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冬的風像刀子，刮過紅旗生產大隊光禿禿的田野和屋檐。大雪封門，天地間一片素白，往年這時候，村裏總是彌漫着一種沉默的、被寒冷和飢餓壓得喘不過氣的沉寂。但今年不同。
盡管窗外寒風呼嘯，沈家的堂屋裏卻暖意融融。新盤的土炕燒得滾燙，王大娘坐在炕頭，就着油燈的光亮，納着一雙厚厚的鞋底，針腳密實，是爲小軍開春上學準備的。小軍趴在炕桌上，一筆一劃地描紅，偶爾抬頭問林晚星一個字怎麼寫。林晚星坐在桌旁，手裏拿着個小本子，借着油燈微弱的光，寫着來年開春後養殖場擴建和飼料種植的計劃。沈廷舟則靠牆坐着，擦拭着那杆維護良好的老式步槍，偶爾抬頭，目光掃過妻子、母親和弟弟，眼中便流露出一種近乎饜足的、沉靜的暖意。
空氣裏彌漫着烤土豆的焦香和燉菜的溫暖氣息——晚飯是土豆燉白菜，裏面難得地飄着幾片沈廷舟前幾日從山裏獵到的野兔肉。雖然不多，但在這樣的年景，已是難得的葷腥。
“開春後，後山向陽坡那片荒地，可以開出來種苜蓿和聚合草，長得快，營養好，是喂豬喂雞的好飼料。”林晚星在紙上畫了個簡單的示意圖，“就是種子不好弄……”
“種子的事，我想辦法。”沈廷舟接口，聲音沉穩，“開荒的勞力，隊裏出工分，我去跟大隊長說。大家嚐到了土豆的甜頭，現在對你這‘技術員’的話，信服得很。”
王大娘停下針線，笑眯眯地插話：“可不是，現在村裏誰不誇晚星能幹？張翠花那起子人，現在見了咱家人，都繞着走。”
林晚星抿嘴笑了笑，沒接話。張翠花自工作組事件後，確實消停了不少，周會計被擼了職，她自己也像霜打的茄子，蔫了很久。但林晚星知道，有些人記仇，未必就真的偃旗息鼓，只是暫時蟄伏罷了。不過眼下，她沒空理會這些。
“還有漚肥池，”她繼續道，“得趕在化凍前把位置定好，挖深一點，做好防滲，不然夏天味道大，還容易生蟲。”
“嗯，地方我看好了，就在養殖場下風口，靠近河溝荒地那兒，離村子遠，也不污染水源。等開春地一化凍，我就帶人去挖。”沈廷舟將擦好的槍仔細放好，走到桌邊，看着林晚星本子上密密麻麻卻條理清晰的記錄，心裏涌起一股自豪，又夾雜着些許疼惜，“別太累，慢慢來。”
“不累。”林晚星搖搖頭，目光落在計劃書上，充滿憧憬，“等飼料跟上了，豬和雞長得快，年底就能見效益。到時候，咱們大隊家家戶戶，說不定真能隔三差五聞見點肉腥，娃娃們也能多吃兩個雞蛋。”
正說着，屋外傳來拍打積雪和跺腳的聲音，緊接着是敲門聲和熟悉的嗓音：“廷舟哥，晚星嫂子，睡下了嗎？”
是負責養殖場的鐵牛，沈廷舟以前手下的兵，退伍回來沒多久，爲人憨厚肯幹，被沈廷舟安排負責養殖場的日常安全巡邏。
“沒呢，鐵牛啊，快進來，外頭冷。”王大娘應着，起身去開門。
鐵牛裹着一身寒氣進來，帽檐和肩膀上落滿了雪。他搓着手，臉上卻帶着興奮：“廷舟哥，嫂子，成了！那青貯窖，我按嫂子說的法子，今天扒開一個小口看了，裏頭的秸稈顏色正，味道酸香，一點沒壞！豬崽子可愛吃了！”
這消息讓屋裏的人都精神一振。青貯飼料成功，意味着冬季和早春的飼料缺口補上了一塊，養殖場的牲畜安全過冬更有保障了。
“好！太好了！”林晚星也很高興，“鐵牛哥，辛苦你了。明天我跟你們一起去看看，順便把配合飼料的新方子跟大家說說，開春後加點嫩草和樹葉，營養更均衡。”
