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人在樓上等您。”
柳青的聲音適時響起,打斷了她的思緒。
陸昭點頭應着,低頭看了眼懷中的布偶,忽然輕聲問:“柳青,你說…… 人會一直倒黴嗎?”
柳青腳步頓了頓,斟酌着回道:“屬下不懂命理,但周大人常說,寒冬過了,總有花開的時候。”
晚風掀起她的裙角,將遠處的燈火吹得微微晃動。
陸昭望着懷裏的布偶,忽然笑了,將布偶抱得更緊些:“是啊,總會開的。”
她剛斂定心神,抬眸之際,猝然撞入一雙鷹隼般深不見底的瞳仁。
那雙眼眸幽邃如寒潭,竟讓她一時忘了言語。
她不知周景行何時立在那裏,更難辨方才那支驚鴻舞是否已落入他眼中。
夜色如墨,秋風蕭瑟而過,他身着黑色錦袍,烏發被風掠得微揚,周身氣息沉凝如淵,目光淡淡覆在她身上,不辨喜怒。
正怔忡間,一陣秋風卷過,將她面上遮塵的輕紗掀起半角 —— 眉如遠黛、眸若秋水的容顏雖只一閃而逝,卻已落入那雙幽深眼眸。
“舅舅,”
陸昭忙斂了心神,脆生生喚了一聲,轉而連拖帶抱地將懷中那只碩大的錦緞玩偶挪到他跟前,方才還帶着愁緒的眉眼瞬間彎起,掩去眼底殘餘的悵然,揚聲炫耀道:“您瞧,我剛剛贏了這般大的彩頭呢!”
周景行目光掠過她強裝歡愉的眉眼,那點刻意藏起的澀意終究沒能逃過他的眼。他卻未點破,只淡淡頷首,聲線如夜中風露般清寂:“看見了。”
“只是這麼大,馬車不知可能放得下。”
陸昭望着懷中錦緞裹就的玩偶,輕聲嘆道。
一旁的柳青連忙上前搭手,二人合力將這大尺寸的玩偶往車內塞去,幾番挪動下來,車廂內本就有限的坐處竟險些被占滿。
周景行立在車旁,目光掃過那做工精巧的玩偶,心中暗自思忖:女子心性當真奇妙,竟對這般物件如此偏愛。
登車返程時,車廂內菱格窗扇透進微涼晚風,陸昭鼻尖忽然縈繞起一縷淡淡的酒香。
她忍不住抬眸瞥了眼身側靜坐的周景行,眉峰微蹙:方才離去時明明未見他沾酒,不過半刻鍾光景,怎的就添了酒氣?
這般心思在心底轉了幾轉,終究未曾宣之於口。
周景行自然不知她心中這許多彎彎繞繞,只覺車廂內氣氛靜了些,便緩緩開口問道:“你素來喜愛跳舞?”
陸昭聞言抬眸,輕輕頷首應道:“嗯,略有偏好。”
“除此之外,還會哪些技藝?”
他又追問一句。
“書畫一道,也曾略加研習。”
她語氣謙和,字句間盡是自謙。
可這 “略加研習” 四字,在周景行聽來卻絕非尋常。
他深知自家大姐素來要強,於女紅才藝、詩書筆墨上從不含糊,教養女兒更不會容忍其流於平庸。
想來陸昭在書畫上的造詣,怕是早已遠超 “略通” 的水準,不過是性子內斂,不願張揚罷了。
家中妹妹們與她年紀相仿,幼時都學過琴棋書畫。只是她們跳舞只算糊弄,遠不如她跳的精美絕倫。
周景行側過身問:“既喜歡,往後要請師傅接着學嗎?”
四目相對,陸昭連忙垂下眼:“過些日子要入書院,該以課業爲重。”
她心裏其實是怕請師傅花錢,不願麻煩他。
說話間,馬車停在府門前。
侍從接過繮繩去了馬廄,陸昭抱着大布偶剛要下車,腳步踉蹌了一下 —— 玩偶快跟她一般高,實在太沉。
她正沒法子,懷裏忽然一輕。
抬眼一看,周景行單手拎着玩偶脖頸,大步往垂花門走。
他身高逾七尺,那占了半車的玩偶在他手裏,倒顯得小巧了。
陸昭愣了片刻,才小跑着跟上去。
剛跨進垂花門,周景行便開口:“前廳廊下這些公區,不可放此物。”
“我曉得,放我臥房便是。”
陸昭連忙應着,主動推開了西側耳房的門。
周景行邁步進去,將那個東西往鋪着錦褥的床上一放,她的房間中還飄着淡淡的熏香。
他皺了皺眉,實在不解:“這物件能做什麼?”
