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是在子時前後落下的。
起初只是零星幾滴敲在窗櫺上,發出清脆的嗒嗒聲。不過片刻,雨勢轉急,漸漸瀝瀝,最終化作瓢潑之勢。雨水順着屋檐傾瀉而下,在廊下匯成一道道透明的水簾,將聽雨軒與外界隔絕開來,仿佛整個院落都沉入了水底。
沈清辭並未就寢。
她端坐於內室書案前,案頭只點了一盞琉璃燈,燈焰在雨聲中靜靜燃燒,投下溫暖昏黃的光暈。那本從漱玉閣帶回的手札攤開在面前,紙張泛黃,墨跡深暗,每一個字都像是用血淚寫就。
窗外風雨如晦,窗內燭火如豆。
她在等。
等一個約定,等一個人,等一場可能改變一切的會面。
亥正三刻,更漏聲穿透雨幕隱約傳來。幾乎同時,後窗傳來三聲極輕的叩擊——兩長一短,正是與夜梟約定的暗號。
沈清辭起身,赤足踩在冰涼的地磚上,悄無聲息地走到窗邊。她推開一道縫隙,夜風裹挾着雨絲撲面而來,帶着泥土與青草的氣息。窗外,一道黑影如鬼魅般立在雨中,蓑衣鬥笠,看不清面容。
“娘娘。”夜梟的聲音壓得極低,被雨聲吞沒大半,“林院判到了。”
沈清辭心中一凜,迅速側身讓開。夜梟如遊魚般滑入室內,蓑衣上的雨水在地面暈開深色的水漬。他身後,另一道身影緊跟而入——那是個約莫五十餘歲的清瘦老者,一身深藍布衣,外罩同色鬥篷,鬥篷的兜帽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
但當他抬頭時,沈清辭還是認出了那雙眼睛。
與知秋如出一轍的清澈眼神,只是更添了歲月沉澱的睿智與滄桑。太醫署院判林仲景,這個在深宮中行走三十年、看遍生死榮辱的老人,此刻正靜靜看着她,目光中有審視,有探究,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悲憫。
“林大人。”沈清辭屈膝行禮。
林仲景抬手虛扶:“娘娘折煞老臣了。”他的聲音溫和沉穩,帶着醫者特有的從容,“深夜冒昧來訪,實屬無奈,還請娘娘見諒。”
“大人言重。”沈清辭直起身,示意兩人落座,“請坐。”
夜梟退至門邊警戒,沈清辭與林仲景分坐茶案兩側。琉璃燈的光暈籠罩着這一方小小天地,將兩人的影子投在牆上,隨燭火搖曳不定。
“娘娘讓夜梟傳的話,老臣收到了。”林仲景開門見山,從袖中取出一只青瓷小瓶,放在茶案上,“這是玉髓露。娘娘要的東西。”
沈清辭的目光落在那只瓶子上。瓶身素雅,無紋無飾,只在瓶底刻着一個極小的“御”字——這是宮中御藥房的標記。玉髓露,可消融特殊藥水寫就的字跡,正是銷毀那份北境將士名冊所需之物。
“大人可知,我要此物何用?”她問,目光從藥瓶移向林仲景的臉。
林仲景緩緩點頭:“十五年前,老臣的弟弟青雲隨軍北征,臨行前曾留下一封信。”他從懷中取出一封泛黃的信箋,遞給沈清辭,“他說,若他不能活着回來,便請我將此信交給周夫人。”
沈清辭展開信箋。字跡剛勁,與手札中的筆跡相同:
“兄長如晤:弟此行北境,恐難生還。軍中暗流洶涌,主帥蕭衍恐有異心。弟與阿蘅已收集證據,制成名冊,藏於七處。若弟遭遇不測,請兄長務必護阿蘅周全,待時機成熟,將真相公之於世。弟青雲絕筆。”
每一個字都力透紙背,仿佛用盡了全部力氣。
“老臣收到這封信時,青雲已經……”林仲景的聲音微啞,“三個月後,北境傳來捷報,說青雲是戰死沙場。可他的屍首,老臣至今未曾見到。”
雨聲漸急,敲打着窗櫺,如同萬千鼓點。
沈清辭將信箋折好,遞還給他:“所以大人這些年,一直在暗中調查?”