鐵牛憨厚地笑着撓頭：“不辛苦，嫂子你才辛苦。那幫小子現在可服你了，說你比縣裏技術員還厲害！”
又說了一會兒養殖場的事，鐵牛才告辭離開。屋裏重新安靜下來，但氣氛卻更加暖融。希望，就像這冬夜裏炕頭的溫度，實實在在地存在着。
小軍寫完作業，打了個哈欠，被王大娘摟着先去睡了。林晚星和沈廷舟又商量了一會兒開春後的具體安排，直到油燈裏的油快燃盡，光線昏暗下來。
沈廷舟吹熄了燈，兩人摸黑上炕。厚厚的棉被下，沈廷舟習慣性地將林晚星微涼的手腳攏進自己懷裏暖着。黑暗中，他的聲音低低沉沉，響在耳邊：“晚星，等開春，天氣暖和了，我想把咱家房子，好好修葺一下。正屋的房梁有些老了，東廂房也小了點。以後……以後要是有了娃，總得寬敞些。”
林晚星的臉在黑暗中騰地紅了，幸好看不見。她輕輕“嗯”了一聲，心裏卻像揣了只小兔子，撲通撲通跳。娃……她還沒仔細想過那麼遠的事，但沈廷舟話語裏對未來的規劃和期待，讓她感到一種沉甸甸的、踏實的幸福。
“還有，”沈廷舟的手臂緊了緊，語氣更加認真，“小軍開春要去公社上學了，束脩和筆墨紙硯，我都準備好了。這孩子聰明，得讀書，將來能有出息。”
林晚星心裏一暖，轉過身，在黑暗中看着他模糊的輪廓，低聲道：“廷舟，謝謝你。”
謝謝你接納了小軍，視如己出。謝謝你撐起了這個家，給了我前所未有的安穩。
沈廷舟沒說話，只是更用力地抱緊了她。窗外，風雪似乎小了些，偶爾能聽到積雪壓斷枯枝的輕微聲響。在這凜冽的寒冬深處，小小的土坯房裏，溫暖正在無聲地蔓延、扎根。
爆竹聲中一歲除。盡管物資依舊匱乏，但有了秋收的土豆墊底，養殖場的豬仔雞苗茁壯成長，紅旗生產大隊的這個春節，過得比往年有底氣得多。
大隊裏殺了一頭最肥的豬，按工分和人口分了肉。家家戶戶的煙囪裏，難得飄出了燉肉的香氣。孩子們穿着可能打着補丁、但漿洗得幹淨的衣服，在雪地裏追逐笑鬧，小臉上是久違的無憂無慮。
沈家今年的年夜飯格外豐盛。王大娘拿出了看家本領，用分到的豬肉包了白菜豬肉餡的餃子，燉了一鍋土豆粉條燒肉，還蒸了摻了白面的棗糕。林晚星用攢下的雞蛋炒了一大盤金黃噴香的蔥花雞蛋。小軍吃得滿嘴流油，眼睛亮晶晶的。
沈廷舟難得地喝了一小盅薯幹酒，臉上泛起紅光。他看着忙前忙後收拾碗筷的林晚星，看着笑呵呵逗小軍的母親，心裏被一種前所未有的充盈感塞得滿滿的。這就是家，有煙火氣，有牽掛，有希望的家。
除夕守歲，一家人圍坐在熱炕上，王大娘講着老輩傳下來的故事，小軍聽得津津有味。林晚星靠在沈廷舟身邊，聽着窗外零星的鞭炮聲和屋裏家人的笑語，只覺得歲月靜好，莫過於此。
開春後，積雪消融，泥土的芬芳氣息重新彌漫在空氣中。沈廷舟雷厲風行，組織人手，按照林晚星畫出的圖紙，在選定的位置開始挖掘大型漚肥池。與此同時，後山向陽坡那片荒地也被開墾出來，撒下了苜蓿和聚合草的種子——種子自然是沈廷舟“想辦法”弄來的（林晚星用囤貨幣兌換的）。
