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嬸見趙飛回來,立刻笑眯眯地湊上去:“飛子,回來啦?明兒個廠裏沒事吧?”
趙飛還沉浸在剛才那一瞥的震撼裏,有些恍惚,下意識答道:“啊?哦,明天……明天應該沒事。”
李玉谷趕緊接話:“那正好,明天家裏來客人,你劉嬸介紹的,你幫着招待招待,別總悶在豬場。”
趙飛這才反應過來劉嬸和嬸子在嘀咕什麼,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抗拒和煩躁,但當着外人面不好駁嬸子的面子,只含糊地“嗯”了一聲。
推着自行車往主屋走,經過廚房時,眼角餘光忍不住又瞟向那個身影,卻見文曉曉已經端着米盆進了廚房,只留下一個窈窕的背影和空氣中若有似無的、不同於往常的淡淡香皂味。
晚上,趙慶達竟然破天荒地回來了,沒在外面過夜。
他進院時,文曉曉正坐在堂屋燈下,就着燈光縫補一件舊衣服,新燙的卷發在頸側彎出溫柔的弧度。
趙慶達看見她,腳步頓了一下,眼裏掠過一絲驚豔,但隨即就被慣常的挑剔和不耐取代。
“喲,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還知道打扮了?”他語氣裏帶着嘲諷,走過去,伸手撩了一下她的卷發,動作輕佻,“弄成這樣給誰看?花裏胡哨。”
文曉曉身體一僵,躲開他的手,沒說話。
趙慶達看她這副沉默的樣子,覺得無趣,又湊近了些,壓低聲音,帶着酒氣:“外表是變了點,可惜啊,內裏還是個木頭疙瘩,沒滋沒味。”他說完,嗤笑一聲,轉身就去洗漱了。
這句話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精準地捅穿了文曉曉白天那點因爲新裝扮而生出的、微弱的自信和反抗。
她捏着針線的手指猛地收緊,指尖泛白。
原來在他眼裏,無論她變成什麼樣,都只是個“無趣”的擺設。
巨大的羞恥和難堪瞬間淹沒了她,她扔下針線,沖回東廂房,撲到炕上,用被子死死蒙住頭,眼淚洶涌而出,卻死死咬着嘴唇不肯發出一點聲音。
第二天臨近中午,劉嬸果然領着一個姑娘來了。
姑娘叫孫梅,二十三七八的年紀,個子嬌小,模樣清秀,說話細聲細氣,一看就是乖巧懂事的類型。
她進門後,眼神就忍不住往趙飛身上瞟,顯然對趙飛高大結實的身板和聽說不錯的家底很滿意,臉上帶着羞澀的笑意。
李玉谷熱情地招呼,拿出瓜子糖塊。趙飛作爲被相看的主角,不得不陪着坐在堂屋,渾身不自在。
孫梅試着找話題,問養豬場的事,問平時忙不忙。
趙飛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答着,態度客氣但疏離。
坐得近了,孫梅忽然微微蹙了下眉,鼻翼輕輕動了動。
趙飛剛從豬場忙完一陣回來,雖然換了幹淨衣服,也洗了手臉,但那長久浸染的、混合着飼料、牲畜和消毒水的氣味,仿佛已經滲進了皮膚紋理,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徹底洗掉的。
對於嗅覺敏感或者不習慣的人來說,這氣味確實有些明顯。
孫梅臉上的笑容淡了些,眼神裏閃過一絲猶豫和勉強。
她勉強又坐了一會兒,喝了半杯水,便借口家裏還有事,起身告辭了。
劉嬸見狀,也知道這事八成黃了,打着哈哈把人送走了。
人一走,李玉谷就嘆了口氣:“這姑娘……怕是嫌咱這行當味道重。”
趙飛心裏反倒鬆了口氣。
他本來就沒這心思,經歷了昨天那一幕,他心裏亂糟糟的,像塞了一團理不清的麻,哪還有地方裝別人?他甚至有些慶幸這氣味“趕走”了對方。
可這個念頭一起,他又被自己嚇到了——他這是在慶幸相親失敗?因爲誰?因爲他那不該有的、對兄弟媳婦的……肖想?
“混賬!趙飛你真他媽不是東西!”他在心裏狠狠罵了自己一句,臉上卻是一片沉鬱的平靜,“沒事,嬸子,本來也沒想成。以後別再張羅了,我這樣挺好。”
打發走李玉谷,趙飛回到自己屋裏,關上門,卻覺得那門關不住他翻騰的心緒。
文曉曉新燙的卷發,藕荷色的襯衫,夕陽下驚鴻一瞥的側影……這些畫面反復交織,讓他坐立難安。
他覺得自己像個窺探別人珍寶的賊,心思齷齪,卑劣不堪。
可那悸動,又如此真實,灼燒着他的理智。
那邊廂房,文曉曉被趙慶達的冷水徹底澆醒,也澆出了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勁兒。
靠男人?
