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三刻,晨光徹底鋪滿了聽雨軒的每一個角落。
沈清辭坐在臨窗的書案前,案上鋪開的不是經書,而是一張素白宣紙。她執筆蘸墨,筆尖在紙上懸停,墨汁凝聚,將滴未滴,如同一顆懸在深淵之上的心。
窗外,海棠樹下,幾個粗使仆婦正在清掃昨夜風雨打落的殘花。掃帚劃過青石板的沙沙聲,混雜着遠處廚房傳來的炊煙氣息,還有隱約的、不知哪間院落飄來的琴聲——是《春江花月夜》的調子,彈得生澀,顯然是個初學的閨秀。
一切看似寧靜如常。
可沈清辭知道,這平靜的水面下,暗流正在瘋狂涌動。林仲景留下的那本簿冊此刻就壓在鎮紙下,藍布封面毫不起眼,內裏卻裝着足以顛覆半個朝堂的秘密。
她落筆了。
不是抄經,不是寫信,而是在繪制一張圖——一張錯綜復雜的關系圖。
紙的正中央,她寫下“蕭衍”二字。筆鋒凌厲,墨跡深濃,仿佛要將這個名字刺穿。從這個名字延伸出數條線,一條指向“李貴妃”,線旁標注“姐弟”;一條指向“蕭承”,標注“舅甥”;還有一條,蜿蜒曲折,最終指向“北境軍餉案”,線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小字:時間、地點、涉及人員、可疑之處……
她的手很穩。前世作爲法醫,她曾無數次繪制過類似的線索圖,將零散的證據串聯成完整的證據鏈。只是那時面對的是刑事案件,而現在面對的,是一樁橫跨十五年、牽涉無數人命的驚天大案。
筆尖在紙上沙沙移動,如同春蠶食葉。每一條線的延伸,每一個名字的添加,都讓她對這盤棋局的理解更深一分。
當“沈肅”二字出現在紙上時,她的筆尖頓了頓。
父親。
這個稱呼在舌尖滾過,帶着鐵鏽般的血腥味。記憶中那個溫文儒雅、總是一身青衫的相爺,此刻在紙上卻與“蕭衍”、“軍餉貪污”、“滅口”這些詞緊密相連。母親周夫人的絕筆信裏那句“勿信沈家人”,原來不是泛泛的告誡,而是血淋淋的警告。
沈清辭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中已無半分波瀾。她繼續落筆,在“沈肅”與“蕭衍”之間畫了一條粗線,標注:“利益同盟”。
然後,她寫下“周蘅”——母親的名字。
這個名字寫在紙的右下角,離中心很遠,卻延伸出一條極細的線,顫顫巍巍地指向“北境軍餉案”。線上標注:“查證者,藏匿證據,遭滅口”。
筆尖在這裏停住了。
墨汁從筆尖滴落,在“滅口”二字上暈開一團濃黑的墨漬,像一灘幹涸的血。
沈清辭看着那團墨漬,良久,緩緩吐出一口氣。她重新蘸墨,在“周蘅”旁邊寫下一個名字:“林青雲”。
這一次,線畫得很快,很直。從“林青雲”到“周蘅”,標注:“青梅竹馬,共同查證”;從“林青雲”到“北境軍餉案”,標注:“軍醫,收集證據,遭滅口”;從“林青雲”到“林仲景”,標注:“兄弟,追查真相”。
一個個人名,一條條線索,如同蛛網般在紙上鋪開。這張網的中心是蕭衍,邊緣卻延伸至朝堂的各個角落——戶部、兵部、吏部,甚至宮中。
當最後一個名字落下時,宣紙已經密密麻麻,幾乎無處下筆。
沈清辭放下筆,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腕關節。晨光透過窗櫺照在紙上,那些墨跡在光線下泛着幽暗的光澤,仿佛有了生命,在紙上蠕動、交織、低語。
她盯着這張圖看了許久,忽然伸手,從鎮紙下抽出那本藍布簿冊,翻到其中一頁。
那一頁記錄着一個名字:秦遠山。
很普通的名字,後面的記載也很簡單:“北境軍糧官,永昌十七年戰死,追贈校尉。有一子,名秦嶽,現爲京兆府捕快。”
短短兩行字,林仲景卻在旁邊用朱筆批注:“疑點:戰死時間與青雲遇害時間相近。其子秦嶽三年前因追查一樁舊案遭貶謫,現於城南義莊任仵作。”
仵作。
沈清辭的手指輕輕拂過這兩個字。
前世她就是法醫,與仵作算是半個同行。在這個時代,仵作是賤業,被視爲不祥之人,常與死人打交道,社會地位極低。一個校尉之子,爲何會淪落至此?
除非……他也在追查什麼。
她心中一動,從筆架上重新取下一支筆,在紙上“北境軍餉案”旁寫下“秦嶽”二字,畫了一條虛線連向“秦遠山”,又標注:“疑在暗中調查”。
這個發現讓她精神一振。如果說林仲景和夜梟是她明面上的盟友,那麼這個秦嶽,或許能成爲她在暗處的一枚棋子。
只是,要如何接觸他?
沈清辭陷入沉思。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筆杆,腦海中飛快地推演着各種可能。
直接派人去接觸顯然不妥。她如今被多方監視,任何異常的舉動都可能引起懷疑。而且秦嶽既然是仵作,常年與死人打交道,必然警惕性極高,不會輕易相信陌生人。
那麼……
她的目光落在窗外。庭院中,那幾個仆婦已經掃完了落花,正提着掃帚往偏院走去。其中一個年紀稍輕的婦人,走路時左腿有些微跛,像是舊傷未愈。
沈清辭忽然有了主意。
“半夏。”她揚聲喚道。
半夏很快從外間進來:“娘娘有何吩咐?”
