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霆琛以爲，我不過是貪圖富貴又無腦的替身。
他不知道，上一世我曾是叱吒商界的傳奇，他公司最機密的商業計劃，都出自我手。
這一世，我冷眼看他爲假項目瘋狂砸錢，暗中將他逼入絕境。
當他拿着僞造的證據沖到我面前，我輕笑一聲，撥通了電話：“王局長，關於陸氏集團涉嫌商業欺詐的材料，可以提交了。”
他身後，那個他曾視爲白月光的女人，正挽着我現任男友的手臂，對他露出嘲諷的笑。
十一月的風，卷着濱城特有的、潮溼而凜冽的寒意，刮過陸氏集團總部高聳的玻璃幕牆。頂層總裁辦公室內，暖黃的燈光刻意營造着虛假的暖意，卻驅不散彌漫在巨大空間裏的沉滯與隱約的硝煙味。
沈清遙站在落地窗前，背影纖細筆挺，深灰色的羊絨長裙裹着清瘦的身形，像一株柔韌的竹。她手裏端着一杯早已涼透的黑咖啡，目光垂落，俯瞰着腳下螻蟻般的車流與霓虹。這個高度，曾經是她上一世殫精竭慮、以爲終於觸及的雲端，如今看來，不過是另一座華麗的囚籠，而且根基正在她無聲的蠶食下，悄然鬆動。
辦公室裏並非只有她一人。真皮沙發上，坐着市場部總監趙明凱，一個四十歲上下、額頭已見汗意的男人。他手裏捏着一份加急送來的內部簡報，指尖用力到微微發白，聲音帶着無法掩飾的驚惶：“……沈、沈小姐，‘智海’項目的第三期研發報告剛剛解密，核心數據與我們在競標方案中提交的‘預測模型’吻合度超過92%！這、這怎麼可能？那份模型明明……”
“明明是我們陸氏，在最後關頭，‘獨立’完成的，對嗎？”沈清遙轉過身，接口道。她的聲音很平靜，沒有刻意壓低，也沒有刻意揚起，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窗外的天光在她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讓那雙過於清冷的眼睛顯得愈發深不見底。
趙明凱喉結滾動了一下，剩下的質疑被堵了回去，只剩下難以置信的駭然。那份“預測模型”，是陸氏此次競逐濱海新區“智慧海洋”國家級標杆項目的王牌，是陸霆琛親自督陣、技術團隊封閉攻堅了三個月才拿出來的“成果”。可如今，競爭對手“智海”公開發布的數據，幾乎像是拿着他們的底稿抄了一遍！這絕不是巧合。
沈清遙將冷掉的咖啡杯輕輕放在寬大的實木辦公桌一角，那裏堆疊着幾份不起眼的文件。她的指尖在光滑的杯壁上緩緩摩挲了一下。
“趙總監，你覺得，是哪裏出了問題呢？”她問，語氣甚至稱得上溫和。
趙明凱的冷汗流得更急了。他當然懷疑，懷疑技術團隊出了內鬼，甚至懷疑……他不敢深想那個坐在總裁位子上的男人。可眼前這個女人，這個一年前還只是陸總身邊一個沉默寡言、偶爾被帶來公司、據說只是長得有幾分像前女友的“沈助理”，如今卻以令人瞠目的速度，在陸霆琛的默許甚至有意扶持下，接觸到了公司的核心層面。她的平靜，在這種時候，顯得格外詭異。
“我……我立刻去查！技術部所有接觸過最終模型的人，一個都不放過！”趙明凱猛地站起，急於擺脫這令人窒息的壓力。
“查，自然要查。”沈清遙終於移開落在咖啡杯上的目光，看向他，唇角似乎極輕地彎了一下，又或許只是光影的錯覺。“不過，方向或許可以變一變。重點不是誰泄露了模型，而是……”她頓了頓，聲音更輕，卻字字清晰，“那份模型本身的‘前瞻性’和‘獨創性’，究竟是從何而來的靈感。陸總當初，又是依據什麼，如此篤定地選擇了這個研發方向，甚至不惜壓上了集團未來三年的主要流動資金？”
