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一場雪,下得無聲無息,卻將整個京城裹進了一片縞素之中。
沈府的清晨,比往常更加忙碌。天還沒亮透,鬆鶴堂那邊就傳了話來,說是今日家裏要來貴客,讓廚房備下上好的席面,連帶着聽雨軒這邊也被指派了好幾個婆子過來,說是要幫着大少奶奶“收拾客房”。
林晚吟坐在妝台前,聽着外頭婆子們搬動家具的嘈雜聲,只覺得心頭像是壓了一塊吸飽了水的棉絮,沉重且冰涼。
“少奶奶,您別多心。”小桃一邊替她梳着發髻,一邊寬慰道,“大少爺昨晚不是說了嗎?只是表妹路過京城,暫住幾日。等找到了親戚,自然就走了。”
林晚吟看着鏡中那雙難掩疲憊的眼睛,苦笑了一下:“暫住?小桃,你見過哪個暫住的親戚,是需要把離主院最近的那間‘惜春閣’騰出來給她的?”
惜春閣,那是沈府景致最好的一處院落,緊挨着沈慕寒的書房,推開窗就能看見書房的燈火。
小桃語塞,手中的梳子頓了頓,不敢再接話。
“大少奶奶,夫人請您去前廳。”門簾一掀,錢媽媽那張堆滿假笑的臉探了進來,“貴客已經到了,大少爺也在呢,就等您了。”
林晚吟深吸一口氣,扶了扶發間的海棠玉簪,站起身來:“知道了。”
該來的,躲不掉。
沈府的正廳內,此刻正上演着一出“骨肉重逢”的感人戲碼。
林晚吟剛走到門口,就聽見裏面傳來一陣低低的啜泣聲,婉轉哀怨,如泣如訴,聽得人心生憐惜。
“姑母……清婉以爲這輩子再也見不着您了……爹娘去了,舅舅也不知所蹤,清婉如今就是那水上的浮萍,若不是遇見表哥,怕是……怕是早就凍死在街頭了……”
林晚吟邁過門檻的腳步微微一頓。
只見正廳中央,沈夫人正摟着一個一身素白的女子,哭得老淚縱橫。
那女子背對着門口,身形單薄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素緞裙襖,頭上只簪了一朵白絨花,渾身上下沒有半點首飾,卻更顯出一種“要想俏,一身孝”的楚楚動人。
沈慕寒站在一旁,眉頭緊鎖,眼中滿是同情與不忍,時不時遞上一方帕子。
“好孩子,別哭了。”沈夫人一邊給那女子擦淚,一邊恨聲道,“你那狠心的舅舅,竟然卷了你爹娘留下的家產跑了!把你一個嬌滴滴的姑娘家扔在外面,簡直是喪盡天良!你放心,既然到了姑母這兒,這就是你的家!以後誰也不敢欺負你!”
“姑母……”女子抬起頭,露出一張梨花帶雨的小臉。
林晚吟看清了那張臉。
瓜子臉,柳葉眉,皮膚白得近乎透明,一雙眼睛像是總是含着一汪水,看人的時候總帶着幾分怯生生的討好。這便是顧清婉,沈慕寒那位遠房表妹。
幾年不見,她確實出落得更加標致了,也更加……會讓人心生保護欲了。
“晚吟來了?”沈夫人眼角的餘光瞥見林晚吟,臉上的悲戚收斂了幾分,換上了一副當家主母的威嚴,“還愣着幹什麼?快過來見見你表妹。”
顧清婉聞言,連忙從沈夫人懷裏掙扎着站起來。她似乎有些站立不穩,身子晃了晃,沈慕寒下意識地伸手扶了一把。
“小心。”沈慕寒關切道。
顧清婉順勢借力站穩,臉上飛起兩朵紅雲,羞怯地看了沈慕寒一眼,這才轉過身,對着林晚吟盈盈下拜。
“清婉見過表嫂。”
她的聲音軟糯輕柔,帶着濃濃的鼻音,像是受驚的小鹿,“清婉身世飄零,冒昧登門打擾,還望表嫂莫要嫌棄。”
這一拜,姿態極低,話語極謙卑。
林晚吟心中一緊。若是她此時表現出半點不悅,便成了不容人的惡婦。
她強壓下心中的不適,上前一步,虛扶起顧清婉,溫婉笑道:“表妹言重了。既然是母親的侄女,也就是自家人。你能來,母親高興還來不及,我這個做嫂子的,自然也是歡迎的。”
