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夭回到家，左耳和苗莆抱着她哭了好一會。那天，小夭魂不守舍的離開，他們在後面喊小夭，小夭也像沒聽見似的。只聽到小夭說要去玉山，可他們不知道玉山在哪，也不知道怎麼找小夭，在家裏急壞了。好在獙君心細，派毛球回來給他們送了信，他們知道小夭安好，便一直在家裏等待。
小夭在家裏修整了兩天，便決定出發去下一個小島，離開的那日下起了雪，苗莆在門口裝車。小夭抱着一只木箱從屋內走出時，忽然看見一架馬車自空中疾馳而下。一個男子從馬車上下來，黑衣如墨，威嚴無比。
苗莆慌忙俯身行禮，聲音微顫：“陛......陛下”
小夭望着瑲玹，眼中滿是訝異：“哥哥？”
瑲玹視線緊盯着小夭，頭未轉得向旁邊的瀟瀟吩咐道：“你們先下去吧”
瀟瀟拉着苗莆進了屋。瑲玹走上前，一手托起小夭懷中的木箱，另一只手將傘撐開遞到她面前，命令中帶着幾分寵溺：“拿着”
小夭接過傘，瑲玹拿着箱子走到馬車旁，小夭撐着傘跟了過去，“不用麻煩，這些事，我自己會做。”
瑲玹將木箱穩穩捆在車架上，又仔細檢查了繩結是否牢固，這才轉身從她手中取回傘柄：“會做事的人怎麼會選擇在雪天出行”
“正是因爲下着雪，才要出行。“小夭抬眸看他：“哥哥，你怎麼來了？”
“怎麼，許你不告而別，就不許我出來尋你？”瑲玹靜靜打量了小夭一圈，語氣不自覺染上心疼，“你又瘦了”
“你每次見我， 都這麼說。”
“怎麼樣，從玉山回來，心情好點了嗎？”
“好多了”
“你與塗山璟，當真和離了？”
“是”
“爲什麼？”
“因爲我發現我愛的是別人”
自從小夭不告而別，瑲玹一直不曾打擾，從未露面，但聽到小夭和璟和離了，那些埋藏在心裏的感情又冒了出來。明知可能性很小，可他還是生出幾絲期待：“是......是何人？”
“是相柳”
瑲玹的心沉了下去，竟然真的是相柳！那日，小夭求他讓他放過相柳時他便有所懷疑，後來又知道了防風邶就是相柳，小夭和相柳一直有來往，早在清水鎮，兩人就關系匪淺，甚至差點合夥殺了他。後來小夭遇刺，相柳趕來相救，小夭嫁人，相柳去搶婚。
黃帝也曾命他招降相柳......此刻聽到小夭親口說出，他竟然不覺得意外。“你怎麼會選擇和相柳有瓜葛，難道你忘了姑姑和你父親......”
“我正是因爲知道，才一直在逃避，可我現在才明白，逃避是沒有用的。”
瑲玹默默嘆了口氣，以前是塗山璟，現在是相柳，他好像永遠都晚了一步。“所以你去玉山，是因爲相柳？”
“是，我知道了一些事情，相柳他......”小夭聲音微微顫抖“爲我做了很多。當年我服毒，是他趕到玉山救了我。他怕死時會連累我，用兩條命解了我們之間的蠱，就連璟，也是他救的。而這些，他都瞞着我。”
“什麼，相柳竟然願意這麼做？”瑲玹有些錯愕，他愛小夭一心想殺了璟，而相柳愛小夭，卻救了璟？他本以爲塗山璟和他一樣，會把事業、家族看的比小夭更重要，可璟卻願意爲了小夭助他奪天下。他本以爲他和相柳是同一類人，喜歡就要占有，可相柳卻可以默默成全。竟是他狹隘了......或許他不是慢了一步，而是從一開始，就從未有過資格。“你是因爲他救了你才……”
“當然不是！”小夭搖頭，“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我和相柳之間一直都種着情人蠱，情人蠱相安無事八十多年沒有反噬，這已經是最好的證明了。”
瑲玹愣怔片刻，猛地抬頭：“你是說，當年在清水鎮，你從我體內移走的是......情人蠱？”
小夭點點頭。
“那如果沒有移走，我們......”
