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黃昏時分,小船緩緩駛入燕子磯碼頭。
燕子磯是長江下遊三大名磯之一,磯石直插江心,形如飛燕,故名。此地乃金陵水路門戶,千帆競渡,商旅雲集,碼頭上人聲鼎沸,裝卸貨物的號子聲、商販的叫賣聲、船家的吆喝聲交織在一起,喧囂而富有生氣。
溫涼和沈清歡將小船泊在一處僻靜的支汊,付了船資,牽馬上岸。兩日水路顛簸,雖未再遇襲,但兩人都未放鬆警惕,此刻踏上實地,才算稍稍鬆了口氣。
“我們先找個地方落腳,然後去茶館接頭。”溫涼低聲道,目光快速掃過碼頭上來往的人群。
沈清歡點頭,她已換上一身尋常的藕荷色襦裙,作普通少女打扮,只是腰間那柄軟劍依舊藏在裙下。溫涼也換回了青衫,折扇輕搖,看起來就像個出遊的書生。
兩人牽着馬,隨着人流走進碼頭集市。集市沿江而建,街道狹窄,兩側店鋪林立,賣魚的、賣茶的、賣雜貨的、還有各色小吃攤,熱氣騰騰,香味撲鼻。
沈清歡嗅了嗅空氣中彌漫的食物香氣,肚子不爭氣地叫了一聲。
溫涼看了她一眼,眼中閃過一絲笑意:“先吃飯。”
他們在街角找了家看起來還算幹淨的面攤,要了兩碗陽春面,一碟醬牛肉,一壺粗茶。面攤老板是個五十來歲的漢子,手腳麻利,不多時便將面和肉端了上來。
面條筋道,湯頭清澈,撒着蔥花和蝦米,雖然簡單,卻別有風味。醬牛肉切得薄厚均勻,滷得入味。
沈清歡吃得津津有味,溫涼則一邊吃,一邊不動聲色地觀察四周。
面攤生意不錯,幾張桌子都坐滿了人。有趕路的腳夫,有碼頭搬運工,也有像他們這樣看起來像是外鄉人的旅客。靠近門口的一桌坐着三個精悍的漢子,雖然穿着普通,但坐姿筆挺,眼神銳利,不像是普通百姓。
溫涼的目光在那三人身上停留了一瞬,隨即移開。
“老板,”他吃完面,放下筷子,狀似隨意地問道,“打聽個地方,聽說這附近有家‘聽濤茶館’,不知怎麼走?”
面攤老板正在擦桌子,聞言抬頭看了他一眼:“聽濤茶館?客官是第一次來燕子磯吧?”
“正是。”
“那茶館在磯石上面,”老板指了指不遠處高聳的磯石,“順着那條石階往上走,大概一炷香工夫就到了。不過……”他頓了頓,“那茶館位置偏,生意清淡,客官要是想喝茶,不如去街口的‘望江樓’,那裏熱鬧,茶也好。”
溫涼笑了笑:“多謝老板指點。不過我就喜歡清靜的地方。”
說完,付了錢,和沈清歡起身離開。
走出面攤,沈清歡壓低聲音:“那老板似乎話裏有話。”
“嗯。”溫涼點頭,“他是在提醒我們,聽濤茶館不簡單。或者說……去那裏的人,都不簡單。”
兩人牽着馬,順着老板指的石階往上走。石階蜿蜒陡峭,有些地方年久失修,踩上去碎石鬆動。越往上走,人越少,等走到磯石中段時,已幾乎看不到行人,只有江風呼嘯,吹得衣袂獵獵作響。
半山腰處,果然有一座茶館。
茶館不大,三間木屋依山而建,門前挑着一面青布旗子,上書“聽濤”二字。旗子被江風吹得筆直,譁啦啦作響。
此刻天色將暗未暗,茶館裏沒有點燈,門窗緊閉,看起來像是已經打烊了。
溫涼和沈清歡對視一眼,走到門前。
“有人嗎?”溫涼叩了叩門。
無人應答。
沈清歡又叩了叩,提高聲音:“掌櫃的,買茶!”
