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晏是穿着龍袍穿越的。
字面意義上的龍袍——明黃緙絲十二章紋袞服，腰束玉帶，頭頂金絲翼善冠，腳踩黑緞繡金雲紋靴。這一身行頭在大梁祭祖大典上莊嚴肅穆，但在現代都市地鐵口早高峰的人流裏，就有點……過於醒目了。
“讓讓！讓讓！拍戲的別擋道！”一個背着雙肩包的小夥子從他身邊擠過，耳機線差點掛住他冠上的金絲。
李承晏僵在原地，一手下意識護住冠冕，另一手已經按向腰間——空的。他的天子劍沒跟着穿過來。
四周是鋼鐵巨獸般的建築，玻璃幕牆反射着刺眼的陽光。路上跑着不用馬拉的“鐵盒子”，發出刺耳的鳴笛聲。空氣中彌漫着陌生的氣味：汽油、香水、還有某種甜膩膩的食物味道。
他最後的記憶是皇陵地宮。那枚林昭明五年前埋下的玉佩在祭壇上突然發光，然後——
“帥哥！你這龍袍做工可以啊！”一個舉着自拍杆的女孩湊過來，手機鏡頭對準他，“哪個劇組的？《大梁風雲》還是《承晏大帝》？”
李承晏蹙眉，後退半步：“放肆。朕……”
“朕？”女孩眼睛一亮，“入戲挺深啊！來，跟直播間家人們打個招呼——老鐵們看看，我在地鐵口抓到一個野生皇帝！”
手機屏幕上瞬間飄過彈幕：
【這顏值！這氣場！內娛什麼時候有這號人物？】
【衣服上的刺繡好像是真金線？劇組下血本了】
【讓他說句‘衆卿平身’！打賞一個火箭！】
李承晏盯着那個會發光的小方塊，上面還有字在滑動。他想起林昭明曾經描述過的“未來幻境”——難道這就是？
“此爲何物？”他指向手機。
“抖音直播啊！”女孩把屏幕轉給他看，“你看，這些都是觀衆。哎你經紀人呢？就讓你一個人穿這麼貴的戲服到處跑？”
李承晏沒理會她的問題。他的目光被屏幕上滾動的文字吸引：
用戶【朕的拼音不及格】打賞了一個“墨鏡”
用戶【aoe野生代言人】打賞了一個“比心”
拼音。
這兩個字像針一樣扎進他腦子裏。
十年了。從他登基到現在，整整十年。拼音從東宮秘術變成國策，從京城傳到西域，如今大梁六成百姓識字——可她埋下玉佩離開，也整整五年了。
“你……”李承晏的聲音有些啞，“可知‘拼音’二字何意？”
女孩一愣：“拼音？就幼兒園學的那個啊。a o e i u ü——你不會連這個都要演吧？”
a o e。
李承晏閉上眼。他仿佛又看見西偏殿的燈火，那個穿着宮女服的女子舉着木牌，誇張地張大嘴：“aaa！像山洞回聲——”
“喂！你沒事吧？”女孩推了推他。
李承晏睜開眼，深吸一口氣。他是大梁天子，是推行拼音、改革科舉、設立文教院的承晏帝。就算落到這鬼地方，也不能失態。
“朕……”他頓了頓，改口，“我無事。此處是？”
“南京路地鐵站啊！”女孩看他眼神茫然，恍然大悟，“哦哦，你是外地來的群演吧？第一次來帝都？我跟你說……”
她的話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斷。
“讓開讓開！城管來了！”人群一陣騷動。
李承晏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幾個穿着制服的人圍住了。
“同志，這裏不能搞商業拍攝。”一個中年城管嚴肅地說，“請出示拍攝許可證。”
李承晏：“……？”
“還有你這身衣服，”另一個年輕城管憋着笑，“雖然挺像那麼回事，但在地鐵口影響公共秩序。要麼換地方，要麼換衣服。”
李承晏終於理清了狀況。他挺直腰背——這是他十年帝王生涯練就的本能，哪怕現在處境荒唐。