靠這個家?
都是鏡花水月!
她不能再這麼渾渾噩噩,像藤蔓一樣依附別人,等着被嫌棄、被拋棄。
她得自己站起來,哪怕只能站穩一點點。
她不再整天悶在屋裏鉤那些微不足道的手工活。
第二天,她換上半舊但幹淨的衣服,把新燙的頭發利落地編成辮子,開始在街上轉悠,留心着各種招工信息。
飯館服務員?她臉皮薄,怕應付不來。
工廠女工?時間卡得死,離家也遠……正彷徨間,她走到一家臨街的裁縫鋪前。
鋪子不大,門口掛着“上海時裝”的招牌,玻璃櫥窗裏擺着幾個穿着時新連衣裙的模特。
裏面傳來縫紉機嗡嗡的聲響。
門上貼着一張紅紙:“招學徒,供午飯,要求細心肯學。”
文曉曉在門口站了很久,看着裏面老師傅飛針走線,一塊普普通通的布料在他手裏漸漸變成合體的衣服。
她想起自己從小就會縫縫補補,李蕊在世時還誇過她手巧。
一顆心,忽然就定了。
她推門進去。
師傅姓胡,撩起眼皮打量她:“想學做衣服?以前摸過針線嗎?”
“會縫補,簡單的也能改。”文曉曉老實回答。
胡師傅讓她試試手,給了她一塊邊角料和針線。
文曉曉有些緊張,針腳不如老師傅細密均勻。
胡師傅看了,搖搖頭:“手有點生,也缺靈性。我們這兒忙,可沒太多工夫從頭慢慢教。”
這是委婉的拒絕。
文曉曉心裏一沉,卻沒立刻放棄。
她咬了咬唇,第二天又去了,這次手裏拎着兩瓶水果罐頭,還有一條在百貨商店新買的、淺綠色的紗巾。
“胡師傅,打擾了。我……我是真想學,不怕苦也不怕累。這點心意……給您嚐嚐鮮。”她把東西輕輕放在裁剪台邊上,臉漲得通紅,聲音卻堅定。
胡師傅看看罐頭,又看看那條質地不錯的紗巾,再抬眼看看文曉曉殷切又倔強的眼神,臉色緩和了些。
“……罷了,看你誠心。先說好,學徒沒工錢,只管午飯,打雜、鎖邊、熨燙這些基礎活都得幹,還得機靈點,眼裏有活。能堅持?”
“能!”文曉曉立刻點頭,眼睛亮了起來。
就這樣,文曉曉成了“上海時裝”裁縫鋪的學徒。
一開始確實笨手笨腳,裁壞過襯裏,縫歪過拉鏈,沒少挨胡師傅的訓斥。
但她一聲不吭,訓了就改,不懂就問,每天最早來,最晚走,掃地擦桌子,給師傅泡茶,把各種布料邊角整理得井井有條。
慢慢的,胡師傅開始讓她接觸更復雜的工序,偶爾也指點幾句裁剪的技巧。
趙飛是從李玉谷的念叨裏知道文曉曉去學裁縫的。
李玉谷起初不太樂意,覺得拋頭露面去當學徒丟人,又賺不到錢。
趙飛卻沉默了半晌,對李玉谷說:“嬸子,曉曉……有個事做,精神頭能好些。學門手藝,終歸是好的。”
有一天傍晚,趙飛回來早些,正好在胡同口碰見下工回來的文曉曉。
她手裏抱着幾塊胡師傅給的練習布料,臉上帶着忙碌後的淡淡疲憊,眼神卻不像以前那樣空洞,有了點聚焦的光。
“聽說……你去學裁縫了?”趙飛停下自行車,問了一句。
文曉曉點點頭:“嗯,在胡師傅那兒。”
“挺好。”趙飛看着她,很認真地說,“胡師傅手藝有名,你好好學,將來肯定能成。”他的語氣很平淡,就像兄長鼓勵妹妹,可那雙看着她的眼睛裏,卻有着不易察覺的溫和與贊許。
這句簡單的“挺好”和“好好學”,像一股溫泉水,悄無聲息地漫過文曉曉連日來學藝的辛酸和小心翼翼。
她沒想到第一個正面肯定她這個決定的,會是趙飛。
她低下頭,輕輕“嗯”了一聲,心裏那點掙扎求生的幼苗,仿佛得到了些許灌溉。
“以後路上小心些。”趙飛說完,騎上車先走了。
文曉曉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胡同盡頭,抱緊了懷裏的布料。
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
她知道路還很難,趙慶達的冷漠和胡師傅的嚴格都像石頭擋在前面。
但此刻,她心裏卻生出了一絲微弱卻清晰的、屬於自己的力量。
她抬起頭,朝着四合院的方向,慢慢走去。院牆上,爬山虎鬱鬱蔥蔥,在晚風裏輕輕搖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