還是無人應答。
溫涼眉頭微皺,伸手推了推門。
門沒鎖,應手而開。
屋內光線昏暗,桌椅擺放整齊,櫃台後空無一人,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淡淡的、陳舊的茶香,但……似乎還夾雜着一絲別的氣味。
溫涼眼神一凜,抬手攔住要往裏走的沈清歡:“小心。”
他屏住呼吸,仔細分辨那股氣味。
是血腥味。
很淡,但確實存在。
溫涼從袖中取出一枚銅錢,屈指一彈。銅錢劃過一道弧線,落在櫃台後的地面上,發出清脆的“叮”聲。
沒有反應。
溫涼這才緩步走進去,沈清歡緊隨其後。
茶館內陳設簡單,一目了然。前廳是喝茶的地方,後面連着廚房和儲物間。溫涼走到櫃台後,低頭看去。
地面上,有幾滴已經幹涸的暗紅色血跡。
血跡不多,也不新鮮,至少是半天前留下的。
“這裏發生過打鬥,或者……殺人。”溫涼沉聲道。
沈清歡心中一緊:“接頭的人……”
“凶多吉少。”溫涼走到後廚門口,推開虛掩的木門。
後廚更暗,灶台冰冷,水缸半滿。角落裏,堆着些柴火和雜物。
溫涼的目光,落在柴火堆旁。
那裏,露出一角深藍色的布料。
他走過去,撥開柴火。
一具屍體。
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穿着茶館夥計的粗布衣裳,但腳上的靴子卻是上好的牛皮軟靴,與衣着極不相稱。致命傷在胸口,一個細小的血洞,邊緣焦黑,像是被極細的利器瞬間刺穿心髒,傷口處還有灼燒的痕跡。
“是‘赤炎針’。”沈清歡倒吸一口涼氣,“唐門的獨門暗器。”
溫涼蹲下身,仔細查看傷口,又翻了翻屍體的衣物。除了幾兩碎銀,別無他物。但他注意到,屍體的左手緊緊攥着,似乎握着什麼東西。
溫涼掰開那只手。
掌心,是一枚被捏得變形的銅錢。
銅錢正面是“太平通寶”,背面……是一個篆體的“沈”字。
和溫涼從林掌櫃那裏得到的銅錢,一模一樣。
“是接頭的人。”溫涼緩緩站起身,“他死前,想留下線索。”
沈清歡眼圈紅了:“是誰幹的?唐門?還是暗香樓?”
“都有可能。”溫涼環視四周,“但這裏沒有激烈打鬥的痕跡,說明凶手出手極快,一擊斃命。能這樣幹脆利落地殺掉一個凝真境的好手,凶手的武功至少是意境境。”
他頓了頓:“而且,對方知道我們會來這裏接頭。”
沈清歡臉色發白:“我們……暴露了?”
“從我們離開雲停城那一刻起,恐怕就已經在別人的監視下了。”溫涼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望向下面燈火漸起的碼頭,“對方殺了接頭人,卻留下屍體和銅錢,這是警告,也是挑釁。”
“那我們現在怎麼辦?”沈清歡問,“還要去金陵嗎?”
“去。”溫涼語氣堅定,“不但要去,還要大張旗鼓地去。”
沈清歡不解。
溫涼解釋道:“對方在暗,我們在明。與其躲躲藏藏,不如反客爲主。既然他們想玩,我們就陪他們玩大一點。”
“怎麼玩?”
溫涼從懷中取出沈天青給的烏木令,摩挲片刻,忽然道:“清歡,沈家在金陵,最賺錢的產業是什麼?”
沈清歡想了想:“應該是‘錦繡綢緞莊’和‘四海酒樓’,這兩處生意最好,也最顯眼。”
“好。”溫涼收起烏木令,“明天一早,我們就去四海酒樓,亮明身份,住最好的房間,吃最好的酒菜。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沈家的傳人,來金陵了。”
沈清歡明白了:“你是想……引蛇出洞?”
“對。”溫涼點頭,“對方殺了接頭人,斷了我們在暗處的援助,逼我們現身。那我們就如他們所願,大大方方地現身。我倒要看看,這金陵城裏,藏着多少牛鬼蛇神。”
他說着,走到屍體旁,將那枚變形的銅錢收起,又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瓷瓶,倒出些粉末撒在屍體上。
粉末觸肉即化,屍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消融,不過片刻,便化作一灘清水,連衣物都消失無蹤,只餘下那雙牛皮軟靴。
沈清歡看得目瞪口呆:“這……這是什麼?”
