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時,馬車駛回了皇子府。
朱輪碾過青石板路,鈴鐺聲在寂靜的巷弄中回蕩,顯得格外清晰。沈清辭端坐車內,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袖中那本薄薄的手札。紙張粗糙的觸感透過絲帛傳來,每一道褶皺都仿佛刻着十五年前的鮮血與呐喊。
“娘娘,到了。”車夫的聲音從簾外傳來。
沈清辭深吸一口氣,將手札往袖中深處推了推,又仔細檢查了一遍袖袋中的信箋是否藏得穩妥。確定無誤後,她才讓半夏打起車簾,扶着她的手緩緩下車。
皇子府門前燈火通明,兩排侍衛持戟肅立,門廊下懸掛的宮燈在晚風中輕輕搖晃,投下搖曳的光影。張德全早已候在階前,一身靛青常服在暮色中顯得格外深沉。
“娘娘回來了。”他躬身行禮,聲音平穩無波,“殿下已在府中,聽聞娘娘去慈恩寺祈福,特意吩咐備了晚膳,請娘娘一同用膳。”
沈清辭腳步微頓。
蕭承在等她。
這個消息並不意外,但時機卻耐人尋味。她今日出府,本就在試探他的反應。而他選擇在她歸府的第一時間召見,顯然是已經得到了某些消息——無論是慈恩寺的動向,還是漱玉閣那一盞茶的工夫。
“有勞張總管通傳。”沈清辭微微頷首,神色如常,“容本宮更衣後便去。”
她保持着從容的步伐,穿過前庭,走過回廊,裙裾拂過青石板,環佩輕搖,每一步都走得端莊得體。只是袖中那本手札,卻如烙鐵般灼燙着她的手腕。
聽雨軒內,燭火早已點亮。
半夏侍奉她更衣,換上家常的月白襦裙,發髻重新梳理,只簪一支素銀簪子。妝容洗去,露出原本清麗的面容,只是眼底那抹揮之不去的倦色,卻難以遮掩。
“娘娘,”半夏一邊爲她整理衣襟,一邊低聲提醒,“方才張總管說,晚膳設在‘觀瀾堂’。”
觀瀾堂,三皇子書房旁的小廳,專用於接待心腹或密談。蕭承將晚膳設在那裏,用意不言而喻。
沈清辭對着銅鏡,緩緩勾起唇角。鏡中的女子眉眼如畫,笑意溫婉,可那雙眼睛裏,卻藏着深不見底的寒潭。
“知道了。”她起身,“走吧。”
觀瀾堂臨水而建,窗外便是府中最大的一處湖泊。此刻夜幕初降,湖面倒映着廊下的燈火,碎金般蕩漾。堂內早已擺好席面,八道菜肴精致玲瓏,當中一盆蟹粉獅子頭正冒着嫋嫋熱氣。
蕭承已端坐主位。
他換了一身家常的玄色錦袍,未束玉帶,頭發只用一支白玉簪鬆鬆綰起,少了幾分平日的威嚴,多了幾分閒適慵懶。可那雙鳳眼在燭光下依舊銳利如鷹,此刻正含笑望着走進來的沈清辭,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隨即滑向她空無一物的雙手。
“王妃回來了。”他語氣溫和,“慈恩寺一行,可還順心?”
“托殿下福,一切安好。”沈清辭屈膝行禮,在副位落座,“寺中清靜,倒讓臣妾心緒寧和了許多。”
“是嗎?”蕭承執起銀箸,夾了一片水晶肴肉放入她面前的碟中,“可本王聽說,王妃今日不光去了慈恩寺,還……逛了逛城南的街市?”
來了。
沈清辭心中冷笑,面上卻露出恰到好處的驚訝:“殿下消息真是靈通。臣妾從寺中出來時,確實順路逛了逛——城南有幾家脂粉鋪子頗有名氣,臣妾想着添置些新的,便讓馬車繞了一段路。”
她說得坦蕩,甚至帶着幾分女兒家的嬌憨,仿佛真的只是貪玩閒逛。
蕭承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王妃倒是雅興。不過城南魚龍混雜,王妃身份尊貴,日後若要出門,還是多帶些護衛爲好。”
“臣妾記下了。”沈清辭低頭用膳,姿態優雅,每一口都細嚼慢咽。
席間陷入短暫的沉默,只有銀箸與瓷碟相觸的輕響,和窗外偶爾傳來的蛙鳴。燭火跳躍,在兩人臉上投下明滅不定的光影。
“說起來,”蕭承忽然開口,語氣隨意得像在聊家常,“王妃可聽說過‘漱玉閣’?”