趙明凱如遭雷擊，僵在原地。他聽懂了沈清遙的暗示，卻更加毛骨悚然。如果問題出在模型的“源頭”，那豈不是意味着……陸總一開始拿到的“方向”本身，就可能是個誘餌？
辦公室的門在這時被無聲地滑開。陸霆琛走了進來，一身剪裁精良的深色西裝，依舊身姿挺拔，面容冷峻，只是眼下有着掩飾不住的淡淡青黑，眉宇間凝着一股揮之不去的沉鬱與……隱約的狂躁。智海項目的消息，顯然已經傳到了他耳中。
他看到沈清遙，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瞬，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爲復雜難言的情緒，快得讓人抓不住。那裏面有審視，有殘留的、連他自己都未必清晰認知的慣性掌控欲，還有一種更深沉、更晦暗的，近乎狼狽的慍怒。他習慣了她的順從、安靜，甚至是帶着怯懦的依戀，可不知從何時起，這副美麗的皮囊下，似乎有什麼東西脫離了軌道。她依然在他身邊，甚至因爲他刻意的“補償”和“給予”而接觸到了更多核心事務，但他卻越來越難以從她那雙過於平靜的眼睛裏，看到過去的影子。
“清遙，”他開口，聲音有些沙啞，盡量維持着平穩，“你也看到消息了？”
“陸總。”沈清遙微微頷首，姿態無可挑剔，是下屬對上司的禮節，卻也僅僅如此。她甚至沒有回答那個多餘的問題。
陸霆琛心頭那股無名火又竄起幾分。他揮了揮手，示意如蒙大赦的趙明凱先出去。門關上，辦公室裏只剩下他們兩人，空氣似乎更加粘稠了。
“你有什麼看法？”陸霆琛走到辦公桌後，屬於他的那張高背椅前，卻沒有立刻坐下，雙手撐着桌面，身體前傾，形成一種壓迫的姿態，目光牢牢鎖住沈清遙。
沈清遙抬起眼，與他對視。那目光清澈，坦蕩，甚至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困惑與憂慮。“很糟糕，陸總。智海的數據發布，不僅意味着我們的競標優勢蕩然無存，更會引發外界對我們模型原創性的質疑。如果被有心人引導，甚至可能上升到商業欺詐……”
“我知道！”陸霆琛低吼了一聲，打斷她，胸口微微起伏。他盯着她，試圖從她臉上找出哪怕一絲一毫的心虛、慌亂，或者別的什麼。可是沒有。只有一種近乎殘忍的冷靜。“我是問你，你覺得問題出在哪裏？技術部？還是……別的環節？”
他在試探。沈清遙心知肚明。這位曾經將她玩弄於股掌、視她如無物的陸大總裁，如今也開始感到不安，開始懷疑身邊的一切了。多麼……令人愉悅的進展。
“技術部的忠誠度，陸總應該比我更清楚。”沈清遙緩緩道，語氣平淡無波，“至於別的環節……項目從構想到立項，再到資源傾斜，一直都是陸總您親自在抓。所有關鍵決策，不也都是您最終拍板的嗎？”
陸霆琛的瞳孔猛地一縮。她的話，像一把冰冷的薄刃，精準地挑開了他一直不願直視的膿瘡。是的，這個項目，從最初那個“偶然”得到的、來自某個隱秘渠道的“未來科技發展趨勢碎片化信息”，到後來他力排衆議，抽調巨額資金組建核心團隊，全都是他一手推動。他太渴望用一項石破天驚的成果，來穩固陸氏、也穩固自己在集團和濱城的地位了。那份“模型”，與其說是技術部的成果，不如說是基於那些“碎片信息”拼湊、推導出的“標準答案”。
難道……從一開始，就是陷阱？
這個念頭讓他不寒而栗。他死死看着沈清遙，那個曾經只會用濡溼仰慕眼神望着他的女人，此刻卻像一面光可鑑人的冰湖，倒映出他可能滿盤皆輸的狼狽。
“你最近，”陸霆琛的聲音壓得更低，帶着一種危險的嘶啞，“和‘智海’那邊，或者……其他什麼人，有過接觸嗎？”
