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陸氏集團頂層的燈光卻依舊亮得刺眼。
陸霆琛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手裏端着一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體在杯中輕輕晃動。窗外是濱城璀璨的夜景，萬家燈火如星河傾瀉，可這一切在他眼中都蒙上了一層灰暗的陰霾。
“查清楚了嗎？”
他的聲音沙啞，背對着辦公室裏的另一個人。那是他多年的心腹，也是陸氏安全部門的負責人，陳鋒。
陳鋒站在辦公桌前，臉色凝重：“陸總，技術部所有接觸過最終模型的人員，過去三個月的通訊記錄、銀行流水、社交關系，都查過了。目前沒有發現任何異常的資金往來，也沒有與‘智海’或競爭對手的可疑聯系。”
“沒有異常？”陸霆琛轉過身，眼中寒光一閃，“那智海的數據怎麼解釋？92%的吻合度，你告訴我這是巧合？”
陳鋒低下頭：“技術部那邊……確實沒有發現問題。但陸總，我注意到另一個情況。”
“說。”
“模型研發期間，除了技術部核心成員，還有三個人有權限接觸到完整的項目框架和方向性文件。”陳鋒頓了頓，“您，我，以及……沈小姐。”
空氣驟然凝固。
陸霆琛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泛白，他盯着陳鋒，目光銳利如刀：“你在懷疑清遙？”
“不敢。”陳鋒語氣平穩，但話中深意不言自明，“只是陳述事實。而且，據我了解，沈小姐在項目初期，曾多次向技術部提出過一些……很特別的建議。”
“什麼建議？”
“關於深海流體能量傳導的一些構想，還有信息湍流模型的數學基礎。”陳鋒從隨身文件夾中抽出幾份復印件，“這是當時會議記錄的片段。技術部負責人李工私下跟我說，沈小姐的一些想法……很超前，甚至有些超越現有理論框架。但當時項目時間緊，這些建議沒有被采納。”
陸霆琛接過那幾頁紙，快速掃過。那些專業術語和簡圖在他眼中有些陌生，但某些關鍵詞卻觸動了記憶深處的某個弦——
深海渦旋、能量捕獲、信息節點分布……這些概念，與他當初從那個“特殊渠道”獲得的碎片信息，有着驚人的相似性。
不，不只是相似。
那幾乎是對同一套理論體系的不同表述。
陸霆琛感到一股寒意從脊椎緩緩升起。他想起沈清遙剛來公司時，對商業和技術一竅不通的模樣。那時的她，連財務報表都看不明白，更別說這些前沿的技術構想了。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是她開始頻繁出現在他辦公室，安靜地坐在一旁看他處理文件的時候？還是她主動提出要學習公司業務，他出於某種補償心理答應的時候？又或者是她第一次“偶然”提出一個關於市場趨勢的見解，讓他驚訝地發現她並非全然無知的時候？
“她還接觸過什麼？”陸霆琛的聲音更冷了。
“沈小姐的權限是您親自批準的。”陳鋒謹慎地說，“可以調閱集團大部分非絕密文件。過去半年，她的內部系統登錄記錄顯示，她查閱過十七個項目的檔案，包括三個已終止的舊項目。此外，她還以‘協助整理’的名義，接觸過一部分您已處理的往來函電。”
陸霆琛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灼熱的液體滑過喉嚨，卻無法溫暖他逐漸冰冷的心。
巧合太多了。
多到已經無法用巧合來解釋。
“繼續查。”他放下酒杯，走到辦公桌後坐下，雙手交握放在桌面上，那是一個充滿防御性的姿勢，“但不要驚動她。我要知道她過去半年接觸過的每一個人，去過的每一個地方，包括她私下見過誰，和誰通過電話。”
“明白。”陳鋒點頭，猶豫了一下，又補充道，“陸總，還有一件事。‘智海’項目的數據泄露，外界已經開始有傳言了。今早《財經觀察》的主編托人遞話，說想就此事做個專訪，我暫時壓下了。但估計壓不了多久。”
陸霆琛閉了閉眼。他知道這意味着什麼——質疑、調查、股價波動、董事會施壓，一連串的連鎖反應。
