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肉在院裏掛了三天。
林建國用粗鹽仔細搓了,掛在倉房梁上風幹。冬天的寒風是最好的天然冰箱,肉條很快凍得硬邦邦,表面結了一層白霜。
但新鮮肉不能久放。第三天晚上,周桂蘭從梁上取下一大塊後腿肉,足有七八斤重。
“今晚燉了,給孩子們補補。”她對正在磨刀的丈夫說。
林建國點點頭:“多燉點,叫虎子他們來。這次打熊,他們也出了力。”
周桂蘭應了聲,提着肉進了灶間。
林小山正在院裏劈柴。斧頭起落,木屑飛濺。他劈得很專注,每一斧都落在木柴的紋理上,幹脆利落。這些日子,他的力氣明顯長了,胳膊上的肌肉結實了許多。
“哥。”小禾從屋裏跑出來,小臉凍得紅撲撲的,“媽、媽說晚上吃熊肉!”
“嗯。”林小山放下斧頭,擦了把汗,“你去叫虎子哥、栓柱哥、鐵蛋哥,讓他們來家裏吃飯。”
“哎!”小禾高興地跑了。
林小山繼續劈柴。斧頭砍在木柴上的聲音,在安靜的院子裏回蕩。他喜歡這種有節奏的勞作,能讓人心靜。
這次打熊,雖然險象環生,但結果是好的。熊膽已經交給李大山,讓他幫忙找路子賣。父親說,金膽值錢,起碼能賣一百塊。一百塊啊,在這個雞蛋五分錢一個的年代,簡直是巨款。
有了這筆錢,家裏能過個肥年。妹妹的書包、文具都能買新的,父母也能做身像樣的衣裳。還能還清外債,讓母親不用再爲賒賬發愁。
但林小山心裏清楚,這還不夠。
他要的不只是過個肥年,是要讓這個家徹底翻身。妹妹將來要上學,要考縣裏的中學,要上大學——如果可能的話。父母操勞半生,該享福了。這些,都需要錢。
光靠打獵,不穩定,也危險。
得想別的路子。
正想着,虎子他們來了。
三個小子都換了幹淨衣裳——雖然還是打着補丁,但洗得發白,看得出是精心準備的。虎子手裏提着一小布袋,栓柱拿着幾個土豆,鐵蛋捧着一棵大白菜。
“嬸子!”虎子在灶間門口喊,“我們來了!”
周桂蘭掀開門簾出來,手上還沾着面粉:“來就來,還帶啥東西!”
“家裏種的,不值錢。”栓柱憨笑。
“快進屋,外頭冷。”
幾人進了東屋。炕燒得熱乎,一進門就覺得暖意撲面。小禾已經擺好了炕桌,碗筷都齊了。
林建國也從院裏進來,洗了手,在炕沿坐下。
“熊肉燉上了?”他問。
“燉上了。”周桂蘭在外頭灶間應道,“加了土豆、粉條、白菜,夠吃。”
屋裏飄起了肉香。
熊肉的味道很特別,比豬肉糙,比牛肉腥,但有股獨特的野味。周桂蘭會做,先用涼水泡了半天,又用大料、花椒、辣椒燉足了時辰,腥味去了大半,只剩醇厚的肉香。
虎子吸了吸鼻子:“真香……”
“待會兒多吃點。”林建國說,“這次多虧你們幫忙。”
“應該的,應該的。”虎子撓撓頭,“就是……差點壞了事,對不住建國叔。”
林建國擺擺手:“過去了。以後記住,進山不能冒失。”
“記住了!”
說話間,周桂蘭端着一大盆燉肉進來了。
褐紅色的熊肉燉得酥爛,土豆吸飽了湯汁,粉條滑溜溜的,白菜燉得透明。熱氣騰騰,香味撲鼻。
“開飯!”
周桂蘭給每人盛了滿滿一碗。林小山注意到,母親給虎子他們盛的肉特別多,土豆和粉條少。
“嬸子,我們自己來……”虎子不好意思。
“多吃肉,長力氣。”周桂蘭笑。
一家人圍坐吃飯。
熊肉確實香。雖然有點柴,但越嚼越有味道。土豆燉得沙沙的,粉條滑溜,白菜清甜。周桂蘭還貼了玉米面餅子,金黃金黃的,蘸着肉湯吃,美得很。
小禾吃得小嘴油汪汪的,不時抬頭看哥哥,眼睛彎成月牙。
“哥,熊、熊膽真能賣那麼多錢?”
“能。”林小山給她夾了塊肉,“賣了錢,給你買新書包,買文具盒,買好多好看的本子。”
“我、我不要那麼多。”小禾小聲說,“夠、夠上學就行。”
這話讓大人們都沉默了。
窮人家的孩子早懂事。七歲的小禾,已經知道家裏不容易。
周桂蘭眼圈有點紅,別過臉去盛湯。
林建國悶頭吃肉,過了會兒才說:“該買的都得買。我林建國的閨女,上學不能讓人瞧不起。”
這話說得硬氣,但林小山聽出了裏頭的辛酸。
前世,妹妹就是因爲家裏窮,上學時總穿帶補丁的衣裳,用別人用剩的文具,被同學笑話。小姑娘自尊心強,漸漸就不愛去學校了。
這一世,不能這樣。
“爸說得對。”林小山說,“小禾,哥答應你,開春上學,你一定是最體面的那個。”
小禾咬着筷子,眼睛亮晶晶的:“真、真的?”
