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開封,紫宸殿。
趙明面前攤開着三封奏折,都是蘇軾從江寧發來的六百裏加急。
第一封,列舉江南漕運、鹽課、絲綢二十七條問題。
第二封,詳述鹽場灶戶之苦與私鹽販賣之猖獗。
第三封,稟報遇刺經過及劉守備相救之事。
殿內氣氛凝重如鐵。
章惇、程頤、王恩、沈括,還有新提拔的戶部尚書曾布,都屏息站着。
趙明放下第三封奏折,站起身,走到殿中央。他的腳步聲在寂靜的大殿中格外清晰。
“諸卿都看過了?”他開口,聲音平靜,卻帶着壓抑的怒火。
章惇出列:“陛下,江南之事,已非貪腐,而是謀逆。刺殺欽差,焚燒賬冊,形同造反!”
程頤也道:“周懷安身爲轉運使,縱容至此,罪無可赦。”
“罪無可赦?”趙明笑了,笑容冰冷,“何止周懷安?江南東路上下官員,有幾個幹淨的?鹽場灶戶一文錢一鍋鹽,他們看不見?漕船沉沒年年報,他們查不清?”
他轉身,看向沈括:“沈卿,審計司在江南,可有暗樁?”
沈括躬身:“有。江南審計房共二十七人,已潛伏三年。據他們密報,江南東路九州五十七縣,涉貪官員至少百人,涉事商人三百餘,預估貪墨總額……三百萬貫以上。”
三百萬貫!
殿內響起倒吸冷氣的聲音。
這相當於大宋一年財政收入的十分之一。
“三百萬貫……”趙明緩緩重復,“能養多少士兵?能救多少災民?能修多少水利?”
他猛地轉身,一掌拍在御案上!
“可這些錢,被他們裝進了口袋!用來買宅子!養小妾!結交權貴!現在,還敢刺殺朝廷命官!”
御案上的茶盞被震得跳起,啪一聲摔碎在地。
所有人都跪下了。
“都起來。”趙明深吸一口氣,“朕不是沖你們發火。”
他重新坐下,聲音恢復了平靜,但那種平靜更讓人心悸。
“章惇。”
“臣在。”
“擬旨。”趙明一字一頓,“第一,革去周懷安一切官職,押解進京,由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會審。”
“第二,江南東路所有涉事官員,一律停職,接受調查。”
“第三,派欽差大臣,持尚方寶劍,赴江南徹查此案。凡有抵抗,先斬後奏。”
章惇遲疑:“陛下,如此一來,江南官場……恐要癱瘓。”
“那就讓它癱。”趙明冷聲道,“癱瘓了,才好從頭收拾。”
他看向王恩:“王卿,朕要你派一支精兵,隨欽差南下。人數不必多,但要能打,要絕對忠誠。”
王恩拱手:“臣麾下有一支‘虎賁營’,五百人,都是身家清白、戰功卓著的老兵。臣親自帶隊。”
“不,你留在開封。”趙明搖頭,“禁軍剛整頓,離不開你。讓種師道去。”
種師道?那個西北悍將?
章惇欲言又止:“陛下,種將軍是邊關大將,擅離職守,恐……”
“西夏那邊,暫時打不起來。”趙明擺手,“讓種師道帶一千精騎,十日內趕到江寧。記住,要快,要狠。”
“臣遵旨。”
趙明又看向程頤:“程先生,你是江南人,熟悉當地士紳。你寫封信,告訴江南的讀書人——朝廷這次,只懲貪官,不傷無辜。讓他們安分守己,莫要被牽連。”
程頤點頭:“老朽明白。”
最後,趙明看向曾布:“曾尚書,戶部要準備好錢糧。江南官場一亂,漕運、鹽課可能停滯。朝廷要有預案,不能影響京城供應。”
曾布躬身:“臣已命河北、京東兩路調糧二十萬石,沿汴河運抵開封,足夠支撐三月。”
“好。”趙明站起身,“諸卿各司其職。十日後,朕要看到江南的貪官,一個個跪在開封城下!”
六月二十二,夜。
江寧城,轉運使衙門。
周懷安坐在黑暗裏,面前攤着一封密信,是陳老板剛送來的。
信只有八個字:京兵將至,速做決斷。
“決斷……”周懷安喃喃,“怎麼決斷?”
他已經三天沒睡好了。自從刺殺失敗,他就知道,皇帝不會放過他。
可他能怎麼辦?逃?往哪逃?江南都是他的人,但出了江南呢?