“多謝表嫂。”顧清婉抬起頭,目光在林晚吟那身華貴的紫藤色妝花褙子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極快地閃過一絲嫉妒,隨即又變成了滿滿的羨慕,“表嫂真美,就像……就像畫裏的神仙妃子一樣。難怪表哥這幾年在信裏總是提起您,說您是這世上最好的女子。”
這話聽着是誇贊,可細品起來,卻帶着刺。她在暗示,她和沈慕寒這幾年一直有書信往來。
林晚吟臉上的笑容淡了淡,轉頭看向沈慕寒。
沈慕寒顯然沒聽出這話裏的機鋒,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都是些家常話。清婉,你身子弱,快坐下說話。”
衆人落座。
沈夫人拉着顧清婉的手,怎麼看怎麼喜歡。這孩子,既有大家閨秀的模樣,又有一股子讓人心疼的柔順勁兒,不像林晚吟,雖然面上恭敬,骨子裏卻透着一股清高的傲氣。
最重要的是,顧清婉這身段……
沈夫人的目光在顧清婉那雖然纖細卻胸脯鼓鼓的身段上掃了一圈,再看看雖然纖瘦但腰臀比例極好的模樣,心裏暗暗點了點頭。這就是老話說的“好生養”的身段。
“清婉啊,”沈夫人慈愛地問道,“這一路上受苦了吧?我看你這手,都凍生瘡了。”
顧清婉連忙把手縮進袖子裏,有些窘迫地低頭:“不苦。只要能見到姑母和表哥,吃再多苦也是值得的。只是……只是清婉如今身無長物,連給姑母帶的見面禮都在路上弄丟了,實在是……”
說着,眼淚又掉了下來。
“說什麼傻話!”沈夫人佯怒道,“你能平平安安地來,就是給姑母最好的禮物。錢媽媽,去庫房把我那幾匹雲錦拿來,再挑幾套像樣的頭面。咱們沈家的表小姐,豈能穿得這般寒酸?”
“是,夫人。”錢媽媽響亮地應了一聲,還不忘斜眼看了林晚吟一眼,“大少奶奶,您說是不是?表小姐遭了這麼大罪,咱們可得多疼疼她。”
林晚吟端着茶盞,指尖微白。她從頭上拔下一支金釵,插在顧清婉的發間,微笑道:“母親說得是。這支釵雖然不貴重,但也是我的一點心意,表妹別嫌棄。”
顧清婉受寵若驚地摸着那支金釵,眼淚汪汪地看着林晚吟:“表嫂……這太貴重了,清婉不能收……”
“給你你就拿着。”沈慕寒在一旁開口道,“你表嫂手裏好東西多着呢,不差這一件。”
他說得隨意,是把林晚吟當自己人,不分彼此。可在林晚吟聽來,卻像是拿着她的東西去討好別的女人。
“多謝表哥,多謝表嫂。”顧清婉破涕爲笑,那笑容純真無邪,仿佛真的只是個不懂世事的小妹妹。
“對了,”沈夫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轉頭對林晚吟說道,“晚吟啊,惜春閣收拾出來了嗎?”
“已經收拾妥當了。”林晚吟垂眸應道,“換了新的被褥帳幔,地龍也燒熱了。”
“那就好。”沈夫人滿意地點點頭,又對顧清婉說道,“你就安心住下。惜春閣離慕寒的書房近,平日裏你要是覺得悶,或者有什麼不懂的書文,就去書房找你表哥。你們小時候不是最愛在一塊兒讀書嗎?”
林晚吟猛地抬頭,不可置信地看着沈夫人。
這是什麼話?讓一個未出閣的表妹,隨時去已婚表哥的書房?這孤男寡女的,傳出去還要不要名聲了?
“母親,”林晚吟忍不住開口阻攔,“書房重地,平日裏連下人都不許隨意進出。表妹畢竟是客,若是……”
“什麼客不客的?”沈夫人臉色一沉,打斷了她的話,“清婉是自家人!小時候他們兄妹倆同吃同住,也沒見有什麼不妥。怎麼,你還怕清婉把你表哥吃了不成?”