養殖場這邊，在青貯飼料和精心配比的日常飼料喂養下，五頭豬仔長得飛快，圓滾滾的，毛色油亮；三十只雞苗也褪去了絨毛，長出了漂亮的羽翼，有幾只早熟的母雞已經開始試探性地“咯咯噠”叫着，準備下蛋了。林晚星將系統獎勵的“初級獸醫技能”融會貫通，結合從老把式那裏學來的土方，提前預防了幾次小規模的雞瘟和豬腹瀉，更是讓負責養殖的社員們心服口服。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發展。林晚星系統面板上，“星火”任務的進度條在緩慢而堅定地推進。她開始嚐試將土豆高產種植的經驗整理成簡單易懂的要點，通過沈廷舟和大隊長，在社員大會上向更多人傳授。雖然一些老人還將信將疑，但更多的年輕人，尤其是家裏勞動力多、願意嚐試新事物的家庭，已經開始悄悄按照她的法子，在自留地裏擺弄起來。
這天下午，林晚星正在養殖場指導桂香嬸子如何識別雞的常見病態，大隊部的通訊員氣喘籲籲地跑來：“晚星姐！沈隊長！公社來通知了，讓咱們大隊派個代表，去縣裏參加‘農業學大寨經驗交流大會’！點名讓咱們大隊去說說荒地種土豆和集體養殖的經驗！大隊長讓你們倆趕緊去一趟！”
消息像一陣春風，瞬間傳遍了村子。去縣裏開會！介紹經驗！這是多大的榮譽！一時間，羨慕、敬佩、與有榮焉的目光，紛紛投向林晚星和沈廷舟。
大隊部裏，大隊長和支書興奮得直搓手。“晚星，廷舟，這可是咱們紅旗生產大隊露臉的好機會！你們倆好好準備準備，把咱們怎麼開荒、怎麼抗旱、怎麼搞養殖，都跟縣裏領導和其他公社的同志說道說道！”大隊長滿臉紅光。
沈廷舟看向林晚星：“主要是晚星的功勞，她去講最合適。”
林晚星心裏也有些激動，但更多的是冷靜。她知道，這是一個機會，一個將“星火”播撒到更廣闊地方的機會，但也必須謹慎。槍打出頭鳥，過於冒尖未必是好事。
“大隊長，支書，沈大哥，”她斟酌着開口，“經驗是咱們大家一起摸索出來的，功勞是集體的。去縣裏匯報，我覺得，還是以咱們大隊集體的名義比較好。可以說，是在大隊黨支部的領導下，社員群衆發揚自力更生精神，搞科學種田和集體副業的一點嚐試。具體技術細節，我可以準備些材料，但匯報的時候，最好還是請大隊長或者支書牽頭。”
她這番話，既點明了集體的功勞，又將技術細節的“解釋權”留在了自己手裏，還給了領導面子。大隊長和支書聽了，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贊許。這丫頭，不僅本事大，還懂事，不居功，不張揚。
“好！那就這麼定！”大隊長拍板，“廷舟，你是民兵隊長，代表咱們大隊的精神面貌；晚星，你是技術骨幹，負責準備材料，到時候補充。咱們一起，去縣裏把這台戲唱好！”
接下來的幾天，林晚星忙得腳不沾地。她將土豆從選種、整地、種植、田間管理到收獲儲藏的關鍵要點，以及青貯飼料制作、簡易配合飼料配方、常見禽畜疾病預防等，整理成簡單明了、通俗易懂的文字和圖表。沈廷舟則幫她打磨匯報的措辭，確保既體現成績，又把握分寸，不說過頭話。
出發去縣城的前一晚，林晚星檢查着準備好的材料，沈廷舟在燈下擦拭着他那雙唯一體面的解放鞋。王大娘趕着給他們烙路上吃的餅子，小軍知道姐姐和姐夫要去“做大事”，興奮得睡不着。
“別緊張，”沈廷舟看出林晚星眉宇間的一絲緊繃，放下鞋，走到她身邊，握住她的手，“就像平時跟隊裏人講話一樣。咱們做的事，實實在在，沒什麼虛的。”
他手掌的溫度和力量傳遞過來，林晚星點點頭，深吸一口氣：“嗯，我知道。我就是……想讓更多的人，能用上這些法子，少餓點肚子。”
沈廷舟看着她清澈堅定的眼睛，心裏軟成一片。他的妻子，心裏裝的不僅僅是一個小家，還有更大的天地。