投水匪?青蛟幫倒是願意接納他,可那是什麼日子?從此隱姓埋名,提心吊膽。
或者……反?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但仔細想想,未必不行。
江南富庶,錢糧充足。他手裏有轉運使的職權,能調動一部分漕兵。商會那邊,能湊出幾千家丁。青蛟幫有上千水匪。
加起來,也能湊出萬把人。
而朝廷……江寧守備劉猛只有三千兵馬,還未必全聽他指揮。
如果能在朝廷援兵到來之前,控制江寧,然後聯合江南其他州府……
“大人!”陳老板推門進來,神色慌張,“剛得到消息,朝廷派了欽差,還帶了一千精兵,是種師道帶隊!”
種師道!
周懷安手一抖。
那個在西北殺得西夏人聞風喪膽的種閻王?
“什麼時候到?”
“最快……七日內。”
周懷安閉目。時間不多了。
“陳老板,”他睜開眼,眼中閃過決絕,“你回去召集所有商會的人,能打的都叫上。另外,聯系青蛟幫,讓他們把所有兄弟都拉到江寧。”
陳老板一愣:“大人,您這是要……”
“置之死地而後生。”周懷安站起身,“告訴兄弟們,事成之後,江南的鹽場、漕運、絲綢,大家平分。若敗了……反正也是死。”
陳老板眼中也露出凶光:“好!我這就去!”
他匆匆離去。
周懷安走到牆邊,取下掛着的寶劍。
劍身映出他扭曲的臉。
他知道,這是一條不歸路。
但他沒有選擇了。
六月二十三,江寧城氣氛詭異。
街道上的行人明顯少了,商鋪很多都關了門。碼頭上的漕船停了運,鹽場也停工了。
知府衙門裏,知府劉文定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蘇大人,周懷安恐怕要狗急跳牆了!”他對蘇軾說,“我剛得到消息,商會的人在集結,青蛟幫的水匪也往江寧來了。”
蘇軾卻異常平靜:“劉大人不必驚慌。朝廷的援兵,很快就到。”
“可遠水救不了近火啊!”劉文定跺腳,“周懷安要是真反了,咱們這幾個人,擋得住嗎?”
“擋不住也要擋。”蘇軾起身,“劉大人,你立刻召集所有衙役、廂兵,關閉城門,加強戒備。另外,派人去聯絡劉守備,讓他帶兵入城協防。”
“劉守備會聽嗎?”
“會。”蘇軾肯定道,“他是軍人,知道謀反是什麼罪。周懷安若反,他也脫不了幹系。”
劉文定匆匆去布置了。
蘇軾獨自走到院中,看着陰沉的天空。
要變天了。
傍晚時分,劉猛帶着五百守備軍進了城。
“蘇大人,”他見到蘇軾,第一句話就是,“周懷安反了。”
“確定?”
“確定。”劉猛臉色凝重,“商會聚集了三千多家丁,青蛟幫來了八百水匪,加上周懷安能調動的漕兵,總數超過五千。他們正在往衙門這邊來。”
五千對八百。
懸殊太大。
“能守多久?”蘇軾問。
“最多一天。”劉猛道,“不過大人放心,末將就是死,也會護您周全。”
蘇軾搖頭:“我不要你死,我要你贏。”
“怎麼贏?”
蘇軾走到地圖前:“周懷安的底氣,在於錢糧。商會控制着江寧的錢莊、糧倉。如果我們能搶先控制這些地方……”
“可咱們人手不夠啊!”
“夠。”蘇軾眼中閃着光,“你帶三百人守衙門,吸引他們主力。我帶兩百人,去抄他們的老巢。”
劉猛一驚:“大人,這太危險了!”
“危險,才有效。”蘇軾笑了,“周懷安想不到,我一個文人,敢帶兵去掏他老窩。”
他拍了拍劉猛的肩:“劉將軍,信我一次。”
劉猛看着這個文弱書生,忽然覺得,他比自己更像軍人。
“好!”他重重點頭,“末將領命!”
六月二十四,清晨。
周懷安率領五千人馬,包圍了知府衙門。
他騎在馬上,看着緊閉的大門,高聲喊道:“劉知府!蘇大人!開城投降,本官可饒你們不死!”
門內沒有回應。
“冥頑不靈!”周懷安揮手,“攻!”
商會家丁和水匪們一擁而上,撞門的撞門,爬牆的爬牆。
衙門裏,箭如雨下。劉猛指揮士兵死守,一時間竟攻不進去。
周懷安皺眉。這劉猛,倒是塊硬骨頭。
正僵持間,一個手下慌張來報:“大人!不好了!咱們的錢莊、糧倉,都被人占了!”
“什麼?”周懷安大驚,“誰幹的?”
“是……是蘇軾!他帶了兩百人,趁咱們攻城,抄了後路!”
周懷安腦袋嗡的一聲。
錢莊!糧倉!那是他的命根子!沒有錢糧,這些人誰還替他賣命?
果然,消息傳開,攻城的隊伍開始騷動。
“錢莊被抄了?”
“那我們的賞錢……”
“糧倉也沒了?打下來吃什麼?”
