陰影裏。夜晚的宮廷比白日更顯空曠森嚴,每一處轉角都可能暗藏眼睛。我屏住呼吸,心跳卻異常平穩——這是十幾年刀尖舔血生涯磨礪出的本能。
御花園在夜色中宛如一頭沉睡的巨獸,梅林的枝椏在月光下投下張牙舞爪的影子,冷香浮動。我按照記憶中的方位,找到了東南角。月光慘白,照着那幾株姿態嶙峋的老梅。
第三株。
樹下空無一人,只有積雪和落梅。
我隱匿在一叢枯竹後,靜靜等待。時間一點點流逝,子時已過,四周依舊只有風聲和遠處隱約的梆子響。
難道消息有誤?或是陷阱?
就在我疑心漸起時,身後極輕微的“咔嚓”一聲,是枯枝被踩斷的聲響。
我渾身肌肉瞬間繃緊,手已摸向袖中暗藏的薄刃(那是“阿凝”留下的最後一點習慣,我終究無法完全舍棄),同時緩緩轉過身。
月光下,站着一個人。
不是楚琰。
是魏珩。
他只穿着一件單薄的玄色常服,外面隨意披了件灰鼠皮鬥篷,未戴冠,長發用一根簡單的玉簪束着。臉色依舊蒼白,在月光下幾乎透明,唇色淡得近乎沒有。他就那樣靜靜地站在那裏,看着我,眼神是我看不懂的深沉與復雜。手裏,似乎還捏着一小截剛折斷的枯枝。
“你果然來了。”他開口,聲音很輕,幾乎被風吹散,卻清晰地鑽進我的耳朵。
我握着薄刃的手指微微鬆了鬆,但警惕絲毫未減。他沒有帶隨從,孤身一人出現在這深夜的梅林。他想做什麼?
“太子殿下。”我垂下眼,沒有以“魏瑤光”的身份行禮,也沒有用“姐姐”的稱呼。此刻,在這無人之地,那些僞裝似乎都顯得可笑。
“這裏沒有太子,也沒有公主。”他向前走了兩步,離我更近了些。夜風掀起他額前的碎發,露出光潔的額頭和那雙與我酷似的眉眼。“只有兩個……本該在十五年前就死去,卻僥幸活下來的人。”
他的話,像一塊巨石投入我心湖,激起千層浪!他知道!他果然知道!
我猛地抬眼,銳利的目光直射向他:“你知道我是誰?”
“我知道你不是魏瑤光。”魏珩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帶着一種洞察一切的疲憊,“從第一眼,在那條宮道上,我就知道。她的眼睛,沒有你這樣的……”他頓了頓,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殺氣,和恨意。”
他看出來了。僅憑一眼。
“那你爲何不揭穿我?爲何不去告訴你的‘母後’?”我嘲諷地問,指尖的薄刃再次收緊。
魏珩輕輕咳嗽了兩聲,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不正常的潮紅,很快又褪去。“告訴她?”他低低地笑了,那笑聲裏充滿了無盡的悲涼與譏誚,“告訴她,她處心積慮害死的先皇後,其實留下了一雙兒女?告訴她,她掌控了十五年的太子,和她視若珍寶、用來聯姻固權的公主,都不是她親生的?甚至……可能聯手向她復仇?”
他每說一句,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分。他知道的,遠比我想象的更多,更徹底!
“你……”我的聲音有些幹澀,“你是怎麼知道的?這些年,你……”
“我怎麼活下來的?”魏珩接過話頭,目光投向遠處黑黢黢的宮殿陰影,“一個襁褓中的病弱嬰兒,失去了生母,落在殺母仇人手裏……能活下來,本身就是奇跡,或者說,是詛咒。”他轉回目光,看着我,“我從小就知道,我不是她的兒子。宮裏的老人,總有那麼一兩個念着舊主的。一些零碎的暗示,拼湊起來,足夠猜出大概。至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