第二天天不亮，沈廷舟和林晚星就跟着大隊長、支書，坐上了公社派來的拖拉機。突突的聲響中，拖拉機駛離了紅旗生產大隊，駛向縣城。路兩邊的田野開始泛起新綠，生機勃勃。
林晚星回頭望去，晨霧中的村莊漸漸模糊，但那片他們共同奮鬥過的土地，那些充滿希望的綠色，還有站在村口不斷揮手的王大娘和小軍的身影，卻清晰地印在她的心底。
新的征程，開始了。她握緊了手中裝着材料的布袋，目光投向遠方初升的朝陽。
縣城的禮堂比想象中大，坐滿了來自各公社、各大隊的代表，空氣裏彌漫着煙草、汗水和一種亢奮的氣息。紅旗生產大隊的經驗被安排在下午交流。
當大隊長帶着幾分緊張、幾分自豪地走上台，開始介紹紅旗生產大隊如何“在黨的領導下，發揚大寨精神，戰天鬥地，在荒地上創高產”時，台下起初還有些嘈雜。但當他提到具體的畝產數字，提到抗旱保苗的土辦法，提到集體養殖場的規劃和現狀時，會場漸漸安靜下來。
“……這些成績的取得，離不開科學種田的嚐試。”大隊長話鋒一轉，看向了台下，“下面，請我們大隊的社員代表，林晚星同志，給大家具體講講我們在土豆種植和畜禽養殖方面的一些土辦法和心得體會。”
林晚星在衆人的注視中走上台。她今天穿了那身結婚時做的紅襖，洗得有些發白，但整潔幹淨，襯得她面容清秀，目光沉靜。最初的緊張在看到台下沈廷舟鼓勵的眼神後，迅速平復。
她沒有照本宣科，而是用平實易懂的語言，結合紅旗大隊的實際，講述了如何因地制宜開荒，如何利用有限的資源進行土壤改良和抗旱，如何用土辦法制作青貯飼料和預防疾病。她講得條理清晰，重點突出，沒有空話套話，全是實實在在的做法和看得見的效果。
當她展示出簡易滴灌系統的示意圖，講解如何用竹管和破布條實現節水灌溉時，台下發出了驚嘆聲；當她提到用草木灰、煙葉水防治病蟲害，用發酵方法處理畜禽糞便時，許多人開始低頭記錄。
“……我們做的還很不夠，只是摸着石頭過河，有很多不足。但事實證明，只要肯動腦筋，肯下力氣，黃土也能變成金。我們紅旗生產大隊的社員相信，在黨的領導下，靠自己的雙手，一定能戰勝困難，把日子越過越好！”
她的發言結束，會場靜默了一瞬，隨即爆發出熱烈的掌聲。許多代表，尤其是那些來自同樣貧瘠地區的大隊幹部，眼神熱切，仿佛看到了新的希望。
會後，林晚星和沈廷舟被團團圍住，詢問各種細節。他們耐心解答，直到天色將晚。
回程的拖拉機上，大隊長和支書興奮地討論着縣領導的高度評價和其他公社代表的熱情反響。沈廷舟和林晚星並肩坐着，看着道路兩旁飛速倒退的景色。
“累嗎？”沈廷舟低聲問。
林晚星搖搖頭，眼睛亮晶晶的：“不累。廷舟，你看到了嗎？好多人來問，他們是真想學，想改變。”
“嗯。”沈廷舟握住她的手，“你做得很好。”
林晚星靠在他肩上，看着天邊絢爛的晚霞，心中充滿了力量。她知道，今天在禮堂裏播下的種子，或許很快就會在更多的土地上發芽、生長。
紅旗生產大隊的星火，已經點燃。而這火光，正以她未曾預料的速度，悄然向外蔓延，終將匯聚成一片溫暖而強大的光芒，照亮更多在困頓中摸索前行的人們。
拖拉機突突地駛向歸途，載着榮譽，更載着沉甸甸的責任與希望。家的方向，燈火已初上，等待著歸來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