他終於問出來了。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就會瘋狂滋長。沈清遙幾乎要爲他此刻煎熬猜忌的樣子喝彩。上一世，他也是這樣，用各種似是而非的證據和冷酷的指控，將她打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陸總說笑了。”沈清遙微微偏頭，一縷發絲滑落頰邊，她隨手將其攏到耳後，動作自然隨意，卻無端透出一股疏離。“我的行程、通訊，您不是一直都很清楚嗎？”她頓了頓，補充道，語氣甚至帶上了一點恰到好處的、被誤解的黯然，“還是說，在您心裏，我始終是個……需要嚴加防範的外人？”
以退爲進。她太了解陸霆琛那點可悲的、混合着自負與愧疚的心理。果然，陸霆琛臉色變了幾變，那咄咄逼人的氣勢稍稍一滯。他站直身體，揉了揉眉心，顯出幾分疲憊。“我不是那個意思，清遙。只是事情太蹊蹺了……你知道這個項目對公司有多重要。”
“我知道。”沈清遙垂下眼簾，掩去眸底深處的譏誚。她當然知道。重要到足以成爲壓垮陸氏這頭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我會處理好。”陸霆琛深吸一口氣，像是重新給自己打氣，也像是某種宣告，“你……先出去吧。讓趙明凱把詳細報告送進來。”
沈清遙沒有再多說一個字，微微欠身，轉身離開。她的步伐穩定，裙擺劃出利落的弧度，沒有留戀，沒有遲疑。
直到走出那間令人窒息的辦公室，穿過鋪着厚實地毯、安靜得只有她自己腳步聲的走廊，進入專屬的電梯，金屬門無聲合攏，將那個空間徹底隔絕在外，沈清遙一直挺直的脊背，才幾不可察地鬆懈了一線。
她靠在冰涼的轎廂壁上，閉上眼睛，緩緩吐出一口綿長的氣息。指尖，竟有些微微的涼意。與虎謀皮，步步爲營，即便重活一世，知曉先機，那種遊走在懸崖邊緣的緊繃感，依然如影隨形。
電梯下行，數字跳動。在某個樓層，電梯門打開，一個穿着香奈兒最新款套裝、妝容精致的女人正要踏入，看到轎廂內的沈清遙，腳步猛地刹住，臉上閃過毫不掩飾的錯愕、嫉妒以及一絲慌亂。
是林薇薇。陸霆琛心中那抹遙不可及的白月光，也是上一世，親手將沈清遙推入更絕望深淵的幫凶之一。此刻，這位林大小姐手裏挽着的，卻不是陸霆琛，而是一個高大英俊、帶着幾分藝術家不羈氣質的年輕男人——顧言，沈清遙“現任”的掛名男友，濱城新銳畫廊的老板，也是她這場復仇戲碼中，一枚重要的、各取所需的棋子。
“沈……沈小姐。”林薇薇很快調整了表情，扯出一個略顯生硬的笑，目光卻忍不住在沈清遙臉上身上逡巡，帶着挑剔和比較。
沈清遙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目光平靜地掠過她和顧言交纏的手臂，沒有任何波瀾。“林小姐，顧先生。” 她甚至還禮貌地讓開了些位置。
林薇薇像是被這平靜無波的態度刺了一下，拉着顧言進了電梯，故意將身體往顧言身上靠了靠，聲音嬌軟：“言，晚上那家法餐廳，我真的期待好久了呢。”
顧言臉上掛着無懈可擊的溫柔笑意，拍了拍林薇薇的手，目光卻極快地與沈清遙交匯了一瞬，幾不可察地輕輕一頷首。戲，還在繼續。
電梯繼續下行。狹小的空間裏，彌漫着林薇薇身上甜膩的香水味。沈清遙看着光可鑑人的電梯門上映出的、自己模糊而平靜的面容，以及身後那對姿態親密的男女，心底一片冰冷。
看啊，陸霆琛。這就是你奉若神明的白月光。在你焦頭爛額、可能面臨滅頂之災的時候，她正挽着別的男人的手臂，商討着晚上的浪漫晚餐。而你棄如敝屣的替身，正在親手爲你挖掘墳墓。
電梯到達底層。門開，沈清遙率先步出，沒有回頭。她能感覺到背後兩道目光，一道是林薇薇帶着嫉恨與快意的復雜注視，另一道，或許來自顧言，帶着些許玩味與不易察覺的探究。