軍心開始動搖。
周懷安急得眼紅:“別慌!攻下衙門,什麼都……”
話音未落,遠處傳來雷鳴般的馬蹄聲。
一支騎兵如利劍般刺入戰場,爲首的老將白發蒼蒼,卻殺氣沖天。
“種師道在此!反賊受死!”
種師道!他提前到了!
周懷安肝膽俱裂。
一千西北鐵騎,對付這些烏合之衆,如砍瓜切菜。
戰鬥很快結束。
商會家丁四散奔逃,水匪跪地投降,漕兵放下了武器。
周懷安想逃,被種師道一箭射中大腿,摔下馬來。
種師道策馬到他面前,俯視着他:“就是你,要造反?”
周懷安面如死灰。
種師道不再看他,對身後吩咐:“綁了,押入死牢。”
他下馬,走向衙門。
大門打開,蘇軾和劉猛迎出來。
“種將軍!”蘇軾拱手,“來得及時!”
種師道看着蘇軾,眼中露出欣賞:“你就是蘇子瞻?不錯,有膽識。”
他拍了拍蘇軾的肩:“江南的事,陛下都知道了。這裏交給我,你去休息吧。”
蘇軾搖頭:“還不能休息。商會、鹽場、漕運,都要整頓。還有那些被壓迫的灶戶、纖夫,要安撫。”
種師道笑了:“好,那咱們一起。”
六月三十,江寧城恢復了平靜。
但平靜之下,暗流涌動。
種師道雷厲風行,三天內抓捕涉事官員四十七人,商人一百二十三人,水匪頭目十八人。抄沒家產無數,光現銀就有一百八十萬貫。
七月初三,蘇軾重新開放鹽場。這一次,他親自定下規矩:灶戶煮一鍋鹽,工錢十文,是原來的十倍。鹽場利潤,三成歸朝廷,三成留作運營,四成分給灶戶。
消息傳開,整個江南的灶戶都沸騰了。
七月初五,漕運恢復。蘇軾規定:漕工工錢翻倍,沉船損失必須嚴格核驗,虛報損耗者嚴懲。
七月初七,蘇軾在江寧府衙開堂,審理積案。凡是被商會、貪官欺壓的百姓,都可來告狀。
一時間,府衙外人山人海。
而此時的京城,趙明收到了種師道的捷報。
他放下奏折,對章惇說:“江南平了,但其他地方呢?漕運、鹽課、絲綢,全國都有。一個江南就查出了三百萬貫,全國加起來……”
他沒說下去。
章惇明白:“陛下的意思是……”
“該下一盤大棋了。”趙明走到地圖前,“借江南案,整頓全國財政。審計司、皇城司、御史台,三司聯動,徹查各路貪腐。”
他頓了頓:“但這次,朕不只想抓人。”
“那陛下想……”
“朕想建立一套新制度。”趙明轉身,“讓貪腐無處滋生,讓百姓真正受益。比如鹽政,現在還是專賣,能不能改成……官督商辦?朝廷控制鹽源,商人負責運輸銷售,灶戶按勞取酬。”
章惇眼睛一亮:“此法甚好!既可保證朝廷收入,又可讓利於民。”
“還有漕運、絲綢、茶葉……”趙明眼中閃着光,“都要改。但要慢慢來,一步一步。”
正說着,梁從政匆匆進來:“官家,端王求見。”
趙明挑眉:“讓他進來。”
趙佶走進來,神色恭敬:“臣弟參見陛下。”
“平身。”趙明看着他,“有事?”
趙佶從袖中取出一份奏折:“臣弟聽聞江南之事,心有所感,寫了篇《論鹽政疏》,請陛下御覽。”
趙明接過,翻開一看,眼中閃過訝異。
奏折裏詳細分析了鹽政弊端,提出的改革方案,竟與他不謀而合。
“這是你寫的?”趙明問。
“是。”趙佶低頭,“臣弟在宗正寺無事,便研究些政務,讓陛下見笑了。”
趙明看着他,許久,笑了:“寫得很好。這樣吧,你去戶部,給曾尚書當個副手,專門研究財稅改革。”
趙佶一怔,隨即大喜:“臣弟……領旨!”
他退下後,章惇擔憂道:“陛下,端王畢竟是宗室,插手政務,恐……”
“朕知道。”趙明擺手,“但他確實有才。與其讓他閒着胡思亂想,不如給他事做。再說了——”
他看向殿外:“在朕眼皮底下,他能翻出什麼浪?”
章惇不再言語。
殿外,趙佶走出宮門,回頭望了一眼。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光芒。
江南案,讓他看到了機會。
皇帝的信任,就是最大的機會。
他要抓住這個機會,一步步,走到權力的中心。
遠處,夕陽如血。
大宋的江山,正在悄然改變。
而改變的中心,是那個年輕的皇帝。
以及,所有被他改變命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