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晚膳設在蕭府最大的花廳“錦香堂”內。

謝昭晚到了一會兒。她幾乎是踩着衆人剛落座的時辰,提着略顯繁瑣的裙擺,微微喘着氣出現在廳門口,臉頰因爲小跑而泛起一層薄紅,眼神裏帶着恰到好處的慌亂與歉意。

“對不住,對不住,我來遲了。”她聲音軟糯,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喘息,像是林間迷路的小鹿終於找到了族群,怯生生地站在門口,目光快速又有些無措地掃過滿堂衣着華麗、儀態端方的衆人,最後落在主位的蕭夫人身上,露出一個混合着討好與羞赧的笑,“方才在園子裏貪看一池錦鯉,忘了時辰,請夫人恕罪。”

她今日穿了一身櫻草色的襦裙,顏色鮮亮,卻並非最時興的料子或剪裁,襯得她愈發像一株剛剛抽條、帶着幾分野氣的嫩柳,與滿室端莊貴氣的世家女眷們格格不入。

主位上的蕭夫人李氏,身着絳紫色纏枝牡丹紋襦裙,頭戴赤金頭面,儀態萬方。她見到謝昭晚這般情狀,並未動怒,只溫和地笑了笑,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與寬容:“無妨,快些入座吧。不過是家宴,不必如此拘禮。只是日後需得有些時辰觀念才好。”

“是,謝夫人教誨。”謝昭晚乖巧地應下,低着頭,仿佛因自己的失禮而更加局促。她小心翼翼地走到留給她的位置——那是靠近廳門的下首位置,與蕭家幾位年紀較輕、身份稍遜的庶女們同桌。

她能感覺到無數道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自己身上。有好奇,有打量,有淡淡的輕視,也有如蕭玉茹那般毫不掩飾的譏誚。蕭玉茹就坐在她斜對面的另一桌,與幾位嫡出的姐妹一起,此刻正用團扇半掩着面,與旁伴低語,眼神瞟過來時,帶着涼涼的嘲諷。

謝昭晚全當不覺。她垂着眼,專注地看着自己眼前那雙象牙白的筷子,仿佛那上面刻着無比精妙的花紋。

侍女們魚貫而入,奉上各色佳肴。食不言寢不語,是世家大族的基本規矩。席間一時只剩下杯盞輕碰與細微的咀嚼聲。氣氛看似和諧,卻自有一種無形的壓力彌漫其間。

謝昭晚吃得“很認真”,甚至顯得有些“貪嘴”。她似乎被蕭府廚子的手藝徹底征服,小口卻不停地品嚐着每一道菜,眼睛偶爾會因爲吃到美味而微微眯起,流露出一種簡單純粹的滿足感。她夾菜的動作算不上優雅,甚至有一次,一塊滑膩的鵝脯從她的筷間脫落,險些濺起湯汁,引得鄰座一位庶女微微蹙眉,下意識地將自己的碗碟挪開些許。

謝昭晚立刻漲紅了臉,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慌忙用帕子去擦拭本就沒有弄髒的桌面,聲音細若蚊蚋:“對、對不住…”

那庶女淡淡瞥她一眼,沒說話,只微微搖了搖頭。

主桌之上,蕭澈舉止從容,儀態完美。他用餐時背脊挺直,動作舒緩而精準,無聲地詮釋着何爲世家風範。他似乎並未特別注意下首那小小的騷動,只在謝昭晚那塊鵝脯脫手時,目光極快地掠過一眼,隨即又自然地與身旁的母親低聲交談了一句什麼,神色溫潤如常。

然而,在他目光移開的那一瞬,眼底深處極快地閃過一絲難以捕捉的疑慮。方才那塊鵝脯掉落的角度和力道…似乎有些過於“刻意”了?像是算準了只會虛驚一場,並不會真正造成失儀。還有她此刻那副羞愧得幾乎要鑽到桌底下的模樣,固然逼真,但那慌亂的眼神深處,似乎過於“清澈”,少了些真正窘迫時該有的慌亂無措。

這種感覺很微妙,像是一根極細的絲線,輕輕撓過心尖,來不及抓住便消失了。他垂下眼睫,將那一絲異樣壓下,或許…只是自己多心了。一個離鄉背井、驟然踏入全然陌生環境的孤女,舉止失措再正常不過。

宴至中途,氣氛稍緩,開始有些低低的交談聲。

蕭夫人放下銀箸,目光溫和地看向謝昭晚,問道:“謝姑娘,在府中住得可還習慣?若缺什麼短什麼,或是下人們伺候不用心,盡管來同我說。”

謝昭晚連忙咽下口中的食物,用力點頭,像是生怕回應慢了顯得不敬:“習慣的習慣的!府裏什麼都好,吃的住的都比潯陽好上百倍千倍。侍女姐姐們也都很好,很周到。”她說着,臉上露出毫不作僞的感激笑容,“多謝夫人關懷。”

“那就好。”蕭夫人微笑頷首,“聽聞你今日去了園子裏?覺得府中的景致如何?”

