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順江而下,一夜無話。
溫涼和沈清歡輪流劃船、休息,黎明時分,已駛出百裏開外。江面漸寬,兩岸山巒起伏,晨霧如紗,籠罩着蒼翠的群山。
溫涼站在船頭,呼吸着清冷的空氣。他已換下夜行衣,穿回那身墨青色長衫,折扇輕搖,神色恢復了慣常的慵懶,只是眼底深處,比在雲停城時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
沈清歡從船艙裏鑽出來,手裏捧着個陶罐:“溫涼,喝點熱粥。”
溫涼接過,陶罐溫熱,粥是普通的白米粥,但熬得濃稠,上面還撒了點切碎的野菜。他嚐了一口,味道清淡卻熨帖。
“手藝不錯。”他贊了一句。
沈清歡得意地揚起下巴:“那當然。爺爺說了,行走江湖,首先不能虧待自己的肚子。”
兩人就着晨光,默默喝粥。江水拍打船身,發出有節奏的輕響,遠處有早起的漁夫在撒網,一切安寧得仿佛昨日種種只是夢境。
“我們走的水路,能避開追蹤嗎?”沈清歡問。
“能避開一部分。”溫涼道,“水路痕跡難尋,比陸路隱蔽。但幽冥閣若真鐵了心要找,總有辦法。而且……”
他頓了頓:“我總覺得,除了幽冥閣,還有別人在盯着我們。”
“誰?”
溫涼搖頭:“不知道。只是一種感覺。”
沈清歡蹙眉:“那怎麼辦?”
“兵來將擋。”溫涼語氣平靜,“只要到了金陵,取了令牌,主動權就在我們手裏了。”
沈清歡點點頭,又想起什麼:“對了,爺爺給你的那塊令牌,是沈家最高級別的‘烏木令’。憑這個,在金陵沈家的所有產業,你都可以調動人手和資源。”
溫涼從懷中取出烏木令,摩挲着上面的紋路:“沈家在金陵,還有多少勢力?”
“明面上的產業不多,幾家當鋪、酒樓。”沈清歡壓低聲音,“但暗地裏,爺爺經營了二十年,耳目不少。特別是‘沈記當鋪’,那是爺爺早年布下的暗樁,掌櫃叫老吳,是爺爺過命的兄弟。”
溫涼記下了。
有本地勢力接應,行事會方便許多。
日頭漸高,江上船只多了起來。有運貨的商船,有載客的客船,也有像他們這樣的小漁船。溫涼和沈清歡混在其中,並不顯眼。
午時,他們在江心一處沙洲停靠,簡單吃了些幹糧,讓馬兒(小船雖小,卻系了一匹馱行李的矮腳馬在岸上隨行,這是沈天青的安排)也歇歇腳。
沈清歡去沙洲邊取水,溫涼則在船頭打坐調息。他看似閉目養神,實則耳聽八方,江上的風聲、水聲、人聲,盡數收入耳中。
忽然,他耳朵微動。
東南方向,大約三裏外的江面上,有不同尋常的破水聲。那不是尋常船只的劃槳聲,而是……武功高手踏水而行時,特有的、極細微的踩水聲。
不止一人。
溫涼睜開眼,眸中寒光一閃。
“清歡,”他低聲喚道,“回來,有情況。”
沈清歡立刻抱着水囊跑回船上,神色警覺:“怎麼了?”
“有人追來了。”溫涼站起身,看向東南方向的水面。
起初只是幾個黑點,但很快,黑點變大,顯出五道身影。他們皆是黑衣蒙面,腳踏特制的浮木板,在江面上如履平地,速度極快,正朝沙洲方向疾馳而來。
“踏水浮板,”沈清歡臉色一沉,“是水匪?還是……”
“看身形步法,是訓練有素的殺手。”溫涼道,“準備應戰。”
他話音未落,那五人已至百丈之內。爲首一人身材高大,手中提着一柄分水刺,陽光下泛着幽藍光澤,顯然淬了毒。
“溫涼!”那人聲音粗嘎,“留下沈家令牌,饒你不死!”
果然是沖着令牌來的。
溫涼執扇而立,衣袂在江風中微微拂動:“令牌就在我身上,有本事,自己來拿。”
“狂妄!”爲首殺手冷哼一聲,“上!”
