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曉跌跌撞撞的腳步聲消失在老巷盡頭後,當鋪裏的寂靜像是被無限拉長,連沙漏裏金沙流淌的沙沙聲,都變得格外清晰。林時站在櫃台後,指尖還殘留着契約紙的微涼觸感,他低頭看着那行泛着淡粉色光暈的金色小字——三年回憶時間,已收訖,心裏沉甸甸的,像壓了一塊浸了水的棉絮。
他想起夏曉籤字時決絕的眼神,想起她蹲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哭聲,想起她接電話時驟然亮起的眼眸,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在他心頭翻涌。這已經是第三單典當生意了,每一次看着客人帶着希望而來,他都忍不住會想,這一次的代價,會是什麼模樣?
窗外的夜色濃稠如墨,老巷裏的路燈忽明忽暗,投下斑駁的光影。林時沒有關上當鋪的門,夜風卷着微涼的潮氣鑽進來,拂動着他額前的碎發。他靠在櫃台邊,看着香案上的琉璃沙漏,那縷淡粉色的光芒還在沙漏壁上隱隱流動,像是夏曉那些被剝離的回憶,正在無聲地消散。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從午夜零點到凌晨三點,當鋪裏始終沒有客人上門。林時的眼皮越來越沉,連日來的疲憊像是潮水般涌來,他趴在櫃台上,不知不覺就睡着了。
夢裏,他看到了夏曉和她男友的過往。他們在梧桐樹下牽手,在巷口的小吃攤分享一碗熱湯,在雨天共撐一把傘,雨水打溼了他們的褲腳,卻澆不滅眼裏的笑意。那些畫面鮮活而溫暖,像是老電影裏的慢鏡頭,緩緩流淌。可就在這時,那些畫面突然開始扭曲、褪色,最後化作一縷縷淡粉色的煙,消散在空氣裏。
林時猛地驚醒,窗外的天色已經泛起了魚肚白。他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正準備起身收拾櫃台,當鋪的銅鈴卻突然發出一陣急促的叮當聲。
是夏曉。
她依舊穿着那件單薄的白色外套,只是此刻的外套上沾了不少泥點,頭發也亂糟糟的,臉上的淚痕還未幹透,眼睛紅腫得比昨晚更甚。她的手裏緊緊攥着手機,指節泛白,腳步踉蹌地沖進當鋪,一看到林時,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珍珠,再次滾落下來。
“老板……”夏曉的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帶着濃重的鼻音,每說一個字,都像是在撕扯着喉嚨,“爲什麼……爲什麼會這樣?”
林時的心猛地一沉,他預感到了什麼,連忙上前扶住搖搖欲墜的夏曉:“怎麼了?你慢慢說。”
夏曉癱坐在椅子上,捂住臉,壓抑的哭聲從指縫間溢出,帶着無盡的絕望和痛苦。“我見到他了……我真的見到他了……”她哽咽着,斷斷續續地說道,“昨晚掛了電話,我就去了我們常去的那家咖啡館。他就坐在靠窗的位置,和以前一模一樣。”
林時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聽着。
“他看到我,就朝我笑了笑。”夏曉的聲音裏帶着一絲茫然,“他說,他想了一整晚,覺得還是我好,想和我重新在一起。我當時真的好開心,開心得快要瘋掉了。我以爲,一切都回到了從前。”
說到這裏,夏曉的哭聲突然變得淒厲起來:“可是……他根本不記得我們的過去了!”
“他不知道我喜歡喝三分糖的拿鐵,不知道我不吃香菜,不知道我們第一次約會是在梧桐樹下,不知道我們一起養過的那只叫‘團子’的貓……”夏曉的肩膀劇烈地顫抖着,“他說的那些話,全都是客套話。他看着我的眼神,陌生得像看一個陌生人。”
林時的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他終於懂了——典當回憶的代價,從來都不是單向的剝離。當夏曉的記憶被抽走時,那些屬於兩人共有的時光,也從對方的腦海裏徹底抹去了。
“他說,他就是覺得,身邊少個人陪着,有點孤單。”夏曉抬起頭,眼裏布滿了血絲,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他根本不是因爲愛我才回來的!他只是需要一個伴而已!”
夏曉從口袋裏掏出一枚戒指,那是一枚很普通的銀戒指,戒指內側刻着一個小小的“曉”字,還有一串模糊的日期——那是他們確定關系的紀念日。“這是他送給我的十八歲生日禮物,他說,要把我的名字刻在戒指上,一輩子都不摘下來。”她苦笑着,將戒指放在櫃台上,指尖劃過冰冷的金屬表面,“可是昨晚,我問他這枚戒指的來歷,他卻說,不記得了。他說,可能是隨手買的吧。”
隨手買的……
這四個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狠狠扎進了夏曉的心裏,也扎得林時心口發悶。
他看着那枚刻着“曉”字的戒指,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夏曉典當的哪裏是三年回憶,她典當的是自己青春裏最滾燙的一段時光,換回的卻是一個空有戀人之名、卻毫無溫度的軀殼。
“我寧願他不回來找我。”夏曉的聲音裏充滿了絕望,“至少那樣,我還能抱着那些回憶,過完這一輩子。可現在……那些回憶沒了,他也沒了。我什麼都沒有了。”
她站起身,搖搖晃晃地朝着門口走去。走到門口時,她停下腳步,回頭看向林時,眼神裏充滿了哀求,聲音微弱得像風中殘燭:“老板,能不能……能不能把我的回憶還給我?我不要他回來了,我只要我的回憶……”
林時看着她那雙充滿血絲的眼睛,心裏像是被刀割一樣疼。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卻發現自己什麼也說不出來。他想起賬本上的那句話——典當一旦完成,便無法逆轉。
這是時間典當鋪鐵一般的規則,也是困住所有人的枷鎖。
夏曉見林時久久不語,臉上的最後一絲希望,也徹底破滅了。她慘然一笑,那笑容比哭還要難看,轉身走出了當鋪。她的背影單薄而落寞,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一步步消失在老巷的晨光裏,再也沒有回頭。
林時站在原地,久久沒有動彈。他看着櫃台上那枚刻着“曉”字的銀戒指,又看向香案上的琉璃沙漏。那縷淡粉色的光芒,已經徹底消散了,沙漏裏的金沙,依舊在緩緩流淌,發出細碎的沙沙聲。
可那沙沙聲,落在林時的耳朵裏,卻像是一聲聲無聲的控訴。
他緩緩走到櫃台前,翻開契約簿,在夏曉的籤名旁,一筆一劃地寫下了一行字。
代價:雙方共有的三年回憶徹底清零,戀人回歸卻形同陌路。
寫完這行字,林時抬起頭,看向窗外。晨光已經穿透了雲層,灑在老巷的青石板路上,泛着溫潤的光澤。可他的心裏,卻像是被一片烏雲籠罩着,看不到一絲光亮。
他終於明白,這家時間典當鋪,根本不是什麼實現願望的聖地。
它是一個牢籠,困住了那些被欲望裹挾的人。
也是一個漩渦,將他這個剛滿十八歲的少年,牢牢地卷在其中,無法掙脫。
當鋪裏的檀香,又燃上了一炷。青煙嫋嫋,纏繞着那些未說出口的遺憾,在空氣裏緩緩彌漫。而林時知道,這一切,還遠遠沒有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