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三叔用那根挑了半輩子鹽的扁擔,將自己懸於房梁的慘事,以及白霜一家瀕臨絕境的狀況,並未能越過崔家高聳的院牆,傳入崔鶴年繁忙的書房。然而,這些消息卻像帶着鉤子的寒風,透過門縫窗隙,鑽入了內宅,精準地刺入了蘇青黛的耳中。
是她的貼身丫鬟萍兒,從外出采買的小廝那裏聽來,又紅着眼圈,哽咽着稟告了她的。萍兒的爹也是個灶戶,感同身受。
“小姐,您說……這人,怎麼就能被逼到這份上呢?”萍兒抹着眼淚,“那白霜嫂子,男人躺着等死,丫頭餓得皮包骨,自己差點被鹽巡當私鹽販子給射殺……陳三叔更是……更是連活路都看不到了……”
蘇青黛坐在窗前,手中原本在繡着的一幅《鬆鶴延年》的帕子,早已滑落在地。她臉色蒼白,手指冰涼,萍兒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把鈍刀,在她心口反復割鋸。她想起《盛世危言》中“國之富在民,民之富在業”的論述,想起《申報》上那些關於上海租界女界興辦慈善、啓迪民智的報道,再對比眼前這血淋淋的人間慘劇,一種巨大的荒謬感和負罪感幾乎讓她窒息。
她夫君那宏偉的新宅,那日漸膨脹的家業,其根基之下,墊着的竟是如此多的血淚與屍骨!那日她勸諫時,丈夫那句“待新宅落成,我自當捐資修橋鋪路”的話語,此刻聽來是何等的虛僞與蒼白!人已死,家已破,事後的施舍又有何用?
一種強烈的、必須做點什麼的沖動,在她胸中激蕩。她不能再僅僅停留在言語的勸諫上了。
“萍兒,”她猛地站起身,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去,把我的妝奩盒子,還有那口放着我陪嫁體己的樟木箱子,都搬過來。”
“小姐,您這是……”萍兒愕然。
“快去!”蘇青黛的語氣是從未有過的堅決。
當那兩個象征着一位出嫁女子全部私產和體面的箱子擺在面前時,蘇青黛沒有絲毫猶豫。她打開妝奩,裏面是當年出嫁時,母親精心爲她置辦的各色首飾:赤金點翠簪、碧玉玲瓏釵、珍珠耳璫、珊瑚手串……每一件都承載着家族的祝福與過往的榮光。她又打開樟木箱,裏面是這些年來她省吃儉用攢下的銀錁子、金瓜子,以及幾匹上好的、舍不得動用的蘇錦杭緞。
“萍兒,你找個穩妥可靠的人,將這些首飾、錦緞,悄悄拿去當了、賣了。”蘇青黛的聲音平靜得可怕,仿佛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換得的銀錢,連同這些現銀,立刻去購買米糧、粗布、還有治療風寒外傷的尋常藥材。”
“小姐!這……這都是您的嫁妝啊!這要讓老爺知道了……”萍兒嚇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在清代,女子的嫁妝是其私產,亦是其在夫家的底氣與尊嚴所在,變賣嫁妝是極爲嚴重的事情。
“顧不了這許多了!”蘇青黛眼中含淚,卻目光炯炯,“東西是死的,人是活的!眼睜睜看着人餓死、病死,我留着這些金銀珠玉,夜裏如何能安枕?拿去!立刻去辦!記住,要找生面孔,分多家店去買,莫要聲張,買了東西,直接……直接送到白霜家,還有那些最艱難的工匠、灶戶家裏去!就說是……是城中善人聽聞慘事,匿名相助。”
她深知,以自己的名義,只會激化矛盾,讓事情更糟。
萍兒見她心意已決,只得含淚應下,匆匆去辦。
接下來的幾日,蘇青黛動用了自己能調動的一切人手和關系,如同一個隱秘的指揮者,將自己變賣妝奩所得,化爲一袋袋糧食、一捆捆粗布、一包包藥材,如同涓涓細流,悄無聲息地注入到那些在崔家“新政”下已然幹涸龜裂的家庭之中。
這點援助,對於龐大的苦難而言,不過是杯水車薪。但在白霜接過那袋能讓她和孩子多活十幾日的米,在病重的工匠拿到那包能緩解咳喘的藥材時,那絕處逢生的微光,依舊照亮了他們枯寂的眼睛。坊間開始流傳,有“無名善人”憐惜窮苦,暗中施援。
然而,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尤其當這“風”涉及到主母變賣嫁妝這等駭人聽聞之事時。
消息,最終還是通過崔福那張惶失措的稟報,傳到了崔鶴年耳中。
當時,崔鶴年正在與新請的洋工程師商討引進壓鹽機器的事宜,聞聽此訊,他臉上的笑容瞬間凍結,隨即變得鐵青。他強壓着怒火送走客人,轉身便將書房門猛地摔上!
