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漸漸升高,秋日的陽光褪去了清晨的溫柔,變得有些刺目灼人。蕪苑內,那棵石榴樹的影子縮成了小小的一團,躲在樹幹腳下,仿佛也畏懼這逐漸熱烈的光線。
謝昭晚坐在窗邊,手裏拿着一柄小小的團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着,目光看似落在院中一株半枯的秋海棠上,實則毫無焦點。晨間“閒逛”的收獲與那種無處不在的被窺視感,在她腦中反復交織、碰撞。
被動等待,只會讓自已徹底淪爲砧上魚肉。那屋頂的輕笑,那遠處亭台冷漠的注視,如同鞭子,抽打着她必須做點什麼。
可做什麼?如何做?
直接打聽消息?太過危險,極易暴露。 刻意接近蕭府核心人物?缺乏契機,目的性太強,同樣惹人懷疑。
她需要一個借口,一個合情合理、符合“阿蕪”人設的借口。
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團扇溫潤的竹柄,目光漫無目的地掃過屋內簡樸的陳設,最後,落在了牆角那架蒙着淡淡灰塵的桐木琴上。琴身古拙,弦絲黯淡,像是被遺忘了許久。
腦中靈光倏然一閃。
她記得,昨日覲見老夫人時,似乎聽哪位嬤嬤提過一嘴,道是老夫人近年喜靜,偶爾愛聽些清心平和的琴音……
一個念頭如同破土的幼芽,悄然滋生。
她放下團扇,站起身,走到那架琴前,伸出指尖,輕輕拂過琴弦。
“嗡……”一聲沉悶暗啞、甚至帶了點澀滯的噪音響起,在寂靜的屋內顯得格外突兀。
謝昭晚像是被這難聽的聲音嚇了一跳,猛地縮回手,臉上露出些許無措和嫌棄。她回頭看向琳琅,蹙着眉,軟聲抱怨:“這琴聲音好難聽呀……跟我們家裏以前那架完全不一樣。”
琳琅走上前,檢查了一下琴身與琴弦,低聲道:“小姐,此琴閒置已久,弦鬆軫澀,需得調校準音方能彈奏。且……琴藝一道,最需靜心凝神,非一日之功。”她的話語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提醒。
“調琴?”謝昭晚眨眨眼,臉上露出爲難又有點好奇的神色,“聽起來好麻煩……可是,整日閒着也是閒着,擺着這麼個大家夥,看着怪可惜的。”她歪着頭,像是努力思考着什麼,忽然眼睛一亮,帶着點躍躍欲試的天真,“琳琅,你說……如果我學會了彈琴,彈給老夫人聽,她會不會高興一點?就不會覺得我整天無所事事,惹人厭煩了?”
她將這個動機歸結爲“討好長輩”“避免被厭棄”,完美契合一個寄人籬下、努力尋求存在感和認可的孤女心態。
琳琅沉默地看着她,片刻後,才低聲道:“小姐有心自然是好的。只是習琴不易,過程枯燥,且需請教琴師……”
“我知道我知道,”謝昭晚連忙點頭,一副“我已經料到會很難但我願意試試”的認真表情,“我們就先試試嘛!萬一我有點天賦呢?”她說着,自己先不好意思地笑起來,仿佛也覺得這個想法有點異想天開,“就算學不會,擺弄擺弄,也能打發時間不是?”