“化屍粉。”溫涼淡淡道,“溫家的小玩意兒。人死如燈滅,留個全屍,反倒可能給活着的人惹麻煩。”
他將那雙靴子也處理掉,然後仔細清理了血跡,抹去所有痕跡。做完這些,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走吧,”溫涼道,“今晚我們不在這裏住。碼頭上有客棧,我們住客棧去。”
兩人離開聽濤茶館,沿着石階下山。江風更冷了,吹在臉上,帶着溼漉漉的寒意。
走到半路,溫涼忽然停下腳步。
“怎麼了?”沈清歡問。
溫涼沒說話,只是側耳傾聽。
片刻,他低聲道:“有人跟着我們。從茶館出來就跟上了。”
沈清歡心中一緊,手按向腰間軟劍。
“別動。”溫涼按住她的手,“裝作不知道,繼續走。”
兩人若無其事地繼續下山,步伐不疾不徐。溫涼甚至還有閒心指着遠處的江景,對沈清歡說些“你看那漁火,像不像星星”之類的閒話。
沈清歡配合地應答,但全身肌肉都已繃緊,隨時準備出手。
跟蹤者很謹慎,始終保持着二三十丈的距離,借着夜色和地形的掩護,若隱若現。若不是溫涼耳力超群,又早有防備,恐怕還真發現不了。
快到山腳時,溫涼忽然拉着沈清歡拐進一條岔路。
這是一條通往江邊亂石灘的小徑,荒草叢生,罕有人至。
跟蹤者顯然沒料到他們會突然改道,猶豫了一下,還是跟了上來。
小徑越走越窄,最後消失在亂石堆中。江濤拍岸,發出隆隆巨響,掩蓋了其他聲音。
溫涼和沈清歡在一塊巨大的礁石後停下。
“出來吧。”溫涼對着黑暗處說道,“跟了一路,不累嗎?”
片刻寂靜。
然後,礁石陰影中,緩緩走出一個人。
是個女子。
穿着黑色的夜行衣,身段窈窕,臉上蒙着黑紗,只露出一雙眼睛。那雙眼睛在夜色中如寒星般明亮,此刻正冷冷地盯着溫涼。
“溫公子好耳力。”女子開口,聲音清冷,帶着幾分江南口音。
溫涼打量着她:“姑娘是暗香樓的人,還是唐門的人?”
女子不答反問:“聽濤茶館裏的人,是你殺的?”
“不是。”溫涼坦然道,“我們去的時候,人已經死了。”
“我憑什麼信你?”
“信不信由你。”溫涼淡淡道,“不過,如果人是我殺的,我何必留在現場等你來抓?又何必帶着個不會武功的小姑娘招搖過市?”
女子沉默,似乎在判斷他話的真僞。
沈清歡不樂意了:“誰說我不會武功?我剛才還……”
溫涼看了她一眼,沈清歡立刻閉嘴。
女子目光在兩人身上轉了一圈,終於道:“我是唐門的人。茶館裏死的,是我們唐門派來與沈家接頭的人。”
溫涼心中一動:“唐門也派人來了?是爲了玄玉令?”
“一部分是。”女子沒有否認,“但更重要的是,唐門想查清二十年前的真相。沈家、溫家、唐門、慕容家、蘇家……當年七家,如今只剩四家。而最近,這四家的人接連出事。唐門覺得,這不是巧合。”
溫涼點頭:“我也覺得不是巧合。所以,姑娘是敵是友?”
“那要看溫公子是敵是友。”女子緩緩道,“如果你真是溫如晦的孫子,真的是來查清真相的,那我們就是友。如果你只是來渾水摸魚的……”
她沒說下去,但威脅之意不言而喻。
溫涼笑了:“我若是渾水摸魚,何必趟這趟渾水?在雲停城開我的醫館,治病救人,逍遙快活,不好嗎?”
女子盯着他看了許久,終於,伸手揭下了面紗。
面紗下,是一張清麗絕倫的臉。眉如遠山,目似秋水,只是神情太過冷峻,像一座終年不化的冰山。
“唐門,唐冰。”她自我介紹,“奉門主之命,前來金陵,與沈、溫兩家匯合,共查舊案。”
溫涼拱手:“溫涼。這位是沈清歡,沈天青前輩的孫女。”
唐冰對沈清歡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隨即又看向溫涼:“你們接下來打算怎麼辦?接頭人死了,暗處的援助斷了。”
“所以,我們打算走到明處。”溫涼將自己的計劃說了。
唐冰聽完,沉吟片刻:“引蛇出洞,風險很大。但……確實是目前最好的辦法。不過,你們對金陵的情況了解多少?”