“哥哥”小夭打斷了他，“情人蠱種下的條件是一對有情人，心意相通。當年，我不知道那是什麼蠱，爲了保命才種給了你，當時只是勉強種下，那個蠱在你身上也很不安分......”小夭忽然取下頭上的若木花簪，遞到他面前：“這個還給你，這是你送給心愛女子的，不應該戴在我頭上。”
“你不是答應過我，永遠戴着這朵花嗎？”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
“若，我強迫你戴上呢？”
小夭看着他，語氣及其平靜的說：“我這條命，是相柳給的，以後也只想爲他而活，如果你想送我去見他，我會很感謝你。”
瑲玹突然感覺心裏發涼，小夭完好無損的站在他面前，可他總有一種她已經死過一回的感覺。他心裏的希望徹底熄滅下去，以前，他可以耍無賴強迫着小夭跟他回去，強迫小夭戴着他送的花。可現在，他沒有勇氣這麼做。他知道，一旦做了，會把小夭越推越遠。瑲玹接過簪子，看着這個滿心滿眼都是別人的小夭，啞聲問：“你現在，打算去哪？”
“相柳曾經去過的小島”
“你還會回去嗎？”
“也許吧，說不定我哪天在外面走累了，就回去了。”
“那你不能和我斷了聯系，至少得讓我知道你平安”
“但你不能再派人跟着我”
“好”
“一言爲定”
“一路平安”
雪漸漸下的大了，街上行人步履匆匆，都趕着回家。小夭卻選擇在雪天踏上了旅程，她坐在馬車裏看雪色漫過大地，就好似世界都回到了最初的樣子，幹淨美好，她追着雪而去，就好像，追着美好而去。
冬去冬復，花開花落，小夭走過了一座座海島。每到一處她深知自己不會久留，便不在當地購置鋪面開醫館，只在街頭擺個攤子行醫。她醫術精湛，經她診治的病人無不稱贊，每到一地，總能得個“神醫”的稱號。
小夭沒法控制自己不去想相柳，白天忙忙碌碌還好，可每當夜深人靜時她就會想起那個白衣勝雪的人。與以前不同的是，她總能大大方方的告訴左耳，告訴苗莆，她想相柳了。
有時候，小夭也會跟他們講講相柳，只是有的會說，有的不會說。主要是滿足一下苗莆的好奇心。相柳長什麼樣子，靈力到底有多厲害，會說些什麼話。
每次講完，她都淚流滿面，他是她心裏的高山，是她的鎧甲，也是她的，無限心酸。
瑲玹說話算話，沒有再派人跟着她，小夭按照約定每月給瑲玹寫封信，時長時短，有時甚至簡潔到只有四個字“此月安好”。瑲玹給她的回信卻豐富很多，給她講城中的變化，叮囑她這個叮囑她那個。
一個酷熱的夏日，她收到了噩耗——黃帝病危。
她連忙趕回去，回到小月頂時，小月頂上已經擠滿了各種人，醫師、神族高手、侍衛......
剛下雕背，瀟瀟就迎了上來：“王姬，你終於回來了，黃帝陛下一直在等你”
“外爺到底怎麼回事？”
“前幾天突然說胸骨裏沁着涼意，本以爲是普通風寒，可誰知三日後咳出的痰竟帶着冰粒，一天比一天嚴重，到昨天，醫師說怕是......凶多吉少。”
“怎麼會這樣 ，我走的時候，不是還好好的嗎？”
“黃帝身體一直很好，不知怎的，突然病了。”
“哥哥呢？”
“在裏面”
小夭進到屋內，看到瑲玹坐在床邊，黃帝靠着雲枕，骨瘦如柴，整個人像一片被抽去筋骨的枯葉，毫無生息的搭在床榻上。小夭撲通一聲跪倒在黃帝床前：“外爺，我回來了”
黃帝側過頭來，枯槁的眼珠轉動着，喉間嗬嗬作響卻吐不出字句。他頸側的皮膚下，竟隱約可見青色脈絡結着冰花，隨脈搏微微顫動。
瑲玹對醫師和侍女擺了擺手，“你們先下去吧。”
小夭替黃帝把了脈，那脈象虛浮得如同風中遊絲，幾處關鍵穴位已泛起死青，是油盡燈枯之兆。“怎麼，怎麼會這樣......”