“兒媳不敢。”林晚吟咬住下唇,“只是瓜田李下,爲了表妹的清譽着想……”
“表嫂多慮了。”顧清婉怯生生地插話道,一臉惶恐,“若是表嫂介意,清婉……清婉不去就是了。清婉就在屋裏繡花,絕不給表嫂添堵。”
這話說得,仿佛林晚吟是個善妒的悍婦,容不下表妹跟表哥說句話。
沈慕寒見狀,眉頭微皺,看向林晚吟的眼神裏多了一絲不解:“晚吟,你想多了。清婉是我看着長大的妹妹,我對她只有兄妹之情。她如今孤身一人,正是需要親人關懷的時候,你何必這般防備?”
林晚吟看着丈夫那雙坦蕩卻愚鈍的眼睛,心裏一片冰涼。
他不懂。
他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
女人的直覺告訴她,顧清婉看他的眼神,絕不僅僅是兄妹。而沈夫人安排惜春閣,更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是晚吟狹隘了。”林晚吟低下頭,掩去眼底的苦澀,“既然夫君和母親都這麼說,那就依母親的意思辦吧。”
“這就對了嘛。”沈夫人轉怒爲喜,“一家人就要和和氣氣的。錢媽媽,帶表小姐去惜春閣歇息。晚吟,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吧,晚上設家宴給清婉接風,你記得安排好菜色。”
“是。”
從鬆鶴堂出來,林晚吟覺得外面的雪景格外刺眼。
她回到聽雨軒,坐在窗前,看着院牆那邊。
惜春閣的方向,隱約傳來了歡聲笑語。那是沈夫人派人送東西過去的聲音,熱鬧得像是過年。
“小姐……”小桃憤憤不平地說道,“這也太欺負人了!那個表小姐,一看就不是個省油的燈!您沒瞧見她剛才那副樣子,說話細聲細氣的,眼珠子卻一直往大少爺身上瞟!還有夫人,竟然讓她住惜春閣,這不是明擺着……”
“慎言。”林晚吟打斷了小桃,聲音疲憊,“隔牆有耳。如今她正是沈家的心頭肉,你說這些,只會讓人覺得我善妒不容人。”
“可是……”
“沒有可是。”林晚吟閉上眼睛,“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倒要看看,她能翻出什麼浪來。”
晚上的接風宴,擺在了花廳。
沈夫人特意讓人把壓箱底的陳年花雕拿了出來。席間,顧清婉換了一身淡粉色的衣裙,雖仍是素雅,卻比白日裏多了幾分嬌俏。
她極有眼色,不時地給沈夫人布菜,又給沈慕寒斟酒,嘴甜得跟抹了蜜似的。
“姑母,這是您愛吃的鬆鼠桂魚,清婉記得您以前最喜歡這口酸甜的。” “表哥,這酒烈,您少喝點,仔細傷了胃。”
她忙前忙後,反倒把林晚吟這個正經的女主人襯得像個外人。
沈夫人吃得心滿意足,看着顧清婉的眼神越發慈愛:“還是清婉貼心。不像有些人,整日裏端着個架子,連句熱乎話都不會說。”
這話是說給誰聽的,在座的心知肚明。
林晚吟默默地吃着碗裏的白飯,味同嚼蠟。
酒過三巡,顧清婉忽然端起酒杯,走到林晚吟面前。
“表嫂,清婉敬您一杯。”她臉上帶着紅暈,眼神迷離,“以前清婉不懂事,總想着若是能嫁給像表哥這樣的英雄人物該多好。如今看到表哥和表嫂如此恩愛,清婉雖然羨慕,但也真心祝福。這杯酒,清婉先幹爲敬,祝表嫂……早生貴子。”
“早生貴子”四個字,被她咬得極重。
全場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
這哪裏是祝福?這分明是往傷口上撒鹽!
沈慕寒眉頭一皺,剛要說話,卻見林晚吟已經站了起來。
她端起酒杯,臉上掛着無懈可擊的微笑,眼神卻冷得像冰:“借表妹吉言。不過表妹年紀也不小了,若是有了合適的人家,也要早做打算。畢竟這青春易逝,女子的名節最是重要,總住在親戚家裏,也不是長久之計。”
這一記反擊,軟中帶硬,直指顧清婉賴在沈家不走的事實。
顧清婉的臉色白了白,眼眶瞬間又紅了,轉頭看向沈慕寒,委屈地喚了一聲:“表哥……”
沈慕寒有些頭疼。一邊是發妻,一邊是可憐的表妹,他夾在中間,左右爲難。
“好了好了。”沈夫人適時地打圓場,卻明顯偏幫着顧清婉,“晚吟,清婉才剛來,你說這些做什麼?沈家這麼大,還養不起一個表小姐嗎?以後這種趕人的話,不許再提!”