“去打聽一下,”沈清辭用筆杆輕輕敲着桌面,“府中可有什麼人,最近家中出了白事,需要請仵作或殯葬師傅的?”
半夏微微一怔,雖不解其意,還是恭敬應道:“是。奴婢這就去打聽。”
她轉身欲走,又被沈清辭叫住:“等等。打聽時自然些,就說本宮近日抄經祈福,想爲府中積些陰德,若有需要幫助的,可以酌情施舍。”
“奴婢明白了。”
半夏退下後,沈清辭重新看向那張線索圖。晨光移動,已經照到了圖的邊緣,那些墨跡在強光下有些模糊,如同真相本身,看似清晰,實則朦朧。
她伸手,將圖對折,再對折,折成一個方正的小塊,然後用燭火點燃一角。
火焰立刻躥起,貪婪地吞噬着紙張。墨跡在火中扭曲、變形,最終化爲灰燼。青煙嫋嫋上升,在晨光中盤旋、散開,帶着紙張燃燒特有的焦糊氣息。
沈清辭靜靜看着火焰燃盡,看着最後一角紙化爲黑灰,飄落在青磚地上。
這張圖已經刻在她腦子裏了。而實物,絕不能留下。
敲門聲在此時響起。
“進來。”
推門而入的是個面生的侍女,約莫十六七歲,模樣清秀,手中端着一只紅漆托盤,盤中是一盞熱氣騰騰的湯藥。
“娘娘,”侍女屈膝行禮,聲音細弱,“張總管吩咐,這是太醫署新開的方子,請娘娘按時服用。”
沈清辭的目光落在湯藥上。褐色藥汁在白玉盞中微微晃動,表面浮着一層極細的油花,在晨光下泛着詭異的七彩光澤。
她不動聲色地接過藥盞,湊近鼻端輕嗅。藥味濃鬱,掩蓋了其他氣息,但她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絲極淡的甜腥——那是“夢陀羅”特有的氣味,只是比之前淡了許多。
看來下毒之人換了策略,從大劑量速效改爲小劑量長期,想讓她在不知不覺中神智昏聵。
“有勞了。”沈清辭將藥盞放回托盤,“先放着吧,本宮稍後便用。”
“張總管吩咐,要看娘娘服下才好回去復命。”侍女垂首,聲音雖輕,卻帶着不容拒絕的堅持。
沈清辭看了她一眼。這小丫頭看似怯懦,眼神卻異常堅定,顯然是得了死命令。看來張德全對她的監視,又加了一層。
“也好。”她重新端起藥盞,湊到唇邊。
就在湯藥即將入口的刹那,她手腕忽然一顫,藥盞脫手,“哐當”一聲摔在地上,褐色的藥汁四濺,白玉盞碎成數片。
“哎呀!”侍女驚呼一聲,慌忙跪地,“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沈清辭用帕子輕拭濺到裙擺的藥漬,聲音平靜無波:“無妨,是本宮自己沒拿穩。你去告訴張總管,就說藥灑了,讓他再煎一盞送來。”
“是、是……”侍女如蒙大赦,手忙腳亂地收拾碎片,匆匆退下。
房門重新關上,內室恢復寂靜。只有地上那灘藥漬,在晨光中緩緩滲入青磚的縫隙,留下深褐色的痕跡,如同幹涸的血。
沈清辭走到窗邊,推開窗櫺。晨風涌入,吹散了空氣中殘留的藥味。
她望着庭院中那株海棠,望着枝頭新綻的花苞,望着地上掃帚留下的淺淺痕跡。
一切都看似平常,可她知道,暗處的眼睛從未離開。
張德全的侍女,蕭承的暗衛,沈肅的眼線,還有那些她不知道的、藏在更深處的監視者——她如同置身一個巨大的蛛網中央,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可能牽動整張網的震顫。
但她也在這張網上,悄然織着自己的絲。
城南的漱玉閣,回春堂的林大夫,即將接觸的仵作秦嶽,還有三日後即將入宮的趙元啓……
這些點,將在她的手中連成線,線將織成網。
一張足以捕殺所有獵物的網。
晨光越來越亮,將她的影子投在地上,筆直如劍,卻也孤單如劍。
沈清辭緩緩勾起唇角。
孤單又如何?
她從來都是一個人。
前世是,今生也是。
但這一次,她不再是被動等待真相的法醫。
她是執棋的獵手,是織網的蜘蛛,是將要撕破這虛僞盛世、讓所有罪惡暴露在陽光下的——
復仇者。
晨鍾再次響起,這一次來自更近的地方,是皇子府內的小鍾樓。
巳時了。
距離趙元啓入宮面聖,還有整整三日。
距離真相浮出水面,還有……無數個這樣的清晨。
沈清辭轉身,走回書案前。案上灰燼未冷,餘溫尚存。
她鋪開一張新的宣紙,重新執筆。
這一次,她畫的不再是線索圖。
而是一張地圖——
一張標注了所有關鍵地點、所有可能盟友、所有潛在危險的地圖。
筆尖沙沙,如春蠶食葉,如細雨潤物,如……暗處生長的藤蔓,悄無聲息,卻終將覆蓋一切。
晨光滿室,墨香淡淡。
而一場風暴,正在這看似平靜的清晨裏,悄然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