瑲玹問：“連你也沒有辦法嗎？”
小夭看着瑲玹，沉重的搖搖頭，“我記得，以前外爺身體挺好的，怎麼突然......”
“爺爺征戰時，曾以神力殺死過一頭玄冰獸，可能是殘煞順着神脈潛了進來，在體內潛伏多年，忽然爆發了。”
黃帝枯瘦的手指拽住瑲玹，眼珠急切的轉動，像是在催促什麼。瑲玹顫抖着聲音問：“爺爺，真的要用嗎？”
小夭疑惑不解的看着瑲玹，瑲玹說：“爺爺早就叮囑了，等你回來，就使用回光沙漏，無論如何，恢復他說話的能力，他有話對你說。”
回光沙漏……小夭知道那個神器，那是以燃燒神族神識爲代價，使身體短暫恢復，燃識爲薪，續魄一刻。但是一旦開啓，一刻鍾後，沙漏盡，人命盡。小夭無比自責，聲音哽咽得不成調：“外爺，對不起，都怪我回來晚了......我剛剛替您把了脈，還……還能堅持個兩......兩天”
黃帝又拽了拽瑲玹，顫抖的手臂卻很是堅定。瑲玹明白，黃帝的意思是與其在床上躺兩天，不如好好的活一刻。瑲玹含着淚，把一個紫晶沙漏放在床頭，在黃帝手指上劃了一下，一滴血如活物般躍起，精準沒入沙漏頂端，刹那間，銀沙開始流轉，琉璃般的流光從沙漏底部滲入黃帝全身。
黃帝喉間溢出沙啞氣音，眼神也清亮了不少，他咳嗽了兩聲，已經能說話了，“我已經老了，也到了該死的時候了，你們不必悲傷。”
小夭的眼淚簌簌滑落，“外爺”
“瑲玹，你先出去，我跟小夭單獨說幾句話。”
“好”瑲玹退了出去。
黃帝直勾勾的盯着帳頂，聲音裏帶着滄桑：“我最近，總是想起你娘。想起她剛出生的樣子，皺巴巴的笑臉，可攥着拳頭哭得比雷聲還響。
我已經有了好幾個兒子，卻第一次有了一個女兒，我給她取名爲妭，取女中貴者之意。她天資聰慧，心懷天下，性格溫柔中帶着俏皮又不失端莊。
可是啊……最後，我卻把她逼上了戰場。當年那場大戰之後，我對得起我的子民，他們有了更廣闊的土地，有了更豐富的資源。可我卻對不起你，對不起你母親。我讓你們和你們愛的人，總因爲立場相對不能有好結果。一對戰死沙場，一對陰陽兩隔……我馬上要見到你娘了，竟還覺得有些害怕，小夭，你說，你娘……她能原諒我嗎？”
“我相信娘後來已經不怪你了，這也不是你的錯。”
“你娘最掛念你，可我卻讓你在大荒流浪了那麼多年，吃盡了苦頭。”
“外爺，您別這麼說。”
“如今，你還是一個人在外面漂泊，我終究放心不下。”
“您別擔心，我會照顧好我自己的。”
“難道你以後就一直打算一個人嗎？說起來，與其把你交給別人，倒不如自己人，瑲玹對你......你應該也明白，你可願意和瑲玹在一起？他雖然有很多女人，可對你總是特殊的。”
“外爺，我......我不願意，對不起......”