“真的。”
吃過飯,虎子他們幫着收拾碗筷。周桂蘭不讓,但他們堅持。
“嬸子,您歇着,我們來。”栓柱手腳麻利地收拾桌子。
鐵蛋去院裏抱柴火,準備燒炕。
林小山和父親坐在炕上說話。
“李叔說,熊膽得去省城賣。”林建國抽着煙——這次不是半截黴煙,是林小山用賣魚的錢新買的“大前門”,一整盒。“縣城賣不上價,省城的藥材公司收,價格高。”
“省城多遠?”
“坐火車得一天。”林建國吐出一口煙,“我去吧,你留在家裏。”
林小山想了想:“爸,我去吧。你腿不好,坐車折騰。”
“你一個人……”
“我十八了,該出遠門了。”林小山很堅持,“而且李叔說了,他在省城有熟人,能接應。”
林建國看着兒子,終於點點頭:“行。但你得答應我,小心,別露財,別惹事。”
“哎。”
正說着,虎子他們收拾完了,進來告辭。
“建國叔,小山哥,我們回了。”
“等等。”林建國叫住他們,從炕櫃裏拿出三個小布袋,“熊肉,拿回去給家裏嚐嚐。”
每個布袋裏都裝着兩三斤肉,凍得硬邦邦的。
“叔,這……這太多了……”虎子不肯接。
“拿着。”林建國塞到他手裏,“要不是你們幫忙,熊也弄不回來。該得的。”
三人這才接了,千恩萬謝地走了。
送走他們,一家人才真正安靜下來。
小禾已經困了,趴在炕桌上打盹。周桂蘭把她抱到西屋,鋪好被褥。
林小山幫父親收拾煙具。那個銅煙鍋已經用了很多年,磨得發亮。
“爸。”他忽然說,“等熊膽賣了錢,我想……做點小買賣。”
林建國抬頭:“啥買賣?”
“還沒想好。”林小山說,“但光靠打獵不是長久之計。山裏東西越打越少,政策也越來越緊。得找條穩當的路子。”
這話說到了林建國心坎上。他這些年何嚐不想?但一沒本錢,二沒門路,三沒膽量——家裏就他一個勞力,萬一賠了,全家喝西北風。
現在兒子有想法,他既欣慰又擔心。
“你有這心,是好事。”父親慢慢說,“但穩當點,一步步來。先看看熊膽能賣多少,再做打算。”
“嗯。”
夜裏,林小山躺在炕上,聽着父親均勻的呼吸聲,久久不能入睡。
腦子裏轉着各種念頭:去省城的路怎麼走?熊膽能賣多少錢?賣了錢做什麼買賣?是收山貨倒賣,還是弄個小攤賣吃食?
越想越精神。
他索性爬起來,輕手輕腳地出了屋。
院子裏月光很好,照得雪地一片銀白。雞窩裏很安靜,母雞們都睡了。遠處傳來狗吠聲,一聲兩聲,很快又沉寂下去。
林小山走到倉房門口,推門進去。
借着月光,能看見梁上掛着的熊肉條,一排排,像風鈴。還有那張破了的熊皮,已經初步處理過,攤在架子上。
他伸手摸了摸熊皮。
粗糙,厚實,還帶着野獸的氣息。
這就是山林。殘酷,但也慷慨。你冒了險,流了血,它就會給你回報。
但人能一輩子靠山林活着嗎?
前世,他離開靠山屯後,在城裏打工,見過太多事。時代在變,光靠一把力氣、一身膽量,已經不夠了。得有腦子,得跟得上變化。
這一世,他要帶着這個家,不僅活下去,還要活得好。
站了一會兒,覺得冷,正要回屋,忽然聽見灶間有動靜。
輕輕推門進去,看見母親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就着灶膛裏未熄的火光,在縫補什麼。
“媽,咋還不睡?”
周桂蘭嚇了一跳,抬頭看見是他,鬆了口氣:“給你爸補棉褲,膝蓋又磨破了。”
林小山走過去,在母親身邊坐下。
火光映着母親的臉,四十歲的人,已經有了不少皺紋。那是歲月的痕跡,也是操勞的印記。
“媽。”他輕聲說,“等有了錢,你別接縫紉活了,太累眼睛。”
周桂蘭笑了:“不幹活幹啥?閒着更難受。”
“在家養養身子,做做飯就行。重活我來。”
母親手裏的針停了停,低頭繼續縫:“我兒長大了……知道疼人了。”
這話說得平淡,但林小山聽出了裏頭的感慨。
前世,他直到母親去世,都沒說過幾句貼心話。總覺得父母還年輕,還能扛,自己那點不順心比天大。
現在才知道,父母也會老,也會累,也需要兒女心疼。
“媽。”他又叫了一聲,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周桂蘭把線頭咬斷,抖了抖補好的棉褲:“好了。快去睡吧,明天還得早起。”
“哎。”
林小山起身,走到門口,又回頭看了一眼。
母親還坐在那兒,就着微弱的火光,看着他,眼神溫柔。
那一瞬間,他忽然覺得,重生這一世,值了。
不爲掙多少錢,不爲改變多大命運。
就爲這一刻,母親眼裏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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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預告:
熊膽要賣去省城,小山第一次出遠門。
火車上遇見怪人,藥材公司有貓膩?
一百塊變八十塊,這虧吃還是不吃?
且看下章《省城賣膽遇波折,人心險惡初見識》,看小山如何闖過第一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