“不多。”溫涼坦白道,“只知道沈家在這裏有幾處產業,還有,朝廷對這裏的控制似乎很強。”
“不是似乎,是確實很強。”唐冰道,“金陵是陪都,朝廷在這裏設有‘江南織造局’和‘龍江船廠’,明裏暗裏的眼線無數。而且,最近金陵城來了不少陌生面孔,有江湖人,也有官面上的人,都在打聽玄玉令的事。”
溫涼皺眉:“消息泄露得這麼快?”
“不是泄露,是有人故意散播。”唐冰冷聲道,“我查到,最近半個月,金陵城的地下黑市裏,陸續出現了幾份殘缺的藏寶圖碎片,都指向玄玉令。雖然都是假的,但足以攪渾水。”
沈清歡忍不住問:“誰幹的?”
“不知道。”唐冰搖頭,“對方做得很隱蔽,用的是假身份,交易地點也不固定。但可以肯定,對方是想把水攪渾,讓所有人都動起來,然後……渾水摸魚。”
溫涼沉思。
如果真是這樣,那他們大張旗鼓地現身,反而可能正中對方下懷。
但,不現身,又能如何?暗處的線已經斷了,他們在金陵人生地不熟,兩眼一抹黑,更被動。
“還是要現身。”溫涼最終道,“不過,不能完全按照對方的節奏走。唐姑娘,你在金陵有落腳點嗎?”
“有。”
“那這樣,”溫涼道,“明天,我和清歡去四海酒樓,亮明身份,吸引注意力。唐姑娘你則暗中查探,看看有哪些勢力在盯着我們,特別是……朝廷的人。”
唐冰點頭:“可以。不過,你們在明處,危險倍增,需格外小心。”
“放心,我有分寸。”
三人又商量了一些細節,約定了聯絡方式,唐冰便重新蒙上面紗,身形一閃,消失在夜色中。
等她走後,沈清歡才小聲問:“溫涼,這個唐冰,可信嗎?”
“目前看來,可信。”溫涼道,“但她的話也不能全信。唐門畢竟封山二十年,如今突然派人出來,未必沒有別的打算。一切,謹慎爲上。”
沈清歡點頭:“那我們今晚住哪兒?”
“回碼頭,找家客棧。”溫涼道,“既然要引蛇出洞,就從現在開始吧。”
兩人離開亂石灘,重新回到碼頭集市。
此時華燈初上,碼頭比白天更熱鬧了。酒樓茶館裏傳出猜拳行令聲,勾欄瓦舍裏飄出絲竹之音,小販的吆喝聲此起彼伏,一派繁華景象。
溫涼選了家看起來最氣派的客棧——“悅來客棧”。
客棧高三層,門前掛着兩串大紅燈籠,夥計穿着整齊的短褂,見有客人上門,立刻笑臉相迎:“客官住店?打尖?”
“住店。”溫涼道,“要兩間上房,挨着的。”
“好嘞!”夥計高聲唱喏,“上房兩間——!”
溫涼付了定金,又吩咐夥計將馬牽到後院好生喂養,然後和沈清歡上了二樓。
上房確實不錯,寬敞明亮,家具齊全,推開窗就能看到江景。只是價格也着實不菲,一晚要一兩銀子,夠普通人家半月開銷。
沈清歡咋舌:“這客棧真貴。”
溫涼卻不在意:“貴有貴的道理。住這裏,安全,消息也靈通。”
他走到窗邊,看着樓下燈火輝煌的街道,目光深邃。
明天,好戲就要開場了。
而他這個主角,已經做好了登台的準備。
只是不知道,台下坐着多少觀衆,又有多少人,等着看他出醜,或者……看他死。
溫涼輕輕搖動手中的折扇。
扇面在燭光下泛着溫潤的光澤。
不管台下坐着誰,這出戲,他都要唱下去。
而且要唱得精彩,唱得漂亮。
因爲,這不僅僅是戲。
更是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