沈清辭夾菜的手幾不可察地一頓。
來了,真正的試探。
她緩緩放下銀箸,抬眸看向蕭承,眼中滿是茫然:“漱玉閣?聽着倒像是個脂粉鋪子的名字。怎麼,殿下的意思是……”
“沒什麼。”蕭承執起酒壺,爲她斟了一杯琥珀色的桂花釀,“只是今日有人來報,說在漱玉閣附近看見了王妃的侍女。本王還以爲,王妃是去那裏買了什麼稀罕物件。”
沈清辭心中雪亮。他果然派人跟蹤了,但跟蹤的人只看見了半夏或春蘭在附近徘徊,並未親眼看見她進入漱玉閣。否則,此刻的質問就不會這般迂回。
“侍女?”她微微蹙眉,轉頭看向侍立一旁的半夏,“半夏,今日你可曾去過什麼漱玉閣?”
半夏立刻跪地:“回娘娘,奴婢不曾。奴婢一直守在寺中等待娘娘,寸步未離。許是……許是有人看錯了?”
她說得懇切,眼中甚至泛起了委屈的淚光。沈清辭在心中暗贊這丫頭的機敏,面上卻露出不悅:“定是有人看錯了。本宮的侍女本分守己,怎會私自離寺?”
“王妃息怒。”蕭承抬手虛扶,“許是下面的人辦事不力,看走了眼。本王回頭定要嚴查。”
這話說得輕巧,可沈清辭聽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他在警告她,也在給她台階下。
她順勢而爲,端起酒杯,淺啜一口:“殿下言重了。不過是小事,不必追究。”
酒液清甜,帶着桂花的馥鬱香氣,滑入喉中卻泛起一絲苦澀。沈清辭知道,這杯酒喝下,意味着她接受了蕭承的“好意”,也意味着這場試探暫時告一段落。
但她更知道,真正的博弈,才剛剛開始。
晚膳在一種微妙的氣氛中繼續。蕭承不再提漱玉閣,轉而聊起北境的風土人情,說起那裏的風沙如何凜冽,說起邊關的月色如何蒼涼。他說得生動,仿佛親身經歷,可沈清辭卻聽出了其中的試探——他在試探她是否對北境之事感興趣,是否知道些什麼。
她始終微笑着聆聽,偶爾問一兩個無關緊要的問題,表現得恰到好處的好奇,又恰如其分的天真。
直到最後一道甜湯撤下,蕭承才放下銀箸,用素帕拭了拭嘴角。
“王妃,”他忽然道,“你入府已有十日。可還習慣?”
“承蒙殿下關照,一切都好。”沈清辭垂眸答道。
“那就好。”蕭承站起身,踱步到窗邊,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只是這府中終究比不得相府熱鬧,王妃若是覺得悶了,不妨多出去走走。只是……”
他轉身,目光落在她臉上,燭光在他眼中跳躍:“只是有些地方,還是少去爲妙。畢竟王妃身份特殊,一舉一動,都有人看着。”
這話說得溫和,卻字字如刀。
沈清辭起身,深深一福:“臣妾明白。謝殿下提點。”
“明白就好。”蕭承走近,抬手似要撫她的發,卻在半空中停住,轉而拂去她肩頭一片不存在的塵埃,“夜已深了,王妃早些歇息吧。明日……本王要入宮一趟,或許晚些回府。”
“臣妾恭送殿下。”
蕭承深深看了她一眼,轉身離去。玄色衣袍在夜風中翻飛,很快消失在回廊盡頭。
沈清辭站在原地,直到腳步聲徹底消失,才緩緩直起身。晚風從敞開的窗戶涌入,吹得燭火搖曳不定,也吹散了她臉上維持已久的溫婉笑容。
半夏悄步上前:“娘娘……”
“回去再說。”沈清辭打斷她,聲音平靜無波。
主仆二人一前一後走出觀瀾堂。廊下宮燈將她們的身影拉得很長,在青石板上拖出兩道沉默的剪影。夜風很涼,帶着湖水的溼氣,拂在臉上有種刺骨的寒意。
回到聽雨軒,沈清辭屏退所有侍女,只留半夏一人。
“今日在慈恩寺外,你可曾察覺到有人跟蹤?”她問,聲音壓得極低。
半夏點頭,臉色有些發白:“奴婢在寺門口等候時,確實覺得有人在暗處窺視。只是人太多,分不清是誰。”
“是蕭承的人。”沈清辭走到窗邊,推開一道縫隙,望向夜色中隱約可見的書房方向,“他一直在監視我。今日我去漱玉閣,他雖然沒抓到證據,但已經起疑了。”
“那……那怎麼辦?”半夏聲音發顫。
沈清辭沉默片刻,轉身走到書案前,鋪開一張素箋。她執筆蘸墨,手腕懸空,卻遲遲沒有落下。
燭火在筆尖投下一小團晃動的影子,墨汁漸漸匯聚,滴落紙面,暈開一小朵墨花。
“半夏,”她忽然開口,“你說,如果一個人明知前路是刀山火海,還要不要往前走?”
