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頓了頓:“大概三年前,我的人,在楚國的永夜坊,捕捉到了一點關於‘前朝遺孤’的模糊傳聞。我一直在查,只是沒想到,你會以這種方式回來。”
原來他並非毫無作爲。他在暗處,也有他的力量,他的眼線。
“你恨她嗎?”我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他既然知道真相,這些年是如何面對皇後的?是隱忍?是虛與委蛇?還是……
“恨?”魏珩重復着這個字,眼中翻涌起我看不懂的情緒,痛苦,掙扎,最後歸於一片死寂的幽深。“我每一天,每一刻,都在恨。恨她奪走母親,恨她將我當做傀儡,恨這具從娘胎裏帶出來的病體,恨這座吃人的宮殿……也恨我自己,爲什麼還活着,爲什麼沒有力量反抗。”
他的語氣平靜,卻字字染血。
“但現在,你回來了。”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我臉上,帶着一種奇異的、混合着希冀與絕望的光芒,“以這樣一種決絕的方式回來。楚琰……他幫你?”
“互相利用罷了。”我沒有否認。
“好一個互相利用。”魏珩低語,“楚國太子……所圖非小。但眼下,我們或許有共同的目標。”
“你想和我合作?”我審視着他。他的坦誠出乎意料,但在這深宮之中,坦誠往往是最奢侈的陷阱。
“不是合作,是……別無選擇。”魏珩走近一步,月光下,我們的影子幾乎重疊在一起,兩張相似的臉,映着同樣冰冷的光。“我的人有限,我的身體更支撐不了多久。皇後經營多年,根深蒂固,朝中軍中皆有勢力。單憑你我,復仇無異於以卵擊石。但加上楚琰……”他眼中閃過一絲銳利,“或許,能撬動這鐵板一塊。”
“你想要什麼?”我問得直接。
“我要她死。”魏珩的回答簡短而冰冷,“我要她爲母親償命,我要拿回本該屬於我們的一切……至少,在我死之前。”他又咳嗽起來,這次咳得更厲害些,他用帕子捂住嘴,肩頭微微顫抖。
我看着他病弱的樣子,心中掠過一絲復雜的情緒。這是我的弟弟,血脈相連的親人,卻也可能是更危險的同盟。
“楚琰約我在此,是你截了消息?”我想到那張絹紙。
“是。”魏珩平息了咳嗽,坦然承認,“他的人試圖聯絡你,被我的人截獲了。我改了見面地點和時間。我需要先確認,你究竟是不是‘她’。也需要……和你單獨談談。”
“你不怕我告訴楚琰?”
“你不會。”魏珩肯定地說,“至少現在不會。因爲你需要判斷,我究竟是助力,還是阻礙。而我,也需要判斷,你回來的決心,究竟有多大。”
我們彼此對視着,在清冷的月光和凜冽的梅香中,無聲地衡量、試探。血緣是紐帶,也是枷鎖;仇恨是動力,也可能是互相吞噬的火焰。
“三日後,楚琰會借商議婚儀細節之名,入宮覲見。”魏珩不再繞圈子,低聲道,“屆時,皇後必定會在場。那是公開場合,她警惕性會相對降低。楚琰可能會設法創造機會,讓你我‘正式’見面,或許……會提及一些舊事,試探反應。”
“他會怎麼做?”
“我不知道他的全盤計劃。”魏珩搖頭,“但我知道,他手中必然握有能動搖皇後地位的證據,只是需要時機拋出。而我們的‘相認’,或許就是那個時機。”
“相認?”我心頭一跳。在皇後面前?那無異於直接宣戰!
“不是明面上的。”魏珩解釋,“是暗示,是引子。讓皇後自己慌亂,自己露出破綻。她在那個位置上坐了十五年,最怕的就是舊事重提,尤其是……先皇後血脈未絕。”
他走近一步,聲音壓得更低:“我會配合。無論楚琰安排什麼,我都會接住。但你要記住,在皇後面前,你必須是‘魏瑤光’,必須是那個天真懵懂、依賴母後的女兒。至少在撕破臉之前,必須如此。”
“我明白。”我點頭。僞裝與隱忍,是我過去十五年賴以生存的本能。
“還有,”魏珩深深看了我一眼,“小心皇後身邊的徐公公,她是皇後最信任的內侍總管,心狠手辣,耳目通天。另外,宮中的飲食、熏香、賞賜之物,都要格外留神。”
“多謝提醒。”
該說的話似乎已經說完。梅林裏只剩下風聲。
魏珩又咳嗽了幾聲,裹緊了鬥篷。“我該回去了。久留恐生變。”他轉身欲走,又停下,背對着我,輕聲說了一句:“姐姐……保重。”
那一聲“姐姐”,再無宮道上的疏離與試探,帶着一絲難以言喻的艱澀與……溫度。
我沒有應聲。
看着他瘦削的背影消失在梅林深處,我握着薄刃的手,終於緩緩鬆開,掌心一片溼冷。
三日後。
楚琰以“楚國迎親使”的身份,正式入宮覲見魏王。儀式在舉行重大典禮的“崇德殿”偏殿進行。魏王高坐龍椅,雖顯老態,威儀尚存。皇後鳳冠霞帔,端坐一旁,笑容端莊。魏珩以太子的身份出席,坐在下首,臉色依舊蒼白,沉默寡言。
我作爲待嫁的“瑤光公主”,亦在殿中,坐在皇後側後方的位置,低眉順眼。
楚琰穿着一身正式的楚國太子朝服,玄衣纁裳,玉帶金冠,更襯得面容俊美,氣度尊華。他行禮如儀,言辭恭謹,將楚王的國書和禮單奉上,表達對兩國聯姻的重視與對魏瑤光公主的傾慕。
一切都合乎禮儀,滴水不漏。
魏王對答幾句,便將話題交給了皇後。皇後微笑着,與楚琰寒暄,詢問楚國風物,談論婚儀籌備,氣氛看似融洽。
楚琰應對得體,偶爾目光會狀似無意地掃過我,或掠過魏珩,但很快就移開,沒有任何異常。
直到話題不知怎的,轉到了兩國舊誼上。
楚琰語氣感慨:“昔年楚魏先王曾會獵於雲夢,定下盟約,傳爲佳話。時光荏苒,如今由晚輩再續前緣,實乃天意。外臣來時,父王還特意囑咐,聽聞魏國先王後賢德淑慧,當年亦曾對楚魏交好多有期許,惜乎仙逝甚早,令人扼腕。今日得見陛下與皇後娘娘鶼鰈情深,太子殿下與公主殿下亦承襲先人仁德,方覺天道有繼,慰藉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