“好看!特別好看!”謝昭晚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仿佛被點燃了兩簇小小的火焰,她甚至有些手舞足蹈地比劃起來,“那池子裏的魚,好大!金色的,紅色的,還有花的!比我以前在潯陽見過的所有魚都大,都漂亮!還有那些花兒,好多我都叫不出名字,開得真好…”

她詞匯匱乏,翻來覆去就是“好看”、“漂亮”、“真好”,語氣卻充滿了純粹的驚嘆,像是個第一次進大觀園的孩子,那股子沒見過世面的小家子氣,讓席間幾位小姐忍不住又用團扇掩了掩嘴角。

蕭玉茹輕笑一聲,聲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讓臨近幾桌聽到:“謝妹妹喜歡就好。不過是些尋常景致,妹妹若是見了宮裏或是幾位親王家的園子,豈非要看呆了去?”

這話聽着像是打趣,實則是在暗諷謝昭晚眼界窄,上不得台面。

謝昭晚仿佛完全沒聽出話裏的譏諷,反而睜大了眼睛,越發驚奇地看着蕭玉茹:“真的嗎?還有比這裏更漂亮的園子?玉茹姐姐你一定都見過吧?真厲害!”那語氣裏的羨慕和崇拜,真誠得讓人挑不出錯處。

蕭玉茹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反而被堵得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只得幹笑兩聲,扭過頭去。

蕭澈靜靜地聽着,目光落在謝昭晚那副毫不掩飾的驚嘆表情上。她表現得天衣無縫,每一個反應都符合一個不諳世事、略有冒失的小家女形象。可不知爲何,他總覺得那份“純粹”之下,似乎隔着一層薄薄的霧。尤其是在她聽到蕭玉茹的話後,那迅速接上的、毫無滯澀的崇拜之語…反應快得有些驚人。

就在這時,管家蕭福從廳外悄步走入,行至蕭夫人身邊,低聲稟報了幾句。

蕭夫人聞言,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驚訝,隨即轉向衆人,含笑道:“倒是巧了。方才福伯來說,七皇子殿下路過府外,聽聞府中設宴,道是貿然打擾,欲進來討一杯水酒。”

席間頓時起了一陣細微的騷動。幾位小姐下意識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飾發鬢,眼中流露出期待與緊張交織的神色。七皇子宇文淵,地位尊貴,容貌絕世,即便性情陰鬱難測,也依舊是京中無數貴女的夢中之人。

唯有謝昭晚,在聽到“七皇子”三個字時,正伸向一盤水晶蝦仁的筷子幾不可察地頓了一頓。僅僅是一瞬,快得如同錯覺,她便恢復了動作,精準地夾起了一只晶瑩剔透的蝦仁,仿佛周遭的騷動與她毫無關系。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那根一直緊繃的弦,被這個名字輕輕撥動了一下。

他來了。

不是巧合。她幾乎能肯定。

蕭夫人已起身,準備親自出迎。蕭澈也隨之站起。

不多時,便見一行人簇擁着一人步入花廳。

來人一身玄色暗繡雲紋錦袍,墨發以一枚簡單的玉冠束起,身姿挺拔,步履間帶着一種天生的矜貴與散漫。當他踏入燈火通明的花廳時,仿佛所有的光暈都自動聚焦於他一人身上。

膚色是冷調的白,襯得眉眼愈發濃黑如墨。眉峰銳利,眼尾卻微微上挑,勾勒出幾分驚心動魄的邪氣。鼻梁高挺,唇色偏淡,薄唇似笑非笑地抿着,那雙深邃的鳳眸隨意一掃,目光所及之處,空氣都仿佛凝滯了幾分。

這是一種極具侵略性的、超越了性別的美,精致絕倫,卻又因爲那份毫不掩飾的陰鬱與冷漠,讓人不敢直視。

“冒昧前來,擾了夫人雅興,還望夫人莫怪。”宇文淵開口,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獨特的磁性,滑過每個人的耳膜。

蕭夫人連忙行禮:“殿下言重了。殿下駕臨,蓬蓽生輝,快請上座。”