“砰”的一聲巨響,震得整個院子仿佛都顫了一顫。
“把她給我叫來!立刻!”他對着崔福怒吼,額角青筋暴起。
蘇青黛款步走入書房時,面色平靜,甚至帶着一種解脫般的坦然。她知道這一天總會到來。
“你……你幹的好事!”崔鶴年將一張當票的副本狠狠拍在桌上,那是蘇青黛一支赤金簪子的當票,“變賣嫁妝!私下賑濟!蘇青黛,你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丈夫?!還有沒有崔家的家規顏面?!”
他氣得在書房內來回踱步,像一頭被困的暴怒雄獅:“你可知如今外面多少人等着看我的笑話?你可知你這麼做,等於是在打我的臉,告訴全天津衛,我崔鶴年苛待工匠灶戶,連自己的夫人都看不過去,要變賣首飾來替我擦屁股?!你讓我的臉往哪擱?!讓崔家的商業信譽往哪放?!”
蘇青黛靜靜地看着他,等他咆哮稍歇,才緩緩開口,聲音清晰而冰冷:“夫君,你的顏面,比人命還重要嗎?”
“你……!”崔鶴年被她一句話噎住,更是怒火中燒,“婦人之仁!迂腐之見!商海浮沉,自有其規則!壓價競爭,乃是時勢所迫!那些工匠灶戶,不過是時運不濟,待我崔家度過此關,自然……”
“自然什麼?”蘇青黛打斷他,眼中是深深的悲哀與譏誚,“自然給他們修墳立碑嗎?就像陳三叔那樣?夫君,你那日批淮壓價的朱筆,蘸的不是墨,是血!是活生生的人血!”
她向前一步,目光如炬,直刺崔鶴年:“你口口聲聲家規、顏面、信譽,可你克扣工銀、壓榨灶戶之時,可曾想過崔家的‘德’行何在?顏面不是靠金銀堆砌,也不是靠強權維系,是靠人心!人心散了,你這宅子建得再固若金湯,也不過是一座冰冷的墳墓!我看它不是‘存善堂’,是‘噬善堂’!吞噬人命、吞噬良心的魔窟!”
“放肆!”崔鶴年勃然大怒,猛地抬手,一個耳光重重扇在蘇青黛臉上!
清脆的響聲在書房內回蕩。
蘇青黛被打得踉蹌一下,臉頰上瞬間浮現出清晰的指印,火辣辣地疼。但她沒有哭,也沒有退縮,只是用一種陌生而決絕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崔鶴年。
崔鶴年看着自己的手,似乎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動了手,但盛怒之下,那絲悔意瞬間被更大的憤怒淹沒。
“滾!”他指着門口,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顫抖,“從今日起,沒有我的允許,你不準再踏出內院半步!也不準再插手任何外面的事!那些賤民的死活,與你無關,與崔家無關!”
蘇青黛捂着臉,最後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裏,再無半分往日的情誼與溫度,只剩下徹底的失望與心死。
她沒有再說一個字,轉身,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走出了這間充斥着怒火與銅臭的書房。
在她身後,書房內傳來崔鶴年砸碎瓷器的刺耳聲響。
而在無人察覺的角落,趙鐵肩懷中那枚“守蝟符”,自蘇青黛踏入書房起,便持續散發着灼人的熱意,直至那記耳光響起時,熱度達到了頂點,燙得他幾乎要叫出聲來。
蝟靈不安。
人心的堤壩,一旦決口,便再難挽回。
---卷二(第1章完)
下篇預告:
掌摑裂情,內宅仁心鎖深院;
洋商登門,西風東漸叩鹽關。
本章,蘇青黛驚聞灶戶慘劇,毅然變賣嫁妝私下賑濟,觸怒崔鶴年。夫妻二人爆發最激烈沖突,崔鶴年盛怒之下掌摑妻子,並將其軟禁。夫妻之情,於此役中徹底決裂。
下篇預告:〈洋商之宴〉
· 西商東來:英國洋行買辦查理斯·懷特正式登門拜訪,帶來完全不同的思維方式與商業邏輯。
· 機器之惑:查理斯展示蒸汽機輪壓鹽的驚人效率與冷酷成本核算,強烈沖擊崔鶴年傳統鹽業認知。
· 效率至上:查理斯直言不諱的利潤至上原則,與崔鶴年心中殘存的“義利之辨”產生劇烈碰撞。
· 新憂滋生:在內部矛盾激化的同時,外部更強大的資本力量開始介入,崔鶴年在震撼中,對“力量”有了新的理解。
“崔先生, sentiment(感情)不能當飯吃。在我的國家,能帶來利潤的,就是好的道德。”
——一切盡在《津門鹽商:蝟靈與罪銀》第2章:洋商之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