“是。”林仲景收起信,眼神漸漸銳利,“老臣查了十五年,查到了一些線索,也查到了一些……阻礙。”
“阻礙?”沈清辭敏銳地捕捉到這個詞。
林仲景沉默片刻,從袖中又取出一物——是半枚銅錢,邊緣已經磨得光滑,顯然經常被人握在手中把玩。
“這是青雲的遺物。”他將銅錢放在茶案上,“老臣在他‘陣亡’後,托人在北境搜尋,最終在一個牧民手中找到。那牧民說,這枚銅錢是從一具無名屍體的手中摳出來的——屍體的臉被毀得面目全非,但身上的軍服,確實是青雲那支部隊的制式。”
沈清辭的心沉了下去:“大人的意思是……”
“青雲可能不是戰死。”林仲景一字一句,“他是被滅口的。因爲知道了不該知道的秘密。”
琉璃燈的火苗劇烈跳動了一下,在牆上投出扭曲的影子。夜雨敲窗,風聲嗚咽,這間小小的內室仿佛成了汪洋中的孤舟,隨時可能被黑暗吞噬。
“那麼大人今日來,”沈清辭緩緩開口,“是想與我合作?”
“不是合作。”林仲景搖頭,“是托付。”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向窗外沉沉的雨夜:“老臣今年五十有三,在太醫署這個位置上坐了十八年。十八年來,老臣見過太多生死,也見過太多陰謀。有些事,老臣知道,但不能說;有些人,老臣想查,但不能動。”
他轉過身,目光如炬地看着沈清辭:“但娘娘不同。您是周夫人的女兒,是青雲用性命護住之人的血脈。您身上流着的血,注定您無法置身事外。更重要的是——”
他頓了頓,聲音低沉而清晰:“您已經在這局中了。三皇子對您起疑,沈相對您利用,宮中有人想您死,也有人想您活。娘娘,您已經沒有退路了。”
字字如刀,剖開所有僞裝,露出血淋淋的真相。
沈清辭沉默着。燭火在她臉上跳躍,那雙眼睛在光影中明滅不定,如深潭映月,平靜無波,卻又深不見底。
良久,她輕輕笑了。
那笑聲很輕,卻帶着一種令人心悸的決絕:“林大人說得對,我確實沒有退路了。那麼大人想托付什麼?”
林仲景從懷中取出一本簿冊,簿冊很薄,封面是普通的藍布,毫不起眼。
“這是老臣這些年在宮中查到的線索。”他將簿冊推到沈清辭面前,“裏面記錄了十五年來,與北境軍餉案、與蕭衍一黨有關的所有人和事。有些人已經死了,有些人還活着。有些人位高權重,有些人微不足道。但他們都在這張網上。”
沈清辭翻開簿冊。裏面字跡工整,記錄詳實,每一頁都是一個名字,一段往事,一條線索。有些名字她認識——比如戶部侍郎趙元啓,比如三皇子蕭承,比如她的父親沈肅。有些名字很陌生,但後面的記錄卻觸目驚心。
翻到最後一頁,她看到一個名字:李貴妃。
三皇子蕭承的生母,八年前病逝的那位寵妃。
“李貴妃的死,”林仲景的聲音在雨聲中顯得格外清晰,“並非病逝。”
沈清辭猛然抬頭。
“八年前,李貴妃突發急症,太醫署會診,結論是心疾。但老臣私下查驗過貴妃的遺物,在她用過的胭脂盒中,發現了‘夢陀羅’的殘留。”林仲景的眼神變得幽深,“與娘娘這些日子所中之毒,是同一種。”
空氣驟然凝固。
雨聲、風聲、燭火噼啪聲,所有的聲音在這一刻都消失了。沈清辭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
夢陀羅。
慢毒。
八年。
“大人是說……”她的聲音有些幹澀。
“老臣不敢妄斷。”林仲景搖頭,“但貴妃薨逝後,受益最大的是誰?是三皇子。陛下憐他幼年喪母,對他格外恩寵,甚至破例讓他提前出宮建府,參與朝政。而貴妃生前,最得寵的又是誰?是蕭衍,是當時權傾朝野的北境主帥,三皇子的舅舅。”
所有的碎片,在這一刻轟然拼接。
北境軍餉案,主帥蕭衍通敵,七十九將士枉死。
十五年後,蕭衍的外甥三皇子蕭承,迎娶了掌握證據之人的女兒。
新婚之夜,新娘險遭毒手,後被下慢毒。
八年前,蕭承的生母李貴妃,同樣死於慢毒。
這是一個跨越了十五年,甚至更久的局。局中每一個人都是棋子,每一場死亡都是算計,每一次“巧合”都是精心安排。