“朕……我，”他又改口，“並無拍攝之意。只是……”
“只是迷路了？”中年城管看他氣質不凡，語氣緩和了些，“身份證出示一下，我們幫你聯系家人。”
身份證？
李承晏沉默。他總不能說“朕的身份證是傳國玉璽，放在紫宸殿沒帶出來”。
場面一度尷尬。
這時，一個穿着潮牌T恤、染着灰發的年輕人擠進人群，眼睛像探照燈一樣把李承晏從頭到腳掃了一遍。
“哥！我可找到你了！”年輕人一拍大腿，轉向城管，“同志不好意思，這是我哥，我們劇組的。他這人就這樣，入戲太深，一下戲還走不出來。”
說着，他掏出一張名片：“陸子明，星河文化經紀人。我們在拍一部古裝正劇，這位是我們特聘的歷史顧問，晏承老師。”
城管接過名片看了看，又打量李承晏：“歷史顧問穿龍袍滿街跑？”
“體驗生活！體驗生活嘛！”陸子明滿臉堆笑，偷偷塞過去兩包煙，“您多包涵，我們這就走。”
李承晏：“……”這人誰？
但他沒說話。十年帝王，他太懂察言觀色——這個叫陸子明的年輕人雖然舉止浮誇，但眼神精明，顯然是找到了脫身的機會。
五分鍾後，李承晏坐進了一輛黑色轎車的後座。
陸子明關上車門，長舒一口氣，轉頭盯着他：“現在可以說了吧——你到底是誰？哪個劇組的？還是……玩cosplay走火入魔的富二代？”
李承晏沒有回答。他正透過車窗看外面的世界：高樓、霓虹、巨大的廣告屏上一個女人在跳舞，旁邊還有字——“抖音記錄美好生活”。
抖音。
又一個帶“抖”字的詞。和“拼音”一樣，林昭明當年提過嗎？他記不清了。
“我叫陸子明，短視頻MCN機構的經紀人。”陸子明見他不說話，自顧自說下去，“剛才那場面，要不是我機智，你就得進派出所了。說吧，怎麼謝我？”
李承晏終於轉過頭，目光平靜：“你想要什麼？”
陸子明被這眼神震了一下——那不是一個迷路演員或中二富二代該有的眼神。那是……上位者的審視。
“簡單，”陸子明晃晃手機，“我剛才看你第一眼就覺得，你這形象、這氣質，天生就該吃短視頻這碗飯。籤我公司，我捧你紅。怎麼樣？”
李承晏不懂“短視頻”“紅”是什麼意思，但他聽懂了“籤”和“公司”。
“契約？”他問。
“對！合同！”陸子明從包裏翻出平板電腦，調出一份文件，“分成比例、直播時長、內容方向……咱們都可以談。”
李承晏接過平板。這東西比奏折薄，但會發光，上面的字還會動。
他試探着用手指劃了一下——頁面真的滾動了。
陸子明眼睛瞪大：“你不會連iPad都沒見過吧？”
李承晏沒理他，專注地看着合同條款。十年批閱奏折的功力此刻派上用場，他迅速捕捉關鍵信息：
甲方：星河文化傳媒有限公司
乙方：（空白）
合作內容：乙方通過抖音平台進行直播及短視頻內容創作……
分成比例：甲方60%，乙方40%……
違約金：人民幣五百萬元……
“四六分，”李承晏抬頭，“朕……我認爲不妥。”
陸子明：“啊？”
“既是我出鏡、我言語、我……”李承晏斟酌用詞，“表演，何以你占六成？”
陸子明樂了：“哥，你知不知道現在流量多貴？運營、推廣、後期、商務對接……哪樣不要錢？四成已經是我看你有潛力，給的友情價了。”
李承晏沉吟片刻：“五五。”
“不行！成本都收不回來！”
“那便罷了。”李承晏作勢要開車門。
“哎哎哎！”陸子明趕緊攔住，“五五就五五！但你得保證配合運營，我讓你拍什麼你就拍什麼！”
李承晏收回手：“可。”
陸子明把合同改好，遞過電子筆：“籤吧。”
李承晏握着那支沒有墨水的筆，在平板上寫下兩個端正的楷體字：晏承。