“能查到智海的數據來源嗎？”他問。
“正在查，但對方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陳鋒說，“不過，有線索指向一個國際學術論壇，半年前在瑞士舉辦的那場。我們的人發現，智海的首席科學家當時也在場，而且……沈小姐那段時間，正好在瑞士度假。”
辦公室裏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成冰。
陸霆琛睜開眼睛，眼底是一片深不見底的暗沉。
“瑞士？”他緩緩重復。
“是的。您當時派她去參加一個藝術展的開幕式，爲期一周。”陳鋒的聲音很輕，但每個字都像釘子一樣砸進陸霆琛耳中，“航班記錄顯示，她確實去了。但根據我們調取的酒店監控和信用卡消費記錄，她在藝術展只待了一天，其餘時間……行蹤不明。”
行蹤不明。
四個字，在陸霆琛腦中炸開。
他記得那次。那是沈清遙第一次主動提出想出去走走，她說想去看看那個著名的現代藝術展，眼神裏帶着小心翼翼的期待。他當時正因爲一個並購案焦頭爛額，沒多想就答應了，還讓秘書給她訂了頭等艙和五星級酒店。
他甚至沒有問她具體行程。
因爲他從未真正將她放在心上。
直到現在。
“出去。”陸霆琛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陳鋒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轉身離開，輕輕帶上了門。
偌大的辦公室裏，只剩下陸霆琛一個人。他靠在椅背上，仰頭看着天花板上華麗的吊燈，燈光刺眼，他卻一眨不眨。
記憶的碎片不受控制地涌來。
一年前，沈清遙第一次出現在他面前。那時她剛從一場重病中恢復，臉色蒼白，眼神怯生生的，像只受驚的小鹿。朋友介紹說，她長得有七分像“那個人”，問他有沒有興趣見見。
他見了。確實像，尤其是側臉和笑起來時微微上揚的嘴角。但也僅此而已。氣質、談吐、見識，天差地別。他留下她，最初只是出於一種扭曲的慰藉——看着一張相似的臉對自己百依百順，某種程度上填補了某種空洞。
她一直很安靜，很順從。他說什麼，她就做什麼。他給她錢，給她買奢侈品，帶她出入高檔場所，她都會乖巧地接受，眼中偶爾會閃過受寵若驚的光，但更多時候，是一種他讀不懂的平靜。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改變的呢？
好像是他第一次帶她來公司。那時有個難纏的客戶，他隨口抱怨了幾句，她安靜地聽完，然後輕聲說：“如果從供應鏈上遊施壓呢？我看了資料，他們的核心原材料有60%依賴進口，而最大的供應商，似乎正在尋求開拓亞洲市場。”
他當時愣住了。那是她第一次展現出不似外表的敏銳。
後來類似的情況越來越多。她會在合適的時機，提出一兩個關鍵問題，或是一個不起眼但有效的建議。他逐漸習慣了身邊有這樣一個安靜但“有用”的存在，甚至開始讓她接觸一些不那麼核心的工作。
他以爲這是掌控，是施舍，是給予一只金絲雀更大一點的籠子。
現在想來，那或許從一開始，就是她精心設計的滲透。
陸霆琛猛地坐直身體，打開電腦，調出沈清遙在公司系統內的所有操作日志。一行行記錄快速滾動，他盯着屏幕，眼神越來越冷。
那些看似隨意的文件查閱，此刻連在一起，勾勒出一個清晰的脈絡——她在系統地了解陸氏的運作模式、核心優勢、薄弱環節，甚至……潛在風險。
他點開一個加密文件夾，裏面是他之前從“特殊渠道”獲得的所有信息碎片。這些碎片曾經被他視爲絕密，是帶領陸氏實現飛躍的關鍵。現在，他重新審視這些內容，試圖從中找出可能的破綻。
然後，他看到了。
在關於深海能源項目的那部分碎片中，有一個極其微小的數學公式標注錯誤。如果不是頂級專家，根本不會注意到。而這個錯誤，在陸氏最終提交的模型中，被“修正”了。
但“智海”公布的數據，采用的卻是“正確”的版本。
陸霆琛靠在椅背上，感到一陣眩暈。
要麼，智海擁有比陸氏更頂尖的專家團隊，在完全獨立的情況下，得出了完全一致的結論，還順便修正了一個微小錯誤。