林晚吟心中冷笑。趕人?她還沒開始趕呢,這就護上了?
“兒媳失言。”林晚吟仰頭飲盡杯中酒,“兒媳不勝酒力,先回去歇息了。”
說罷,她沒有再看任何人一眼,轉身離席。
走出花廳的那一刻,她聽見身後傳來沈夫人安慰顧清婉的聲音:“別哭,你表嫂就是那個性子,你別往心裏去。以後有姑母給你做主……”
林晚吟的腳步加快,眼淚終於在黑暗中滑落。
回到聽雨軒,她坐在冰冷的床榻上,聽着外面的風雪聲。
不多時,沈慕寒回來了。
他身上帶着酒氣,一進門就看見林晚吟坐在燈下發呆。
“晚吟。”他走過去,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你今天……是不是對清婉太嚴厲了?”
林晚吟抬起頭,靜靜地看着他:“嚴厲?夫君覺得我哪句話說錯了?她是未出閣的姑娘,長期住在表哥家,本就於禮不合。我提醒她早做打算,是爲了她的名聲好。”
“我知道你是好意。”沈慕寒坐在她身邊,握住她的手,“可是她現在孤苦無依,正是敏感脆弱的時候。你那些話,聽在她耳朵裏,就像是在趕她走。”
“難道不該走嗎?”林晚吟反問,“夫君,你真的看不出來嗎?母親爲何把她安排在惜春閣?爲何對她比對我還親厚?”
沈慕寒愣了一下,隨即皺眉道:“你想多了。母親只是可憐她。至於惜春閣,不過是一處空院子罷了。晚吟,你以前最大度賢惠,怎麼現在變得這般……這般斤斤計較?”
“斤斤計較?”
林晚吟只覺得心口像是被重錘擊中,痛得無法呼吸。
“沈慕寒!”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全名,眼淚奪眶而出,“是因爲我變了嗎?是因爲這個家變了!是因爲你母親想讓她取代我!是因爲你也開始覺得,有個知冷知熱又好生養的表妹,比我這個不下蛋的妻子要好!”
“啪!”
沈慕寒猛地站起身,帶倒了身邊的圓凳。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林晚吟,眼中滿是失望與怒火。
“你怎麼能這麼想我?怎麼能這麼想母親?簡直是不可理喻!”
他深吸一口氣,似乎在極力壓抑着怒火:“好,既然你覺得我別有用心,那我就去書房睡!免得在這裏礙你的眼!”
說完,他一甩袖子,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夫君!”
林晚吟追了兩步,卻只看到那決絕的背影消失在風雪中。
她頹然跌坐在地上,掩面痛哭。
這是他們成親以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爭吵。也是沈慕寒第一次爲了別的女人,把她一個人扔在空蕩蕩的房間裏。
而此刻,惜春閣內。
顧清婉正坐在窗前,看着書房那邊亮起的燈火,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表哥去書房睡了?”她問身邊的丫鬟。
“是,聽說是跟大少奶奶吵了一架,氣沖沖地去了書房。”
“真是天助我也。”顧清婉從袖中掏出一只精致的香囊,放在鼻尖輕嗅,“姑母說得對,這男人啊,只要心裏有了嫌隙,那就是破了殼的雞蛋,早晚能叮進去。”
她站起身,走到鏡前,理了理鬢發,眼中閃爍着野心的光芒。
“林晚吟,你擁有的這一切,很快就是我的了。”
風雪愈發大了。
這一夜,聽雨軒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 這一夜,惜春閣暗流涌動,野心勃勃。 這一夜,書房燈火通明,沈慕寒對着孤燈,心中滿是煩躁與不解。
他不知道,那個曾經溫柔解語的妻子,爲何會變成如今這般疑神疑鬼的模樣。他更不知道,一張針對他婚姻的巨大陰謀網,已經由他最敬愛的母親和最憐惜的表妹,聯手織就。
而他,正在一步步走進網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