“我知道你現在肯定不願意，可幾十年之後呢，也沒一點可能嗎？你心裏那個人，畢竟已經死了，總有一天，你會忘記他的。”
“外爺，我和哥哥真的不可能......以前不可能，以後更不可能。”
黃帝嘆了口氣，“罷了，罷了，以後你想做什麼，就去做。把瑲玹喊進來吧。”
小夭朝着外間喊了一聲：“哥哥——”
瑲玹小跑着進來：“爺爺”
黃帝伸手指了指床尾，“瑲玹，把櫃子裏的東西拿出來。”
瑲玹走到床尾取出一個小盒子，黃帝說：“打開看看”
瑲玹從盒子裏拿出一道政令，打開一看，立馬愣住了。政令的內容是將小夭由西陵氏改爲西炎氏，已經加蓋了黃帝的印章。
“瑲玹，西陵氏終究不是自己人，把你妹妹交給他們，我始終覺得不妥，不如還是讓她回歸西炎氏吧。你覺得呢？”
瑲玹心裏明白，黃帝看似在詢問，實則是在命令。可，可有了這條政令，他和小夭就再無可能了。他看了看小夭，小夭只是不停的抹眼淚，看樣子，並無異議。他又看了看沙漏裏的沙子，已流去了大半，他心裏僅僅糾結了一瞬，便做好了決定，“爺爺，你等我一下”
瑲玹疾步走出去，很快回來。
瑲玹挨着小夭跪下，將政令呈到黃帝面前。黃帝看了看，政令上多了一個黑帝的印章，他微笑的點點頭，終是放下心來。
黃帝把兩人的手交握在一起，“你們兄妹二人，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一定要相互扶持，彼此照顧。”
“爺爺，我們會的，您……您放心”
“好……好……這樣，我也放心去……去見你外婆了......”沙漏裏的最後一粒沙子漏盡，黃帝的手錘了下去。
“外爺——”“爺爺——”
外間的人也紛紛跪倒“黃帝陛下——”
黃帝崩。
小月頂上一下子掛滿了白綾，連田邊的籬笆上，也掛上了白色，小夭走出屋子，看到地裏的菜正結出了果實，不禁在心裏感嘆，正是收獲的時候，種地的人卻無法品嚐了。
小夭覺得很奇怪，她對黃帝有過憎恨，有過責怪，甚至當時爲了幫瑲玹奪王位，她想過殺了他。可是真正到了黃帝死時，她卻只剩下不舍。她曾在小月頂上和黃帝生活了很久，那時候國家大事都由瑲玹去處置。
她和黃帝就像普通爺孫，兩人幾個小菜，一壺酒，渡過了一個又一個新年。黃帝引導她修醫書，由着她花費靈藥制毒，還曾爲了她去招降相柳……
西炎城內青銅鍾晝夜不絕，舉國哀傷。黃帝一生征戰四方，功績卓絕。
他逐鹿中原，將散落部族凝聚成國，教民稼穡、創百工，統一音律度量，規範禮儀制度......爲了祭奠黃帝，瑲玹召集百官，爲黃帝舉行了一場宏大的葬禮。
一座祭壇依北鬥七星方位而建，以昆侖玉爲基，玄鐵爲梁。壇頂懸浮黃帝生前所用軒轅劍，引天地靈氣貫通陰陽。
葬禮上，七十二童男童女執旄牛尾踏罡步鬥，齊頌《雲門大卷》；青銅編鍾奏響黃鍾大呂之音，三十六聲鍾鳴響徹雲霄。出殯當日，數匹天馬騰雲駕霧，載着玄鐵靈柩從西炎城上方駛過，前往橋山黃帝陵墓，一路冥幣飄下，滿城子民叩拜送別。
黃帝葬禮後，苗莆問小夭：“小姐，咱們還回島上嗎？”
“暫時不回吧，最近三年還會有幾場祭祀活動。”
“那小姐要繼續住在小月頂嗎？”
“不了，我們去朝雲峰和父王住吧。”
“好，那我和左耳去一趟島上把東西收拾回來，那天我們走得急，什麼都沒拿。”
“嗯”