這是他剛剛想到的化名——晏，取“海清河晏”之意；承，是他本名。合起來，倒像個正經名字。
“字不錯啊！”陸子明收起平板，“現在，第一步——你得換身衣服。這龍袍太扎眼了。”
半小時後，商場更衣室裏。
李承晏看着鏡子裏的人：白襯衫，黑西褲，頭發散下來束在腦後——陸子明說這叫“古風現代混搭”。龍袍被仔細疊好收進了行李箱，陸子明說“這做工能當傳家寶”。
“行了，人靠衣裝。”陸子明拍拍他肩膀，“現在，教你點基礎知識。”
他掏出手機，打開抖音：“看，這就是你未來的戰場。”
屏幕裏是一個男人在跳舞，動作誇張，評論區一片“哈哈哈”。
李承晏皺眉：“此乃……儺戲？”
“什麼戲？”陸子明沒聽懂，“這叫熱舞！流量密碼！不過你不用學這個，你的人設是——”
他上下打量李承晏：“高冷古風男神。不說話，光靠臉和氣質就能吸粉那種。”
李承晏的關注點卻在別處。他指着屏幕右上角的數字：“此爲何意？”
“在線觀看人數啊！現在有……臥槽，十萬加！”陸子明興奮了，“這主播火了！一晚上打賞能收好幾萬！”
好幾萬？李承晏在心裏換算——大梁一個七品縣令年俸也不過百兩白銀。
“錢從何來？”他問。
“觀衆打賞啊！”陸子明點開禮物欄，“你看，這個玫瑰花一塊錢，這個跑車一百塊，這個嘉年華——三千塊！”
李承晏看着那些浮誇的動畫特效，若有所思。
“所以，”陸子明搓着手，“咱們今晚就試播一場。不用說話，你就坐着練字、喝茶，我幫你放點古風音樂。標題我都想好了——#地鐵口撿到的古風男神#，蹭剛才的熱度！”
李承晏沒反對。他需要時間了解這個世界，需要錢生存下去，更需要……找到那個人。
如果她真的在這個世界。
當晚八點，陸子明的公寓被改造成了臨時直播間。
打光燈、攝像頭、麥克風——李承晏對這些新奇物件表現出了帝王級的淡定。他只是坐在茶桌前，鋪開宣紙，研墨，提筆。
“對對對！就這個範兒！”陸子明在鏡頭外小聲指揮，“高冷！禁欲！看一眼就讓人想喊‘陛下’那種！”
直播開啓。
陸子明買的推廣流量開始涌入。標題#地鐵口撿到的古風男神#吸引了不少好奇網友。
【真的是早上那個龍袍小哥？】
【換現代裝也好帥！這側顏殺我！】
【在寫字？字怎麼樣？】
李承晏垂眸，筆尖在宣紙上落下。他寫的是《蘭亭序》——王羲之的真跡他臨摹過無數次，閉着眼睛都能寫。
彈幕開始增多：
【這字……有點東西啊】
【不是擺拍！筆鋒是真的！】
【求博主說話！聲音好不好聽？】
陸子明急得比手勢：說話！互動！
李承晏寫完一行，終於抬眼看向鏡頭。
那一瞬間，屏幕前的許多人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那眼神太有穿透力了，不像演的。
“此乃王右軍《蘭亭序》。”他開口，聲音是清冷的質感，“永和九年，歲在癸醜……”
他開始講解《蘭亭序》的書法特點，用的是授課般的語氣，但深入淺出。偶爾提到某個字，還會順口說：“此字讀音，按拼音當爲……”
彈幕炸了：
【他剛才說了‘拼音’？古風博主這麼接地氣？】
【聲音好好聽！像新聞主播！】
【知識儲備好強！不會是大學老師吧？】
禮物開始刷屏。
陸子明在鏡頭外激動得手舞足蹈，舉着牌子：繼續！多說點！
李承晏卻突然停了。
他看見一條彈幕，混在衆多評論裏，很快被刷上去，但他捕捉到了。
用戶【lyxx0321】：“你寫錯了一個字。‘快然自足’的‘快’，王羲之寫的是異體。”
李承晏的心髒猛地一跳。
lyxx——林昭明？
0321——三月二十一，是她穿越到大梁的日子。