她成功地將一次可能帶有目的的試探,包裝成了一個小女孩一時興起的、笨拙的討好和無聊的消遣。
“那……奴婢先去尋些調琴的工具來?”琳琅問道。
“嗯!”謝昭晚用力點頭,臉上煥發出一種單純的光彩,“麻煩你啦,琳琅!哦,對了,”她像是忽然想起什麼,補充道,“若是遇到春桃姐姐或者李嬤嬤,可以……可以順便問問,府裏以往請的是哪位琴師呀?厲害不厲害?好不好說話?”她問得小心翼翼,帶着點打聽新鮮事的雀躍,仿佛關心的重點是琴師“好不好說話”,而非其他。
琳琅深深看了她一眼,應道:“是,奴婢知道了。”
琳琅轉身出去了。謝昭晚臉上的雀躍慢慢淡去,她重新坐回窗邊,手指無意識地在窗櫺上輕輕敲擊着。
調琴習琴,是一個絕佳的借口。它可以合理地讓她在一定時間內專注於一件事,減少外出“惹事”的可能,降低某些人的警惕。同時,請教琴師,必然需要與府中掌管此事的管事甚至更高層級的人打交道,這本身就是一個觀察和獲取信息的渠道。甚至,若運氣好,能請到一位常出入各府的琴師,或許……還能成爲連接外界的一根細線。
當然,風險同樣存在。頻繁接觸外人,會增加暴露的風險。她的“琴藝”需要把握在一個“十分笨拙但略有興趣”的程度,不能太好,也不能完全一竅不通惹人生疑。
這是一步險棋,卻也是目前看似最自然的一步。
沒過太久,琳琅便回來了,手中拿着幾件簡單的調琴工具——琴軫鑰匙、絨布等。
“小姐,工具尋來了。奴婢問過了,府裏往年延請的是城中‘鬆風琴齋’的蘇大家,琴藝高超,只是性子頗有些清冷孤傲,且近年來老夫人少聽琴,已許久未請了。”琳琅一邊將工具放下,一邊平靜地回稟。
“蘇大家……”謝昭晚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將其記下。性子清冷孤傲?或許反而是好事,少些攀談,少些麻煩。“聽起來就好厲害……肯定看不上我這樣的笨學生。”她吐了吐舌頭,自我打趣道,成功掩飾了聽到“許久未請”時心底閃過的一絲失望。
“小姐現在要試試嗎?”琳琅問。
“試試!”謝昭晚鼓起勇氣般,走到琴前坐下,學着記憶中模糊的樣子,笨拙地拿起琴軫鑰匙,對着那七個琴軫,卻不知該從何下手,臉上寫滿了茫然。“這個……往哪邊轉才是緊呀?”
她故意弄得手忙腳亂,琴軫鑰匙差點脫手,擰動時發出“嘎吱”的澀響,調出來的音階古怪跑調,不堪入耳。她自己先被那噪音逗笑了,又是尷尬又是覺得有趣。
琳琅在一旁靜靜看着,偶爾在她實在無從下手時,才上前一步,極簡略地指點一下方向:“小姐,此軫應逆時針擰動。”“此弦音過高了,需略鬆一些。”
主仆二人就在這略顯嘈雜可笑的調琴聲中,消磨了小半個下午。謝昭晚學得“認真”,鼻尖甚至冒出了細密的汗珠,卻收效甚微,那琴聲依舊喑啞難聽。
然而,在這份笨拙的表演之下,謝昭晚的耳朵卻從未停止工作。她聽到院外偶爾經過的丫鬟被這斷斷續續的魔音吸引,駐足低笑;聽到兩個小廝議論着“那位表小姐倒是閒不住”;甚至隱約聽到一個管事嬤嬤的聲音略帶不悅地傳來:“……安分不了幾日,這就開始折騰了……”
這些反應,都在她的預料之中。她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一個不安於室、試圖找點事做卻又能力欠缺、甚至有點惹人煩的小孤女。
直到夕陽再次西斜,將金色的餘暉灑入屋內,謝昭晚才“沮喪”地放下工具,揉着發酸的手腕,嘟囔道:“好難啊……比描花樣子難多了……算了算了,今日不弄了,明日再說吧。”
她成功地邁出了試探性的第一步,沒有引起任何過度的關注,反而坐實了“頭腦簡單”的名聲。
晚膳時分,送飯來的小丫鬟臉上果然帶着一絲掩不住的笑意,目光還特意瞟了那架依舊沒調準的琴一眼。
謝昭晚佯裝未見,只顧着低頭吃飯,仿佛完全沉浸在調琴失敗的“打擊”之中。
夜色,再次悄然降臨。
油燈點亮,昏黃的光暈籠罩着小小的蕪苑。經歷了白日的“折騰”,謝昭晚似乎真的乏了,早早便洗漱睡下。
然而,當萬籟俱寂,只剩下窗外秋蟲偶爾的鳴叫時,她卻在黑暗中睜開了眼睛。
白日的喧囂褪去,夜的冰冷與未知再次襲來。她知道,那暗處的眼睛,或許從未閉上。
她在賭,賭她白日的舉動,能否稍微擾亂一下暗處之人的判斷,又能爲她換來多少……或許根本不存在的喘息之機。
長夜漫漫,前路叵測。
那架調了一半、依舊喑啞的琴,靜靜地立在牆角陰影裏,如同一個沉默的注腳,預示着她這場孤注一擲的博弈,注定曲折難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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