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宅的紛爭與淚水,被厚重的大門隔絕。崔鶴年刻意將蘇青黛與她所帶來的那些“煩擾”一並鎖在身後,試圖將全副精力重新投入到他的鹽業版圖與那座日漸宏偉的宅邸之上。然而,他心中那口被妻子狠狠撞擊過的道德洪鍾,餘音猶在,攪得他心煩意亂。正是在這心神不寧之際,管家崔福遞上了一份制作考究的全英文拜帖,落款是“怡和洋行,查理斯·懷特”。
這如同一個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信號,瞬間吸引了崔鶴年全部的注意力。他需要一些新的、強有力的東西,來填補、或者說覆蓋掉內心的紛擾與不安。
宴會設在崔家花園的臨水軒。這裏一反中式宴飲的喧鬧,采用了西洋長桌分食的形制。潔白的亞麻桌布,鋥亮的銀質餐具,高腳玻璃杯折射着燭台的光芒,侍者們穿着統一的號衣,安靜地穿梭。這一切,都是崔鶴年爲了這次會面,特意命人緊急布置的,他不能在新式的洋商面前,露了“土”氣。
查理斯·懷特準時抵達。他年約三十,身材高瘦,穿着剪裁合體的黑色燕尾服,皮鞋光亮得可以照見人影,金色的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臉上帶着一種恰到好處的、仿佛經過精密計算的禮貌笑容。他與周遭的中式園林景致格格不入,卻又自帶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感。
“崔先生,久仰大名。”查理斯操着一口略帶異國腔調,但流利清晰的中文,主動伸出手。
崔鶴年略微遲疑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是西洋的握手禮,伸手與他輕輕一握,觸手只覺得對方的手指修長而有力。“懷特先生,歡迎蒞臨寒舍,蓬蓽生輝。”他沿用着中式的客套,將客人引入座。
寒暄過後,話題很快切入正題。查理斯顯然有備而來,他並未過多談論風花雪月,而是直接指向了鹽業生產的核心。
“崔先生,”查理斯用餐巾優雅地擦了擦嘴角,藍色的眼眸銳利地看向崔鶴年,“據我所知,長蘆鹽場目前仍主要沿用‘煎煮法’與‘灘曬法’,依賴天時與大量人力,效率低下,且品質波動很大。”
崔鶴年心中微凜,面上不動聲色:“祖輩相傳之法,自有其道理。鹽乃天賜之物,取之自然,循古法方能得其真味。”
“Natural(自然)?Ancient(古老)?”查理斯微微挑眉,嘴角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近乎憐憫的笑意,“崔先生,請原諒我的直率。在商業世界裏,效率和成本才是永恒的真理。 sentiment(感情)和 tradition(傳統)不能當飯吃。”
他輕輕擊掌,身後的隨從立刻上前,在桌面上展開幾張巨大的設計圖紙,又擺弄起一台笨重的、帶着玻璃片和透鏡的裝置——幻燈機。
“請看,這是我國目前最先進的‘蒸汽機輪壓鹽裝置’。”查理斯指向圖紙,上面是復雜的機械構造圖,巨大的鍋爐、飛輪、連杆、碾壓滾筒,充滿了工業時代的力量感。“它利用蒸汽動力,驅動重型滾筒,直接對原鹽進行強力碾壓、破碎、提純。一套這樣的設備,一日之功,可抵得上三百名熟練灶戶,晝夜不停地勞作!”
隨着他的話語,幻燈機在臨水軒的白牆上投映出模糊卻令人震撼的影像:巨大的鋼鐵怪物轟鳴着,吞入大塊的原鹽,吐出均勻細膩的雪白鹽粒;穿着工裝的工人站在機器旁,顯得如此渺小。
崔鶴年端着酒杯的手,僵在了半空。他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影像,內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沖擊。三百人!他仿佛能看到,白霜、陳三叔,以及無數他認識或不認識的灶戶,在那鋼鐵巨獸的對比下,如同螻蟻般微不足道。
“這……如此神器,耗費想必驚人吧?”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初始投資確實不菲。”查理斯坦然承認,隨即話鋒一轉,“但是,崔先生,請您算一筆賬。它節省下的人工、時間,以及帶來的品質統一性和規模化產量,足以在短時間內收回成本,並創造遠超您想象的利益。更重要的是,”他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充滿誘惑力,“擁有了它,您就擁有了絕對的成本優勢。在即將到來的鹽政改革中,您將不再是‘被選擇者’,而是‘制定規則者’。其他仍依靠人力的鹽商,在您面前,將不堪一擊。”
“絕對的優勢……制定規則……”這幾個字,如同魔咒,精準地擊中了崔鶴年內心最深的渴望與焦慮。周馥帶來的壓力,同行競爭的逼迫,在此刻似乎找到了一個一勞永逸的解決方案。一種混合着震撼、敬畏與巨大貪婪的情緒,在他胸中翻涌。
他看着那圖紙上的鋼鐵巨獸,仿佛看到了自己未來權勢的化身。
“那麼,”崔鶴年深吸一口氣,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懷特先生如此傾力推介,不知貴洋行,所圖爲何?”