要麼……有人從一開始，就知道哪個版本是正確的。
手機在這時震動起來。陸霆琛看了一眼，是林薇薇。
他盯着屏幕上跳動的名字，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疲憊。他按下了靜音，沒有接。
電話自動掛斷後，一條信息跳了進來：“霆琛，你還在公司嗎？我聽說智海項目的事了，你還好嗎？需要我過來陪你嗎？”
溫柔體貼的語氣，一如既往。
陸霆琛盯着那條信息，腦海中卻浮現出今天下午在電梯裏看到的那一幕——林薇薇親密地挽着顧言的手臂，臉上是他許久未見的光彩。
他忽然想起，顧言的那個畫廊，三個月前曾陷入一場版權糾紛，幾乎要關門大吉。但就在上個月，糾紛突然和解，畫廊不僅起死回生，還拿到了幾個知名藝術家的獨家代理權。
當時他隱約聽說，是有人暗中相助，但沒在意。
現在想來，顧言一個沒什麼背景的畫家，哪來這樣的人脈和資源？
除非……他背後有人。
陸霆琛拿起手機，撥通了另一個號碼。
“是我。查一下顧言畫廊最近的資金往來，特別是大額進賬的來源。還有，查清楚他和林薇薇是什麼時候開始走得近的。”
掛斷電話後，他站起身，重新走到落地窗前。
夜色更深了。城市的燈光依舊璀璨，但某些角落的陰影，似乎也變得更加濃重。
他知道自己正站在懸崖邊緣。智海項目的失敗只是開始，後續的連鎖反應會接踵而至。董事會那些老狐狸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競爭對手會趁機蠶食市場，銀行和投資方會重新評估風險……
而這一切的背後，可能都有一只無形的手在推動。
沈清遙。
他在心裏默念這個名字，第一次感到了某種近乎恐懼的陌生。
如果這一切真的是她做的，那她到底是誰？她想要什麼？她在他身邊隱忍這麼久，布下這樣一個局，僅僅是爲了報復他對她的忽視和冷漠嗎？
不，不可能這麼簡單。
陸霆琛想起沈清遙那雙過於平靜的眼睛。那裏面沒有恨，沒有怨，甚至沒有任何激烈的情緒。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像暴風雨來臨前死寂的海面。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可能從未真正認識過這個女人。
手機又震動了一下。這次是秘書發來的消息：“陸總，剛接到通知，證監會明天上午會派工作組進駐，就智海項目的‘數據異常’進行初步問詢。王副局長親自帶隊。”
王副局長。
陸霆琛的手指收緊。那位以鐵面無私著稱的監管局實權人物，怎麼會這麼快就介入一個尚在調查階段的項目？
除非……有人提前遞了材料。
他猛地想起今天下午，沈清遙在辦公室說的那句話：“如果被有心人引導，甚至可能上升到商業欺詐……”
當時他以爲那只是對風險的客觀陳述。
現在想來，那或許是一個預告。
陸霆琛轉身抓起外套，大步走向門口。他需要見她，現在，立刻。有些話，必須當面問清楚。
電梯一路下行，他的臉色在冷白色的燈光下顯得格外陰沉。地下車庫空蕩蕩的，他的腳步聲在空曠的空間裏回蕩。
坐進駕駛座，他發動車子，黑色的邁巴赫如同離弦之箭沖出車庫，匯入夜晚的車流。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駛出陸氏大廈的同時，街對面的一輛黑色轎車也悄然啓動，不近不遠地跟在了後面。
車裏，一個戴着鴨舌帽的男人對着耳麥低聲說：“目標離開公司，方向是城西。通知B組，準備接力。”
而此刻，城西一處高檔公寓的頂層。
沈清遙剛洗完澡，穿着一件絲質睡袍，站在陽台邊。她手裏端着一杯溫水，目光投向遠處陸氏大廈的方向。
手機屏幕亮了一下，一條加密信息跳了出來：“魚已離巢，正向你的方向遊來。獵手就位。”
她看了一眼，沒有回復，只是輕輕抿了一口水。
夜色中，她的側臉在月光下顯得柔和而清晰，眼神卻平靜得近乎冷酷。
好戲，才剛剛開場。
而她，已經準備好了下一幕的劇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