“呃…… 約莫是夜裏能抱着睡。”
陸昭支吾道。
周景行默然看了她一眼,沒再多問,轉身便往東側書房去處理公務。
陸昭想起昨夜情形,又去廚房忙活了半晌,端來一碗葛花醒酒湯。
此時周景行正坐在書案後,手裏握着朱砂筆在幾份公文中圈注 —— 那是朝廷發來的朱批文書,墨香混着朱砂氣漫開來,他筆下字跡筆走龍蛇,倒與他鋒銳的眉眼一般勁挺。
“舅舅,往後還是少飲些酒吧。”
陸昭把湯碗往案邊推了推,鼓起勇氣勸道。
周景行側過眼,幽深的瞳仁映着她清亮的目光,眉梢微微一挑,唇角勾起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語氣帶着幾分不羈:“這是管起我來了?
相處多日,陸昭倒漸漸放得開了些。雖仍存着幾分敬畏,卻不復往日那般步步謹慎,總算能自在些做自己。
她抿了抿唇,沒被那句反問噎住,反倒堅持道:“總之舅舅該少飲些,酒水最是傷體。”
周景行抬眸望了她幾秒,眼底沉得像無風的深潭,藏着滿眶閱歷與鋒芒。
這般銳利,撞上她那雙如麋鹿般澄澈的眸子,竟生出幾分力道落空的滯澀 —— 恰似一拳捶在了棉絮上,半點回響也無。
末了,他面無表情地端起案邊的醒酒湯,一飲而盡,只淡淡道:“早些歇息去吧。”
陸昭見狀,眉眼彎了彎,小心收起湯碗。
她按着後廚的規矩,用沸水將碗盞沖洗幹淨,才尋了前廳鋪着軟墊的軟榻躺下。書房方向不時傳來墨錠研磨的輕響、紙張翻動的窸窣,伴着這靜謐的聲響,她不多時便沉沉睡去。
第二日,陸昭依舊是在床上醒的。
餐桌擺着尚有餘溫的早膳,周景行已不在府中。
他從不是會留字條說去向的人,更不必同她報備行蹤。況且他在京中身居要職,本就有忙不完的公務,陸昭也不敢貿然派人去問。
她剛吃完早膳,院門外便傳來敲門聲。
進來的是周景川。他今日穿了件寶藍色錦袍,顏色比他那輛馬車還要扎眼,頭發用發油梳得溜光水滑,十足一副浪蕩公子模樣。
“景川舅舅。”
陸昭笑着迎上去打招呼。
“小昭昭,”
周景川邁步進屋,往廳中軟榻上一坐,直說道:“快拾掇拾掇,我送你去舞館。”
“舞館?”
陸昭愣了愣。
“你竟不知?”
周景川挑眉,滿臉疑惑,“行哥沒同你說?”
陸昭搖了搖頭。昨夜車中是聊過跳舞的事,但那時既沒說要爲她請舞師,更沒提過要送她去練舞。
她坐上周景川的馬車往舞館去,心裏仍覺得不真切。周景行早前說過,她從前在榕城過的是什麼光景,到了京城也照舊。
這話果然不假。接下來幾日,陸昭白日都往舞館去。那舞館設在京城最繁華的朱雀大街,裏頭陳設雅致,請來的舞師更是享譽四方的名家。
從前在榕城,陸昭學舞的去處也算體面,可跟京城這舞館比起來,終究差了些意思。
周景行爲她請的是館中最貴的課業,教舞的更是名動京城的舞師。
沒幾日,府裏又添了架七弦琴。那琴音色清亮溫潤,琴身雕紋精致,一看便知價值不菲,比她在榕城家中用的要好上太多。
陸昭拉着周景川問:“舅舅在朝當差,俸祿就那麼些,怎舍得買這些貴物?莫不是……”
她話沒說完,眼底已浮起幾分揣測。
周景川笑着屈指敲了敲她的額頭:“小丫頭片子淨想些有的沒的!那點俸祿也就夠他買酒喝。可你景行舅舅不同,他要是不當這官,就得回家繼承家業 —— 周家不光有人從政,族裏更是世代經商,家底厚着呢。你母親沒同你說過?”
陸昭搖了搖頭。母親向來不願提周家的事,除了這位從軍後又入仕的景行舅舅,其餘的人和事,她半分也不知情。
周景川又道:“總之,行哥指縫裏漏些銀錢,便夠你接着做嬌貴小姐。”
陸昭卻暗自搖頭 —— 她早不是什麼嬌貴小姐,也不想再做。只是他給得越多,她心裏越不安,總覺得無以爲報,哪怕他或許根本不在意這些。
她趁機岔開話頭:“對了,有位容貌出衆的女眷,同舅父是何關系?”
“你說的是李薇姑娘?”
周景川略一思忖,給出個模糊答案,“兩家是世交,牽扯得深些。”
世交,牽扯得深…… 這話倒值得琢磨。
再說說周景行,他雖沒明說要搬回府裏住,可除了上朝辦公或是出京公幹,夜裏總在府中待着,還給陸昭立了好些規矩。
比如:沒他準許不許進他臥房,不許去外面的酒肆勾欄,夜裏必須在戌時前回府。林林總總,全是 “不許”。
陸昭暗自嘀咕:他怕不是沒經過少年時候?哦,可不是麼,他那會兒該在軍營裏,聽說早已立了軍功,哪有尋常少年的閒散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