沈清辭握緊了手中的簿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她忽然想起母親信中的那句話:“勿信沈家人,勿入宮闈,勿嫁皇室。”
原來母親早就看透了。
看透了這吃人的深宮,看透了這虛僞的親情,看透了這以鮮血爲墨、以白骨爲筆寫就的權力遊戲。
“娘娘,”林仲景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老臣今日將這些交給您,是因爲老臣已經老了。太醫署這個位置,老臣坐不了幾年了。但真相不能隨着老臣埋進黃土,那些枉死的人,需要有人爲他們說話。”
他深深一揖:“請娘娘,接下這份托付。”
沈清辭看着眼前這位白發已生的老人,看着他眼中的期盼與決絕,看着他手中那枚磨光的銅錢,看着他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深藍布衣。
她想起了母親。
想起了那七十九個名字。
想起了新婚之夜脖頸上的那只手。
緩緩地,她站起身,接過那本簿冊,又拿起那瓶玉髓露。
“林大人,”她的聲音平靜而堅定,在雨聲中清晰可聞,“這份托付,我接了。”
林仲景眼中閃過一絲釋然,隨即又轉爲深深的擔憂:“娘娘,這條路很險。”
“我知道。”沈清辭將簿冊與玉髓露收入袖中,“但有些路,總要有人走。有些事,總要有人做。”
窗外,雨勢漸歇。烏雲散去一角,露出一彎朦朧的月。月光透過窗櫺灑入,與燭光交融,在地上投出斑駁的光影。
夜梟從門邊走來,單膝跪地:“屬下願誓死追隨娘娘。”
沈清辭看着他,看着這個爲報恩情甘願赴險的漢子,看着他眉骨上那道猙獰的疤痕,看着他眼中如磐石般堅定的忠誠。
“夜梟,”她輕聲說,“從今日起,你不欠任何人了。你若想走,現在就可以走。”
夜梟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化爲更深的決絕:“屬下不走。屬下這條命是林軍醫救的,如今軍醫的遺願便是爲北境將士昭雪。屬下願追隨娘娘,完成此願。”
沈清辭深深看他一眼,終於點頭:“好。”
她走到書案前,鋪開一張素箋,執筆蘸墨。筆尖懸空片刻,終於落下,寫下八個字:
“以血還血,以牙還牙。”
墨跡淋漓,在燭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澤,如同誓言,又如同詛咒。
林仲景與夜梟對視一眼,齊齊躬身。
“老臣/屬下,定當竭盡全力。”
沈清辭將字箋折好,放入一只錦囊,系在腰間。錦囊很輕,裏面的字箋更輕,可她知道,這份重量,將伴隨她走完餘生。
“三日後,”她轉身,望向窗外漸明的天色,“趙元啓會入宮面聖。那將是我們的第一個機會。”
“娘娘要做什麼?”林仲景問。
沈清辭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要讓該出現的東西,出現在該出現的地方。我要讓該知道的人,知道該知道的真相。”
雨徹底停了。
晨曦初現,東方天際泛起魚肚白。一夜風雨洗盡塵埃,庭院中的海棠花落了一地,殘紅點點,在晨光中淒豔如血。
林仲景與夜梟悄然離去,如來時般無聲無息。
沈清辭獨自站在窗前,望着天際那一線曙光。晨風拂過,帶來雨後清新的氣息,也帶來新的一天的開始。
她抬手,輕撫腰間錦囊。
錦囊中,那八個字仿佛有了溫度,灼燙着她的指尖。
以血還血,以牙還牙。
母親的血,青雲的血,七十九個將士的血,李貴妃的血,還有……她自己的血。
這些血不會白流。
這些債,她會一筆一筆,討回來。
晨光漸亮,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筆直如劍,直指這深宮王府最黑暗的核心。
而棋盤之上,新的棋子,已經落下。
這一局,她不再是被動的獵物。
她是執子的獵手。
遊戲,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