查理斯笑了,那是一種洞悉一切、掌控全局的笑容。“我們提供全套設備、技術安裝與維護。而您,需要支付相應的款項,並且……”他頓了頓,藍眼睛裏閃爍着精明的光,“在未來由這台機器生產出的鹽的利潤中,我們怡和洋行,希望占有百分之十的幹股。這是一種合作,崔先生,共贏的合作。”
百分之十的幹股!這無異於從崔家身上永久地割下一塊肉。崔鶴年的心抽搐了一下。這洋人的算盤,打得比他還要精明!
宴會在一片看似和諧,實則各懷心思的氛圍中結束。送走查理斯後,崔鶴年獨自一人留在臨水軒,對着牆上那幻燈影像留下的殘影,怔怔出神。
洋人帶來的,不僅僅是機器,更是一套冷酷、高效、唯利是圖的邏輯。在這套邏輯面前,沈秋田那“不欺工匠、不壓灶戶”的告誡,顯得如此迂闊可笑。工匠?灶戶?在可以替代三百人的機器面前,他們的生計與苦痛,還有什麼意義?蘇青黛那關於“人命”“德行”的哭訴,更是如同夢囈。
他似乎找到了一條更快捷、更強大的道路。一種新的“力量”,在他面前展開了冰山一角。
他召來崔福,聲音在夜風中顯得有些飄忽,卻又帶着一種異樣的堅定:“去,仔細查查,我們賬上,現在還能調動多少現銀。另外,去打聽一下,其他各家,有沒有也在和洋行接觸的。”
“老爺,您是想……”崔福心中一驚。
“時代變了,崔福。”崔鶴年望着黑暗中波光粼粼的水面,仿佛在對自己說,“有些東西,該扔就得扔了。否則,被扔下的,就是我們自己。”
他仿佛已經看到,那鋼鐵的巨獸,即將取代千百年來匍匐在鹽田上的身影,成爲他新的“鎮宅之寶”。
而在外院工匠居住的簡陋棚屋裏,趙鐵肩在睡夢中猛地驚醒,懷中的“守蝟符”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仿佛被什麼冰冷堅硬的東西狠狠硌了一下。他茫然坐起,只覺得一股前所未有的、龐大而陌生的壓迫感,正從崔府的核心彌漫開來,令人心悸。
---卷二(第2章完)
下篇預告:
西器東漸,鋼鐵巨獸撼鹽基;
利字當先,古道漸遠人心離。
本章,英國洋行買辦查理斯·懷特到訪,以蒸汽機輪壓鹽技術展示西方工業資本的效率與冷酷邏輯。崔鶴年在巨大震撼中,看到了超越傳統競爭、掌控規則的力量,內心天平急劇傾斜。
下章預告:〈水道之污〉
· 成本之壓:爲籌措引進機器的巨額資金,崔鶴年下令進一步壓縮各項開支,新建的提純工坊成爲重點。
· 毒水肆流:爲省去處理費用,工坊將大量含有毒性的廢料直接排入運河,河水變色,魚蝦翻肚。
· 鄉民泣血:下遊依賴河水灌溉的農田減產絕收,漁民無漁可捕,鄉民聚集工坊前哭訴抗議。
· 冷酷鎮壓:崔鶴年下令武力驅散鄉民,直言“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不污水道”之戒,於此徹底淪喪。
“讓他們鬧!幾畝薄田,幾條賤魚,也配擋我崔家的路?”
——一切盡在《津門鹽商:蝟靈與罪銀》第3章:水道之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