她沒有去地下車庫取車，而是步行出了陸氏大廈。深秋的寒風撲面而來，她緊了緊身上的羊絨披肩，走向不遠處一個僻靜的街心公園。
在一張被落葉半覆蓋的長椅上坐下，她拿出手機，屏幕幽光映亮她沒什麼表情的臉。指尖滑動，找到一個沒有存儲姓名、只有一串代碼的加密通訊應用。一條早已編輯好的簡短信息，發送了出去。
【獵物已初步入彀，疑心起。A環節可啓動。另，B線接觸順利，情緒價值已輸送，可適時加碼，引導其‘偶然’發現‘驚喜’。C線繼續觀察，保持靜默。】
信息顯示發送成功，隨即自動焚毀。
做完這一切，她並沒有立刻起身。而是從隨身的挎包裏，取出一個巴掌大小的、看起來頗有年頭的皮質速寫本。本子邊緣已經磨損，裏面卻並非商業草圖或筆記，而是一張張用鋼筆或鉛筆勾勒的、看似雜亂無章卻又隱約有某種奇異美感的線條組合，有些像抽象畫，有些又像是某種極簡的機械構造或分子式碎片。唯有她自己知道，這些看似隨意的塗鴉，是上一世她身爲那個隱形於陸霆琛光環之後的“大腦”時，留下的、只有她自己能完全解讀的記憶索引和靈感碎片。其中某幾頁不起眼的角落，用只有她才懂的符號，標注着與“智海”項目核心邏輯相關的、顛覆性的雛形構想。這些構想，遠比陸霆琛得到的那些“碎片信息”更完整、更前瞻，也更危險。
她輕輕撫過其中一頁泛黃的紙張，上面凌亂的線條仿佛組成了一個旋轉的、深海漩渦般的圖案。上一世，她曾興奮地向陸霆琛描述過這個關於深海流體能量捕獲與信息傳導的全新設想，卻只換來他不耐煩的打斷和“不切實際”的評價。而這一世，她通過數條絕對安全的隱秘路徑，將這個構想中最關鍵、卻也最“誘人”的幾塊碎片，包裝成來自“未來”的預言，精準地投遞到了陸霆琛必然會接觸到的那個“神秘信源”渠道。
他果然上鉤了，如獲至寶，並以此爲基礎，構建了那個注定崩塌的“智海”模型。
沈清遙合上速寫本，指尖微微用力。冰冷的皮面傳來堅實的觸感。這不僅僅是復仇的工具，更是她與過去那個愚蠢、熾熱、最終被碾落成泥的沈清遙，唯一的、也是最後的連接。提醒她從哪裏跌落，也指引她將去往何方。
公園裏的路燈次第亮起，在她周身投下昏黃孤寂的光暈。遠處，陸氏大廈依舊燈火通明，像一座懸浮在暮色中的水晶棺槨，華麗，而死寂。
她知道，陸霆琛此刻一定在瘋狂調查，試圖找出漏洞，挽回敗局。他或許會懷疑很多人，包括他曾經信任的下屬，包括商業對手，甚至包括那個提供“信源”的神秘人。他可能會像困獸一樣掙扎，調動所有的資源去填補那個無底洞。
但他恐怕很難想到，或者說，不願去深想——那個一直在他身邊，安靜、柔順、被他視爲可以隨意掌控所有物的“替身”，才是真正執棋的人。
而他，和他珍視的一切，都早已是棋盤上，注定被吞噬的棋子。
沈清遙緩緩站起身，將速寫本仔細收好。一陣冷風卷起地上的枯葉，打着旋從她腳邊掠過。她抬頭，望向陸氏大廈最高層，那個依然亮着燈的窗戶，嘴角極輕微地勾了勾，那笑意尚未抵達眼底，便已消散在蒼茫的暮色裏。
好戲，才剛剛開場。
她轉身，融入逐漸深沉的城市夜色與稀疏的人流中，背影挺直，步履從容，走向下一個早已布置好的節點。而在她身後遙遠的陰影裏，一個穿着連帽衫、身影幾乎與昏暗融爲一體的男人，緩緩從公園另一側的樹後走出，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帽檐下的目光，幽深難辨。他手中，一個微型的、反光極弱的設備，無聲地轉動了一下角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