五人同時發動,如五支離弦之箭,從不同方向撲向小船。他們配合默契,兩人攻向溫涼,兩人攻向沈清歡,剩下一人則凌空躍起,直取船艙——那裏放着他們的行李。
沈清歡嬌叱一聲,從腰間抽出一柄軟劍。劍身細長,彈性極佳,在她手中如靈蛇吐信,瞬間纏住一名殺手的短刀,順勢一拉,那殺手猝不及防,被帶得一個踉蹌。
另一名殺手趁機挺刀直刺她肋下。沈清歡不慌不忙,軟劍回旋,劍尖精準地點在對方刀脊上,“叮”的一聲,將刀勢引偏,同時身形如穿花蝴蝶般滑開,反手一劍刺向對方手腕。
她劍法輕靈迅捷,走的竟是正宗的上乘劍術路子,只是內力稍欠火候,但應對兩名殺手,一時竟不落下風。
另一邊,溫涼面對兩名殺手的夾擊,卻顯得遊刃有餘。
他沒有拔劍,也沒有用毒,只是那柄素白折扇在手中開合翻轉,便如銅牆鐵壁,將兩名殺手的攻勢盡數擋下。扇面展開時,能格擋刀劍;扇骨合攏時,又化作短棍,專打穴位關節。
兩名殺手越打越心驚。他們皆是凝真境好手,在幽冥閣也算排得上號的人物,可兩人聯手,竟連溫涼的衣角都摸不到。對方的身法如鬼似魅,明明就在眼前,一招攻去,卻總是落在空處。
“點子扎手,用暗器!”其中一人低吼。
另一人聞言,左手一揚,三枚烏黑的透骨釘呈品字形射向溫涼面門。同時,先前那人刀勢一變,不再追求招式精妙,而是大開大合,以力壓人,封住溫涼閃避空間。
溫涼眼中閃過一絲冷意。
他不再閃避,手中折扇“唰”地完全展開,在身前劃過一個完美的圓弧。
“叮叮叮!”
三枚透骨釘盡數被扇面擋下,落在船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而幾乎在同一時間,溫涼左掌輕飄飄拍出,印在那名使刀殺手的胸口。
這一掌看似輕柔,但掌力卻如排山倒海般涌入對方體內。那殺手悶哼一聲,倒飛出去,撞在沙洲的亂石上,口中鮮血狂噴,眼見是不活了。
使暗器的殺手大驚,正要後退,溫涼的折扇已如影隨形般點向他咽喉。
殺手亡魂大冒,拼命後仰,同時雙手連揚,又是數枚暗器射出,不求傷敵,只求阻敵。
溫涼身形微晃,避開暗器,折扇方向不變,卻改點爲掃,扇緣如刀,劃過對方肩頭。
“嗤啦——”
衣帛撕裂,血光迸現。
殺手慘叫一聲,肩頭被劃開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手中暗器撒了一地,踉蹌後退,跌入江中。
此時,攻擊沈清歡的兩名殺手見她同伴轉瞬間一死一傷,心生怯意,攻勢不由緩了一緩。
沈清歡抓住機會,軟劍陡然繃直,一招“金針渡劫”,劍尖顫動,幻出三點寒星,分刺兩人咽喉。
那兩名殺手慌忙招架,卻聽“鐺鐺”兩聲,手中兵刃竟被同時震開。沈清歡得勢不饒人,飛起一腳,踢中左邊殺手小腹,同時軟劍回卷,纏住右邊殺手手腕,發力一絞。
“咔嚓”一聲,腕骨斷裂。
右邊殺手痛呼倒退,左邊殺手則捂着肚子跪倒在地。
而那名躍向船艙的殺手,此時剛掀開艙簾,還沒來得及看清裏面有什麼,就覺後頸一涼。
溫涼的折扇,不知何時已抵在他後頸要害。
“別動。”溫涼聲音平淡,“動一下,死。”
那殺手僵在原地,冷汗涔涔而下。
從交手到結束,不過盞茶工夫。五名凝真境殺手,一死四傷,其中三人已失去戰力。
溫涼收起折扇,退後一步:“回去告訴你們閣主,令牌我溫涼拿了,有本事,讓他親自來取。”
那殺手如蒙大赦,連滾爬爬地跳入江中,與另外兩名受傷的同伴匯合,狼狽不堪地踏着浮板遠遁。至於那名跌落江中的,也被他們撈起,只是肩頭傷口被江水浸泡,失血過多,已是奄奄一息。
江面重新恢復平靜,只餘下淡淡的血腥味,很快也被江風吹散。
沈清歡收劍回鞘,看着遠去的殺手,鬆了口氣:“還好你厲害,不然麻煩大了。”
溫涼卻眉頭微皺:“不對勁。”
“怎麼?”