半夏怔了怔,隨即堅定道:“若是娘娘要走,奴婢便跟着娘娘走。刀山火海,奴婢替娘娘探路。”
沈清辭抬眸看她,燭光下,小丫鬟的眼神清澈而堅定,沒有半分猶豫。這一刻,她忽然想起蘇娘子說過的那些話——母親當年,身邊也有這樣忠心的人嗎?
她深吸一口氣,筆尖終於落下。
不是寫字,而是畫圖。
寥寥數筆,勾勒出一朵海棠花的輪廓。花苞半開,花瓣層疊,花心一點紅,正是玉簪上那朵的模樣。
畫完,她將筆擱下,從袖中取出那本手札,翻到最後一頁。七十九個名字在燭光下靜靜陳列,每一個都沉甸甸的,壓得人喘不過氣。
“你看,”她指着那些名字,聲音輕得像嘆息,“這些人,十五年前死在北境。他們的家人不知道他們爲什麼死,不知道他們死得值不值,甚至……不知道他們死在哪裏。”
半夏湊近細看,眼眶漸漸紅了。
“我母親用性命守護這份名冊,”沈清辭繼續道,指尖撫過那些墨跡,“不是爲了報復,不是爲了權勢。她只是想讓這些人死得明白,想讓真相大白於天下。”
她抬頭,看向半夏:“現在這份名冊在我手裏。你說,我該怎麼做?”
半夏跪倒在地:“奴婢不懂大道理,但奴婢知道,娘娘做什麼,一定是對的。”
“對?”沈清辭輕笑一聲,那笑聲裏卻滿是苦澀,“這條路走下去,可能會死。可能會死很多人,包括你,包括我。”
“奴婢不怕。”半夏抬起頭,淚光閃閃,眼神卻亮得驚人,“奴婢這條命是娘娘救的,就算爲娘娘死了,也是心甘情願。”
沈清辭久久注視着她,良久,伸手將她扶起。
“好,”她說,聲音清晰而堅定,“那我們就一起,把這潭死水攪個天翻地覆。”
她重新執筆,在畫好的海棠圖旁,寫下四個字:
“風雨如晦。”
墨跡未幹,在燭光下泛着幽微的光。
窗外,夜色更深了。遠處傳來打更的梆子聲,沉悶地敲了三下。亥時了。
沈清辭將海棠圖折好,放入一只信封,又取出一枚小小的銅印——那是母親留下的私印,印文是“蘅蕪”二字。她用印泥按在封口,鮮紅的印記如一滴血,凝固在素白的信封上。
“明日一早,”她對半夏道,“你找個由頭出府,將這封信送到城南漱玉閣。記住,一定要親手交給蘇娘子。”
“是。”半夏接過信,貼身藏好。
“另外,”沈清辭又從書案抽屜中取出一枚玉佩——那是她大婚時沈府給的陪嫁之一,成色普通,不算貴重,“你順路去一趟城西的回春堂,將這玉佩交給林大夫。就說……就說本宮要抓一副安神的藥,藥方照舊。”
玉佩是信物,林大夫看見便會明白——她需要見林院判,越快越好。
半夏將玉佩小心收好,重重點頭:“奴婢記住了。”
安排妥當,沈清辭才覺得疲憊如潮水般涌來。她揮揮手,讓半夏退下,自己則走到窗邊,推開窗櫺。
夜風涌入,吹得案頭燭火劇烈搖晃。她伸手護住燭火,掌心感受到火焰的溫熱,那溫度透過皮膚,一直傳到心底。
遠處,三皇子的書房燈火依舊通明。
而她的聽雨軒,燭火如豆,在深沉的夜色中倔強地亮着,像一枚落入棋盤的孤子,看似微不足道,卻可能改變整個棋局的走向。
沈清辭望着那點燭火,緩緩勾起唇角。
棋局已開,棋子已落。
接下來,該輪到她來掌控節奏了。
夜風吹過庭院,海棠樹葉沙沙作響,仿佛在應和着什麼。而那些藏在暗處的眼睛,那些無聲的較量,那些即將到來的風雨——
都在這個深沉的夜裏,悄然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