侍女們迅速在主桌加設了席位,就在蕭澈的對面。

宇文淵坦然受禮,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全場,在經過謝昭晚那一桌時,幾乎沒有停留,仿佛她與其他那些低着頭的庶女並無任何不同。

謝昭晚隨着衆人起身行禮,從頭到尾都低着頭,專注地看着自己的鞋尖,完美地扮演着一個因皇子突然駕臨而緊張不安的小角色。她能感覺到那道目光掠過頭頂,沒有溫度,沒有停留,但她胸腔裏的心髒,卻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動。那是獵物被頂級掠食者無意間掃視時產生的本能反應。

危險。

這個男人本身,就是最大的危險和變數。

宇文淵落座,與蕭夫人、蕭澈寒暄了幾句,言辭得體,卻又透着淡淡的疏離。他似乎真的只是路過,進來討杯酒喝。

宴席繼續,但因他的到來,氣氛變得微妙起來。小姐們更加矜持,說話聲更小,動作也更加優雅。方才還能有些許輕鬆的氛圍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形的拘謹和壓抑。

謝昭晚吃得更加“小心翼翼”,甚至顯得有些食不知味,仿佛被皇子的天威震懾住了。

酒過三巡,宇文淵忽然放下酒杯,目光似乎終於舍得施舍般,再次掃向下首的幾桌,最後,像是剛剛發現什麼新奇事物一般,落在了謝昭晚身上。

“這位是…”他微微挑眉,語氣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疑惑,“瞧着面生得很。似乎並非府上小姐?”

一瞬間,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到謝昭晚身上。

她像是受驚的兔子,猛地抬起頭,接觸到宇文淵的目光時,又慌忙低下頭,站起身,手足無措地行了個禮:“民…民女潯陽謝氏,謝昭晚,參見七皇子殿下。”聲音微微發顫。

“潯陽謝氏?”宇文淵重復了一遍,手指輕輕敲着桌面,似在思索,“哦…似是有些印象。原是謝御史家的姑娘。”

他提及“謝御史”時,語氣平淡,聽不出任何意味,卻讓謝昭晚的指尖微微一顫。她將頭埋得更低:“是。”

“抬起頭來。”宇文淵的聲音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

謝昭晚依言,緩緩抬起頭,眼神卻依舊怯怯地垂着,不敢與他對視。

宇文淵打量着她,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剝開她層層僞裝的表皮,直刺內裏。那目光帶來的壓迫感,遠比蕭玉茹的譏諷或蕭夫人的審視要強烈百倍。

廳內鴉雀無聲。

片刻後,他忽然輕笑一聲,那笑聲低沉,卻打破了凝滯的氣氛:“果然生得一副好相貌。難怪…”

他話只說了一半,留下無盡的遐想空間。隨即,他不再看她,轉而端起酒杯,對蕭夫人道:“夫人府上真是人傑地靈,連暫居的客人,都如此…別致。”

這話說得意味深長,既像是誇贊,又像是別有所指。

蕭夫人笑容不變:“殿下過獎了。謝姑娘天真爛漫,甚是可愛。”

謝昭晚紅着臉,訥訥不知該如何回應,只得再次低下頭,坐回原位,仿佛剛剛經歷了一場浩劫,連耳根都紅透了。

只有她自己知道,後背已然滲出一層細密的冷汗。

宇文淵那未盡的半句話,那審視的目光,都在告訴她,他絕非無意路過。他認得她,甚至可能知道些什麼。他剛才那番舉動,是試探,也是警告,更像是一個獵人對新出現的、有趣的獵物打下標記。

宴席的後半段,謝昭晚吃得味同嚼蠟。她能感覺到那道若有若無的目光,時而會落在自己身上,如同冰冷的蛇信舔過皮膚。

她也能感覺到,蕭澈的目光,在她和宇文淵之間,極快地、若有所思地掠過了一次。

這場接風宴,終於在她高度緊繃的神經下,接近了尾聲。

侍女們奉上清茶漱口。蕭夫人正要開口說些散席的場面話,意外發生了。

一名侍女在爲謝昭晚遞上茶盞時,或許是因爲緊張(皇子在場),手微微一抖,那盞溫熱的茶水竟脫手而出,直直朝着謝昭晚的胸口潑去!

“啊!”那侍女嚇得驚叫一聲。

事出突然,衆人都是一愣。

按照謝昭晚今日表現出來的“笨拙”人設,她本該躲閃不及,被潑個正着,狼狽不堪。

然而,就在那茶盞脫手的瞬間,謝昭晚的身體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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