他放下筆，身體微微前傾，盯着鏡頭：“方才那位指出錯字的……閣下如何稱呼？”
彈幕：
【誰？誰指出錯字了？】
【博主好認真！】
【lyxx0321是誰？出來領賞！】
但那個ID沒有再出現。
李承晏等了片刻，掩去眼中的失望，重新拿起筆：“閣下指正得是。確是朕……是我疏忽了。”
他改掉那個字，繼續寫。
但接下來的直播，他明顯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不時瞟向彈幕列表，期待那個ID再次出現。
一小時後，直播結束。
陸子明看着後台數據，嘴巴張得能塞雞蛋：“在線峰值三十萬！打賞收入……兩萬八千塊！哥！你是我親哥！”
李承晏卻只問：“能否查到那個‘lyxx0321’是誰？”
“用戶隱私，查不到。”陸子明攤手，“不過她要是真懂書法，應該是圈內人。我可以幫你問問。”
李承晏沉默片刻，起身走到窗邊。
窗外是帝都的夜景，霓虹閃爍，車流如織。這是一個和林昭明描述中很像的世界——高樓、汽車、手機、網絡。
但她會在哪裏？
“對了，”陸子明湊過來，“你直播最後那句‘確是我疏忽了’，語氣特別有意思。下次可以多說點這種帶點古風的台詞，觀衆愛吃這套。”
李承晏沒接話。他還在想那條彈幕。
那麼精準的指正，那麼熟悉的ID格式……會是她嗎？
“還有，”陸子明翻着評論區，“好多人在問，你是不是真的覺得自己是皇帝？你看這條——‘博主每次要說朕都改口我，笑死’。”
李承晏轉頭：“他們如何知道？”
“你說了三次‘朕’啊！”陸子明模仿他的語氣，“‘確是朕——是我疏忽了’，改口改得特別生硬，反而成了萌點。”
萌點？李承晏不懂這個詞，但大概明白意思。
“無妨。”他說，“便讓他們這般認爲罷。”
或許，這反而是個機會。
如果她在這個世界，如果她看到了直播，聽到他說“朕”，會不會想起什麼？
陸子明還在興奮地規劃：“明天我們拍短視頻！就拍你穿現代裝但用古代生活方式——比如用毛筆寫購物清單，用茶具泡咖啡，出門打車說‘駕’……”
李承晏聽着這些荒唐主意，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東宮書房，林昭明也是這樣興致勃勃地規劃“拼音推廣方案”。
那時他覺得她異想天開。
後來那些異想天開，改變了一個國家。
“好。”他說。
陸子明一愣：“你同意了？”
“嗯。”李承晏看向窗外，聲音很輕，“總要先在此處……活下來。”
才能找到你。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直播平台的推送：
用戶【aoe野生代言人】關注了您。
用戶【aoe野生代言人】私信：您好，想請教一下，您剛才提到的‘拼音教學法’，是從哪裏學來的？
李承晏點開那個ID的頭像——是一片槐樹葉。
他的手指頓在屏幕上。
五年了。
先生，你在哪裏？
（第一章完）
【下章預告】
第二章：宮廷禮儀vs直播話術大型水土不服
陸子明：“喊‘家人們點關注’！”
李承晏：“朕無姊妹，何來家人？”
帶貨直播，他先銀簪試毒：“尚可，賞。”
連麥PK，對方撒嬌：“哥哥好帥～”
他正色：“朕無姊妹，何來兄長？”
彈幕笑瘋：#這哥好像真的覺得自己是皇帝#
而那個槐樹葉頭像的用戶，發來了第二條私信：
“您認識一個叫林昭明的人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