“這五人,不像是幽冥閣真正的精銳。”溫涼分析道,“幽冥閣若真想奪令牌,派出的不該只是這種水準的殺手。而且,他們剛才喊的是‘留下沈家令牌’,而不是‘玄玉令’。”
沈清歡一怔:“你是說……他們可能不是幽冥閣的人?或者,只是試探?”
“有可能。”溫涼點頭,“如果是試探,那真正的殺招,可能還在後面。”
他走到那名死去的殺手身邊,蹲下身,仔細檢查。
殺手身上除了兵刃暗器,別無長物,甚至連證明身份的東西都沒有。但溫涼在他貼身衣物內側,發現了一個極小的刺繡標記——一朵黑色的曼陀羅花。
“黑曼陀羅……”溫涼喃喃道,“這是‘暗香樓’的標記。”
“暗香樓?”沈清歡沒聽過這個名字。
“一個新興的殺手組織,行事比幽冥閣更隱秘,要價也更高。”溫涼站起身,“看來,盯上我們的,不止一方勢力。”
沈清歡臉色凝重起來:“那怎麼辦?我們還要繼續走水路嗎?”
“水路暫時還是安全的。”溫涼道,“暗香樓這次失手,短時間內不會再來。而且,他們既然選擇在水上動手,說明陸上的眼線可能更多。我們反其道而行,繼續走水路,到下一個碼頭再換陸路。”
“聽你的。”
兩人不再耽擱,迅速清理了船上的血跡,將那名殺手的屍體沉入江中,然後解纜開船。
小船繼續順流而下。
經過方才一戰,沈清歡對溫涼的武功有了更直觀的認識,看向他的眼神多了幾分欽佩,也多了幾分好奇。
“溫涼,”她忍不住問,“你剛才那一掌,是什麼掌法?看起來輕飄飄的,威力怎麼那麼大?”
“綿雲掌。”溫涼也沒隱瞞,“溫家祖傳的掌法,講究以柔克剛,掌力綿長,後勁十足。”
“那你的扇法呢?我看着好像沒什麼固定招式,但每一次出手都恰到好處。”
“扇法是我自創的。”溫涼笑了笑,“小時候練功無聊,就拿扇子瞎比劃,後來覺得順手,就慢慢琢磨出了一套用法。沒什麼名字,就叫‘隨手扇’吧。”
沈清歡“噗嗤”笑出聲:“‘隨手扇’?你也太隨便了吧!這麼厲害的功夫,得起個威風點的名字才對!”
溫涼搖頭:“名字不重要,好用就行。”
沈清歡想了想,也是這個理,便不再糾結名字。她轉而問道:“那我們接下來去哪兒?直接去金陵嗎?”
“不,”溫涼展開沈天青給的地圖,指着上面一個地點,“我們先去這裏——‘燕子磯’。”
“燕子磯?去那兒幹嘛?”
“燕子磯是金陵水路門戶,商旅往來頻繁,消息靈通。”溫涼解釋道,“我們在那裏靠岸,打聽一下金陵最近的動靜,也看看有沒有尾巴跟上來。另外……”
他頓了頓:“燕子磯有沈家的一處暗樁,是個茶館。我們去那裏,見見老吳派來接頭的人。”
沈清歡眼睛一亮:“有自己人接應?那太好了!”
溫涼卻提醒道:“別高興太早。暗香樓能知道我們的行蹤,說明我們的行跡已經泄露。接頭點未必安全,一切小心爲上。”
沈清歡點點頭,神色重新變得鄭重。
夕陽西下,江面被染成一片金紅。
小船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前行,拖出一道長長的水痕。
溫涼站在船尾,看着逐漸暗下來的天色,心中思忖。
暗香樓的出現,打亂了他的計劃。
原本以爲主要對手是幽冥閣和朝廷,現在看來,水比想象得更渾。
這潭渾水裏,到底有幾條大魚?
而他這條剛入水的小魚,又能掀起多大的浪?
溫涼握緊了折扇。
扇骨冰涼,卻讓他心中一片清明。
不管水有多渾,路有多險,他都必須走下去。
爲了溫家二十年的隱退。
爲了蘇清絕身上的毒。
也爲了……揭開那場滅門慘案的真相。
小船破浪,駛向遠方。
夜色,漸漸籠罩了江面。
也籠罩了,前方未知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